
2018年12月18日,北大計算機研究所教授、方正集團技術奠基人王選被授予“改革先鋒”稱號,獲評“科技體制改革的實踐探索者”。
作為漢字信息處理與激光照排技術的創始人、方正的“精神領袖”,王選曾以《后漢書》與大家共勉:“察身而不敢誣,奉法令不容私,盡心力不敢矜,遭患難不避死,見賢不居其上,受祿不過其量,不以亡能居尊顯之位,自行若此,可為方正之士矣?!?/p>
這段話,也可以說是王選的進退之據。
一
彎道超車
1976年夏,北大“小助教”王選力排眾議,提出要跳過日本流行的光學機械式第二代照排系統,跳過美國流行的陰極射線管式第三代照排系統,研究國外還沒有商品化的第四代激光照排系統。
漢字精密照排是1974年8月設立的國家重點科技攻關項目“漢字信息處理系統工程”(簡稱“748工程”)的三個子項目之一。北京市出版辦公室下發的蓋著三個大紅印章的文件明確寫道:“748工程”采用二代機方案,由北京大學承擔研制任務。
盡管有紅頭文件,王選仍堅持自己的四代機方案。因為他查外文資料時發現,二代機早就沒有前途了。
他多年養成的科研習慣是,做一個項目之初,首先要了解清楚國外的研究現狀和發展動向。他去中國科技情報所查資料,那些外文期刊的借閱卡多是空白的,他的名字常常是第一個。
這時候,他“收聽敵臺”練就的外語快速反應能力發揮了作用。60年代初,他在查閱國外文獻時常感到,每個單詞都認識,每個語法都懂,就是看不快,于是從1962年開始聽Radio Peking。不過癮,又去聽國外的電臺,VOA受干擾聽不到,就聽BBC,一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事情被揭發出來,“收聽敵臺”成了他的罪狀之一,還讓他進了學習班。
人們嘲笑他的異想天開?!澳阆敫愕谒拇疫€想搞第八代呢!”還有人懷疑,他在“玩弄騙人的數學游戲”。
他找到賞識他的“748工程”辦公室主任、電子工業部計算機工業管理局局長郭平欣,據理力爭:“搞應用研究必須要有高起點,著眼系統成熟時未來的國際技術發展,否則,研發出來的成果已是落后的。我們不能跟在國外先進技術后面東施效顰,費力不討好!”郭平欣說:“你的想法我非常贊同。我沒有看錯人,可以搞!”
四代機方案最終獲得立項,北京大學成立了“748工程”會戰組(北大計算機研究所的前身),由王選負責整個系統的總體設計和研制工作。
后來王選看到錢學森對1956年回國之初建議中國先搞導彈、再研制飛機的解釋,頗有心有戚戚焉之感。錢學森說,搞導彈容易搞飛機難。因為飛機是載人的,涉及安全性材料等問題,中國基礎工業薄弱,一下子上不去;而導彈是一次性消耗,制導是依靠算法的,中國人聰明,完全有能力想出好的算法。
無獨有偶。2001年,中國工程院評選“20世紀我國重大工程技術成就”,王選掛帥的“漢字信息處理與印刷革命”以一票之差位居“兩彈一星”之后,排名第二。
二
決戰市場
盡管王選的跨越式路徑選擇獲得了支持,但如果他沒有做出與跨國公司決戰市場的第二個關鍵決定,“漢字信息處理技術”可能只是鑒定會上一句“國際先進水平”的評語,而不可能成為一場“印刷革命”。
就在原理性樣機研制的緊要時刻,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國門打開。“狼”來了。
1979年,世界上最先發明第四代激光照排機的英國蒙納(Monotype)公司在上海、北京展出英國制造的“漢字激光照排系統”,準備大舉進入中國市場。國內出版印刷界大多傾向于引進這一系統。
1980年2月,時任國家進出口管委會副主任的江澤民給幾位國務院副總理寫了一封四頁的親筆信,反對引進,主張支持北大等單位研制完成先進的系統。主管科技的國務院副總理方毅也大力支持,批示說:“這是可喜的成就,印刷術從火與鉛的時代過渡到計算機與激光的時代?!编囆∑揭才?,“應加支持”。
由于領導人的支持和Monotype系統漢字信息處理技術的不完善,第一次引進風潮暫時平息。
