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科研的思路與方法探討*——基于2017年醫學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分析

曹傳東 黃玉鳳 韋艷艷 唐麗華 陳相宜 陸英俊 蒙麗燕

近年來，國內各中醫藥大學及科研機構申請和獲得資助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在數量上逐年增多。中醫科研項目在數量上逐年上升，但其思路與方法卻越來越偏離了正確的方向，用還原論科學的方法研究屬于系統科學的中醫。筆者登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管理信息系統，查詢并選取2017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醫學科學部中的中醫學、中西醫結合、西醫項目中各10例，進行對比研究，評析當前中醫科研的現狀，探討中醫科研思路與方法。

1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舉例及對比分析

表1的科研項目屬西醫學，表3的科研項目屬中醫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學科。這兩者的研究對象不同，前者的研究對象是人體組織器官、細胞和分子三個層次上的形態結構與功能，后者的研究對象是人體整體層次上的功能狀態[1]。研究對象不同，然而研究方法卻基本雷同，同樣采用理化測定的實驗研究方法。這種基于微觀的研究方法根源于西醫學還原論思維。因此，可以很清楚地得出這樣的結論：中醫采用西醫還原論的研究思路在研究中醫。研究對象決定了研究方法。一定的研究對象，必然要選擇一定的研究方法。不同學科之間的研究方法是不可通約的，也是不可更換的[1]，然而中醫的研究卻在應用西醫的研究方法。

表2的科研項目屬中西醫結合，中西醫結合學科，采用西醫學的研究方法，尚屬合理；表3是中醫類項目，從這些項目的名稱來看，其研究內容與表2的中西醫結合類項目基本是完全一樣的，研究方法如出一轍，大都是從分子生物學的微觀層面上研究中醫。中醫學與中西醫結合是醫學科學部的兩個不同的學科，然而其研究內容、研究方法雷同。這樣做的實際后果是中醫理論體系在“科學研究”的名義下被改造、解體、西化。沒有了自己理論體系的學科，是無法存在的。當今世界，文化及科學多元化已成為人類的共識。“試圖將用還原論方法來研究和發展中醫當成是中醫研究和發展的唯一道路和選擇,無疑是在否定中醫方法論的現代價值,是有悖于醫學方法論多元性宗旨的。”[2]

表1西醫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

批準號項目名稱申請單位 81770006Calectin-8通過識別結核菌胞壁糖組分arabinogalactan調控自噬的機制研究同濟大學81770361CHKI激酶通過磷酸化修飾組蛋白H3啟動心肌梗死后心肌再生的功能及相關機制研究上海交通大學817705335-HT抑制壞死性凋亡信號通路改善糖尿病胃腸神經病變的機制研究上海交通大學81771261SCO-spondin蛋白調控網絡參與腦卒中的作用機制研究重慶醫科大學81770830乳酸及乳酸受體在糖尿病認知障礙中的作用和機制研究溫州醫科大學81773190代謝酶PFKFB3對腫瘤化療敏感性的調控機理研究復旦大學81770179基于ROS信號通路探索壬二酸治療急性髓系白血病的作用機制武漢大學81772089鈉離子通道Nax對增生性瘢痕形成的作用及其表觀遺傳學機制的研究中山大學81771498腸道菌群經AA/PGE2/EP4通路調控腸屏障功能在糖尿病胃腸動力障礙發病機制中的研究浙江大學81771531HPV16E6/E7誘導的蛋白甲基化異常在HRHPV感染進展中作用及分子機制研究溫州醫科大學

表2中西醫結合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

批準號項目名稱申請單位 81774056基于自噬-凋亡交互作用對血管內皮微環境穩態的影響探討化痰通絡法對急性腦梗死溶栓后腦側支循環的調節效應與機制天津中醫藥大學81774030方證相應指導下的三草降壓湯對自發性高血壓大鼠(SHR)IL-β關聯通路TLR/NF-κBNLRP3炎癥小體的相關性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81774020miR-34a/SIRT1/P53通路調控自噬與凋亡的相互作用探討補腎方藥防治老年性耳聾的分子機制上海中醫藥大學81774143基于信號通路相關基因甲基化探討益氣活血中藥改善胰島素抵抗合并動脈粥樣硬化的作用機理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81774024電針足三里通過調控下丘腦miR-155治療實驗性自身免疫性腦脊髓炎的作用機制研究哈爾濱醫科大學81774029基于雌激素受體甲基化的分子調控探討六味地黃方抗更年期AS的作用機制南京中醫藥大學81774031益氣活血藥對心肌梗死后神經重構及ERK1/2信號通路影響的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81774049葶藶大棗瀉肺湯通過軸及下游信號通路治療心力衰竭的作用機制研究河南中醫藥大學81774122從“NLRP3/IL-1β”信號通路探究心理應激在NASH發病中的作用及四逆散的干預機制北京中醫藥大學81774034基于TLR/MyD88與Dection-1/Syk信號通路及其介導的NLRP3炎癥小體研究白頭翁湯正丁醇提取物治療外陰陰道念珠菌病(VVC)作用機制安徽中醫藥大學

表3中醫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

批準號項目名稱申請單位 81774160基于肺與大腸相表里,研究大承氣湯調控NETosis保護重癥急性胰腺炎胰-腸-肺炎性損傷的機制軸四川大學81774163基于“腎主骨”探討腎細胞外泌體靶向調控成骨細胞生長的機理湖南省中醫研究院81774161桂附地黃丸調控陽虛體質能量代謝及神經-內分泌網絡的腸道微生態學作用機制北京中醫藥大學81774168從TLR4偶聯腸道微生態黏膜免疫探討化濁祛濕通心方治療冠心病機制中國中醫科學院廣安門醫院81774171基于IncRN和環裝RNA調控網絡的2型糖尿病中醫證型表觀遺傳物質基礎研究北京中醫藥大學81774188中醫平肝益腎法對帕金森病P53介導的AMPK/mTOR自噬信號通路干預作用及與凋亡關系的研究黑龍江中醫藥大學81774311基于HMGBI/TLR4/NF-κB信號通路研究抵當湯及其拆方干預深靜脈血栓形成的作用機制山東中醫藥大學81774195基于AngptI4-PI3K/AKT/mTOR自噬調控PMVECs通透性探討麻杏石甘湯治療流感病毒性肺炎的作用機制研究河北中醫學院81774210不同強度針灸誘發穴區IL-17A免疫反應與心肌NLRP3炎癥小體活性的相關性研究南京中醫藥大學81774357補腎促排卵湯通過FSH-FOXOI信號軸和表觀遺傳物質調控DOR小鼠氧化應激的作用機制南京中醫藥大學

2 中醫科研的現狀

2.1 中醫科研的目的不明確

中醫科研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發展和提高中醫，實現中醫現代化。然而，關于何為中醫“現代化”，并無清晰的認識。幾十年來的中醫科研就是為了讓中醫“科學化”，用還原論科學來驗證、解釋、改造中醫。

從表中列舉的基金項目，可以清楚地看到目前的中醫科研其研究內容不外乎這兩方面：證明中醫(藥)及針灸理論的科學性；探討中藥及方劑的作用機制(科學原理)。實質就是用西醫的研究方法來解釋、驗證、改造中醫。這種“削足適履”的科研，使中醫在“現代化”、“科學化”中逐漸失去了自己的優勢特色和理論體系。這與初始的發展與提高中醫的目的是背道而馳的。

2.2 中醫科研思維方式及方法的錯位

思維方式是在科學研究活動中關于如何理解、研究、解決科學問題的立場、觀點、方法的思維體系。科研的思維方式在實踐中具體表現為科研的思路和方法。還原論思維是形成西醫學術特色的內在根據，而樸素系統論思維是形成中醫學術特色的內在根據[3]。中醫是形上性科學，研究的是整體層次上的狀態及其遠動變化的醫學；西醫是形下性的科學，是研究整體層次之下的組織、器官、細胞、分子水平的形態及功能的醫學。研究對象決定研究方法，因此，中醫只能用系統性思維及方法來研究而不能用還原性方法來研究。兩種醫學體系內的兩種研究方法，沒有相互交叉，不能相互交換、相互代替[4]。用西醫的還原論思維及方法來研究中醫，違背了研究對象決定研究方法的原則，因此其研究結果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近年來隨著分子生物學及細胞生物學的快速發展，生物大分子與細胞信號傳導通路成了研究的熱點。“基于××通路探討××中藥/單體/方劑/針刺 對××病的作用機制研究”是中醫藥科研的主要內容。這些研究的實質就是用西醫的研究方法來研究中醫/藥。