不久,王選主持研制的原理性樣機通過國家鑒定。王選后來曾說,原理性樣機的研制是他一生中難度最大、挑戰最多和最富有創造性的工作,有些設計算得上“首創”??上ч_始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這項工程,用的卻是相當于國際上60年代初期水平的國產硬件。因此后來硬件條件一旦改善,一些“首創”性設計就失去了意義。但你不可能讓歷史倒流,讓中國的國門早10年對世界打開。
王選決定“見好就收”,不致力于原理性樣機的實用和生產,而是集中精力研制基于大規模集成電路的真正實用的Ⅱ型機。
1983年夏,Ⅱ型系統研制成功,但很快就在第二次引進高潮中遭到重創。
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不但符合當時大勢,相關人員還可以出國考察、接受培訓,國內出版印刷企業一時間趨之若鶩。在人民日報社組織的是否引進外國系統的專家論證會上,除新華社外,絕大多數參會者都贊成引進。
與第一次風波的1979年相比,1984年的改革開放已前進了一大步,有關部門更少干預地方和各部門的引進工作,市場成為主導性的力量。
不利的消息接連傳來:一家國家級大報社最終決定購買美國HTS公司的照排設備,6家大報社購買了美、英、日等國生產的5種不同牌子的照排系統,幾十家出版社、印刷廠購買了蒙納系統和若干臺日本第三代照排機……
1984年的一天,王選向剛上任的校長丁石孫提議,北大應該成立自己的開發公司。在丁石孫的支持下,1985年春天,北京大學發文成立科技開發公司(1986年正式注冊為“北京理科新技術公司”,后更名為北大方正)。
四
扶持年輕人
王選更看好日本市場的原因是,發達的日本市場能帶來很多國內碰不到的需求,將刺激北大計算機所一批優秀年輕人的創造才能,使他們產生去發達國家領導技術新潮流的使命感,這是高額獎金所買不到的。
早在1993年,王選就產生了退出科研第一線、全力扶持年輕人的想法。
那年春節,他利用假期廢寢忘食搞出了一項科研。節后上班,他興奮地把研究成果拿給自己的學生劉志紅看。25歲的劉志紅說:“王老師,您設計的這些都沒有用,IBM的PC機總線上有一條線,您可以檢測這個信號。”
這件事對王選的震動很大。他想起華裔電腦巨頭王安、美國巨型計算機之父克雷、世界第二大計算機公司DEC的總裁奧爾森,都是叱咤計算機界的風云人物,卻都因晚年跟不上技術發展的潮流,從而導致下臺甚至公司破產。
不久后,王選任命了3個年輕的研究室主任,分別是:36歲的肖建國、28歲的陽振坤和28歲的湯幟。
湯幟被提拔為研究室主任時,正是開發飛騰中文排版系統的初始階段,王選為他調去很多優秀的程序員。那時互聯網還不發達,王選托人把資料和軟件從國外帶回來。
1995年開始,王選讓湯幟去做日語的排版軟件。這是一項挑戰性很大的任務,因為日本人對排版軟件的要求苛刻細致,這對湯幟的成長影響很大。
王選曾說,有三件事讓他興奮不已:一是在攻克技術難關時,冥思苦想,幾周睡不好覺,忽然一天半夜靈機一動,想出絕招,使問題迎刃而解,感受到難以形容的愉快和享受;其二是苦苦開發的產品實現了產業化,被用戶大規模地使用,這種成就感千金難買;三是發現年輕的杰出人才并委以重任。
他曾談起為什么看好湯幟。湯幟讀研期間做了圖形裁剪軟件,難度很大。王選問他是怎么想出來的,湯幟說,想不出來再想,一直想到明白為止。王選當時就斷定,此人將來會有出息。“我斷定他能在研發一線干到50多歲,因為他具備三個特征:癡迷技術、思維嚴謹、團結能力?!?/p>
湯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王選對他的影響是一種言傳身教。他記得在90年代的大機房里面,王選想找誰溝通,會經常直接走到他身邊去,而不是把人叫去辦公室。
王選銷售一代、研發一代、布局一代的“三步走”策略對湯幟影響深刻。“90年代末和新千年初時,國外的新技術一出現,我們基本上馬上就會有新技術和他們競爭,甚至超過他們,就是得益于王選老師的前瞻性眼光。”他后來主持研發的“基于數字版權保護的電子圖書出版及應用系統”,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對于王選“科技體制改革的實踐探索者”這一稱號,湯幟認為,王選是100位改革先鋒中對體制改革作出特殊貢獻的,在產業推廣上發揮了很大作用。