辨證論治是中醫學的基本原則，也是中醫的優勢與特色。對于西醫學明確診斷的疾病，例如肺結核病，雖然有明確的病因、病理及非常規范的具體治療方案，然而，對于同樣的一種疾病，根據中醫的辨證論治的基本理論要求，需因人制宜，辨證立法，給予不同的治療方案。我們的中醫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基本上都是研究一個固定的方劑或者某種中藥單體對某疾病或病理的研究，“方病對照研究”。這類研究的設計思路完全違背了中醫的辨證論治理念，研究得出的結果如果能證明某方是有效的，則否定了中醫的辨證論治的合理性。

諸如此類的中醫科研，由于科研目的不明確，科研思維的混亂和研究方法的錯誤，浪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其結果除了收獲大量的“垃圾文獻和數據”之外，“中醫學基礎理論研究沒有使理論有絲毫改變;臨床研究既未得出可供推廣的診治方案，也沒有使診治效果得到有效的提高”，更為嚴重的是導致“產品開發研究則充滿了假冒偽劣，學術態度浮躁、學術作風浮夸、學術思想膚淺、學術方法虛假已是突出的問題”[5]。

2.3 中醫研究生培養

中醫研究生教育是培養中醫專業高級人才的主要途徑。中醫研究生教育的一個主要內容就是在導師的指導和帶領下，學習和完成各種科學實驗。導師的課題，通常大多都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然而，目前的中醫科研狀況是科研的目的和指導思想混亂，用“還原性思維”研究方法全盤套用西醫的還原性科學研究方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西化”的中醫科研能培養出合格的中醫研究生嗎？培養出來的大多都是“中醫的掘墓人”。

具備中醫學思維的研究生才是真正的中醫研究生，僅僅具備中醫知識的研究生、研究者并不是完整的中醫人。加強中醫思維的教育是研究生培養的關鍵，是中醫創新的靈魂，否則培養的中醫研究生對中醫藥事業發展極為不利[6]。總之，由于中醫科研的“西化”，中醫科研目的不明確，思維及方法的錯位，導致中醫科研白白浪費大量人力物力，并未對中醫的發展和提高做出應有的貢獻，反而助長了中醫學術造假泛濫之風，不利于中醫高級人才的培養。

3 中醫科研“西化”的原因分析

3.1 中醫科學定位不明確

當今時代，日新月異的先進科學技術對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和改變。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出現了“近代科學主義”，用數理實驗科學作為唯一標準來評判其他事物。以物理學、化學為龍頭的近代還原性科學的觀念與方法，作為評價中醫學術之是非，推進中醫學術之發展的至上信條和唯一標準[7]。

“近代科學主義”不承認中醫的理論體系的科學性，認為以陰陽五行思想構建的中醫理論體系是虛無縹緲的，把中醫當成經驗醫學或經驗療法。流傳了幾千年的有完整理論體系的中醫學(包括針灸)，在國際上卻被稱為“補充與替代醫學”，由此可見近代科學主義影響之重。在“科學主義”的沖擊下，中醫喪失了自信，迷失了方向。

根據系統學原理，人體是典型的復雜的巨系統，從整體層次、功能層次來研究人體生命規律、生理病理及疾病防治的中醫學，屬于系統科學和復雜性科學；不屬于以數理實驗科學為代表的近代科學，不在還原論科學的視野之內。德國漢學家波克特說：“中醫是成熟的科學，而且是兩千多年前就達到了成熟科學的水平。”