五
退出管理一線
在事業如日中天之時,王選卻有清醒的危機意識。他清楚,以技術發家、以技術為本的企業,最大的風險是技術是否一直領先,這就是領先的脆弱性。他提醒,要警惕“成功是失敗之母”。
對自己,他有著更清醒的認識。
從1997起,年過六旬的王選開始退出管理一線。他說,比爾·蓋茨曾經講過,讓一個60歲的老者來領導微軟公司,這是一件不可設想的事情,同樣,讓一個61歲的老者來領導方正,也是一件不可設想的事情。
2002年,他宣布辭去方正控股(原方正香港)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職務。他幽默地形容自己是“努力奮斗,曾經取得過成績,現在高峰已過,跟不上新技術發展的一個過時的科學家”。
他說,有一種馬太效應,就是已經得到的會得到更多,沒有得到的永遠得不到,在中國尤其要警惕馬太效應。“這個馬太效應現在體現在我的頭上很厲害,就是什么事情都王選領導,其實我什么都沒有領導起來,工作都不是我做的?!?/p>
王選說,世界上少有60歲以上的計算機權威,只有60歲以上犯錯誤的一大堆人。“我覺得人們把我看成權威的錯誤在什么地方呢,是把時態給弄錯了,明明是一個過去時態,大家誤以為是現在時態,甚至于以為是能主導將來方向的一個將來時態。院士者,就是他一生辛勤奮斗,作出了貢獻,晚年給他一個肯定,這就是院士。所以千萬不要把所有院士都看成當前的學術權威?!?/p>
六
“最幸運的選擇”
2000年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張旋龍在香港的家中接到了王選的電話:“旋龍,我查出癌癥了,別擔心,我一定戰勝這個癌細胞。”
2005年的一天,病中的王選還和張旋龍談笑風生。他說希望照排系統能進入英文出版業,還讓張旋龍帶一些香港的報刊給他看,但不要登明星新聞的娛樂雜志。這是他們的最后一次交談,不久后,王選開始住院,再也沒有出來。
確診罹患肺癌的第三天,王選就寫下了一份遺囑。
遺囑中說,當癌細胞全面轉移、醫生認為只是延長壽命之時,就堅決要求實施“安樂死”。妻子陳堃銶也支持這樣做,兩人都不愿浪費國家和醫生們的財力物力和精力。在安樂死或正常腦死亡時,立即捐獻所有有用的器官,并于12小時之內火化,“完全避免遺體告別、追悼會等我最最反對的程序”。家屬不陪同,骨灰不保留。不得用公款為他設立基金。
他說,自己對國家前途、對方正和北大計算機研究所的未來充滿信心,希望單位一代代領導愛才如命,提拔比自己更強的人到重要崗位上。
他把財產都留給了妻子陳堃銶,說由她決定何時捐出多少財產,“她對名利看得十分淡薄”。王選一直覺得,是自己剝削了陳堃銶,兩人的榮譽加在了他一個人身上?!拔页Uf我一生有十個重大選擇,其實我最幸運的是與陳堃銶結合。沒有她就沒有激光照排?!?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8/19/qkimageskxjakxja201910kxja20191009-4-l.jpg"/>
2006年2月12日晚上,王選突然消化道大出血,病情惡化。2月13日上午,他的呼吸越來越衰竭、血壓不斷下降,輸進去的血和流出來的血顏色幾乎沒有區別。
深知丈夫心愿的陳堃銶將臉貼在他耳邊輕聲問:“那咱們不輸血啦?留給更需要的人吧?”盡管閉著眼睛,王選還是肯定地點點頭。
2006年2月13日11時03分,王選安詳離世,享年69歲。這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令人動容的一次,自主選擇了自己的離開。
(本文參考了叢中笑所著《王選傳》)
《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