3.2 無視中西醫差異

在科學定位不明的情況下，數十年來中醫界照搬西醫的還原性方法對中醫藥進行研究， 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然而并未取得實質性的重大突破和卓有成效的研究成果。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忽視了兩種醫學研究方法的不可通約性[1]。

中醫與西醫雖然同為疾病防治的科學，但兩者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醫學科學體系。中醫是哲學體系下的學科，其理論體系是由抽象概念(也稱模擬概念、類比概念)表述的;研究對象是人的整體層次上的機體反應狀態；所選擇的綜合—演繹的研究方法，以哲學、系統科學為本。西醫是近代物理學、化學體系下的學科，其理論體系是由具體概念(也稱實體概念)表述的；研究對象是人的整體層次之下的結構與功能，與近代物理學、化學研究對象的特性一致；所選擇的分析—歸納的研究方法，以近代物理學、化學為本。因此，中醫與西醫兩種醫學科學之間是不可通約的[8]。若忽視中西醫兩種學科之間存在的“難以通約性”[9]，就會導致簡單地套用西醫的理論及方法來研究中醫、改造中醫，出現“中醫西化”的畸形狀態。

4 如何進行中醫科研

4.1 中醫學的科學定位

中醫科研偏離了正確的方向，走上了“中醫西化”的歧途。其根源是因為中醫科研人員及決策層對中醫的科學定位并不清晰，以還原論科學為評判標準來解釋、論證和改造中醫。中醫科研的頂層設計若不“科學”，期待中醫科研取得真正的有價值的研究結果，結果只能是自欺欺人。“以還原論范式評價中醫的科學性，決定它的命運，這本身就是非科學的，不可能得到客觀的結論。以復雜性科學為標準，才能看到中醫的科學性。”[10]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不僅文化是多元的，科學也是而且應當是多元的。”[11]中醫學是形上性科學、系統性科學，與西醫學是還原、分析性科學和形下性科學形成鮮明的對比。中醫與西醫兩者的視角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理論體系，各自有自己的研究對象與研究方法，兩者不分優劣，也是不可通約的。企圖用西醫的還原論研究方法來研究中醫或西化中醫，其結果是徒勞的。總之，要破除對現代科學的迷信，樹立文化科學多元化的正確觀念，早日走出中醫西化的歧途，是中醫科研走向正道的關鍵。“沒有文化自覺，就沒有方向和信心。此乃發展中醫學的關鍵。”[12]若繼續堅持以還原論為綱領的研究方向，只會越走越窄，越走越沒有自信[13]。

4.2 用系統性科學的方法研究中醫

中醫屬于系統性科學，研究對象是人的整體層次上的機體反應狀態。根據研究對象決定研究方法的原則，中醫科研只能選擇系統性的研究方法[14]。

現代復雜性科學(系統科學)包括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耗散結構理論、協同論、突變論，還有超循環理論、混沌理論、模糊數學等。將現代不斷進展的復雜性系統科學與中醫的研究結合起來，用復雜性科學的理論來解釋、論證及發展中醫的理論，以提高中醫治療西醫乏效的重大疾病(病毒感染性疾病、心腦血管疾病、風濕免疫系統疾病等)的臨床療效為主要目的。例如，范坤育[15]應用混沌理論來解讀中醫基礎理論及臨床，不但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而且對于完善和發展中醫理論具有指導意義；中醫體質是一個復雜系統， 具備多元性、相關性、整體性、涌現與層次性等系統特性，應用系統科學研究中醫體質，使中醫體質學研究更加深入和系統[16]。此類研究方法值得借鑒。

5 結語

我們應當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要被“近代科學主義”所迷惑。中醫科研的思路與方法正確與否，關系到中醫能否得到真正的提高與發展，關系到高級中醫人才的培養，關系到中醫事業的興衰。中醫類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申請和資助對于中醫科研發揮著巨大的引導作用，方向一旦錯位，將付出巨大的代價。國家中醫高層決策機構及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應該對目前中醫科研的現狀高度重視，以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審視目前的中醫科研項目，科學地規劃和引導中醫科研，堅持用系統論與復雜性科學的方法來進行中醫研究，使中醫科研在正確的道路上得到快速的發展與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