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或者胡蘋,無論是來自詩經還是來自鄉間,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二十多年。我不敢說二十多年是長是短,反正張開嘴,這個人我已經無法形容出來了,即使現在從我的面前走過,我也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二十多年足夠我忘記一個原本就不怎么相干的人。
我還不能確切地說出她的名字,在我們的方言里“胡”和“浮”發的往往是同一個音。最初認識她的時候,我也只是聽人那么叫著,并沒有誰曾當我的面寫出她的名字,或者對這兩個字做過表述。我一直稱她為浮萍,只是因為我喜歡,像小時候用喜歡的顏色為自己養的小動物命名,長大了同樣用自己喜歡的顏色裝飾房子。
我喜歡的浮萍是一種水生植物。在故鄉,浮萍有紫背浮萍和綠背浮萍兩種,其狀近圓形,靠水的葉背長有根須,不很長,細如毛發。書上介紹,此物名稱較多,如水花、萍草、水萍等,大都簡單,唯《爾雅》用的“蘋”和“藻”算得上雅致,只是蘋據說為大蘋,并非故鄉那種,具體是什么東西不得而知。當然,鄉人也沒工夫去思考這些,他們只要知道浮萍的作用即好。通常他們也稱浮萍為萍草,撈之喂食雞鴨,或作為豬的飼料用之。有外地朋友說他們那兒人也會食用,反正我們那兒的人不吃。
浮萍一般在夏天泛濫,生長的速度極快,一夜之間足以把鄉間的溝渠和池塘都填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那一片片的綠,豐腴、自然、霸道,有種舍我其誰的感覺。我喜歡這時候的鄉村,喜歡這種游動著的植物,它們讓整個鄉村生機盎然!
我對浮萍的喜愛在于它的流動性和隨意性,不受任何約束。從小我就有一顆做俠士的心,夢想過一種游蕩天下的生活,那種對未來一無所知的神秘感,讓我想著就激動萬分。所以,我對遠方充滿了向往,時刻盼望著離開村莊。當我有了當兵的機會離開故鄉時,我連繼續上學的興趣都沒有了,二話沒說就穿上軍裝,踏上了駛向他鄉的列車。
認識浮萍是在當兵之前的那年夏天,當時正逢暑假,為了掙取下學期的學費,我跟著蓋房子做包工頭的姨兄做了建筑小工,每天早出晚歸在工地上搬磚頭、抬水泥,給他們打下手。小工的工作量比較大,而且都是體力活,由于我年齡較小,臉皮薄,又是第一次參加,幾乎什么活兒都做不好。起初,我到工地后都不知道該干些什么,總是被那些熟悉活兒的老人使得團團轉,有時還會被他們取笑得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在農村,蓋房子工作不固定,包工頭也都是相互間聯系著,彼此手里有了活兒便跟著一起干,可能今天還在這個村,明天就到另外一個村子,我就是在一偏遠的村子里見到浮萍的。當時姨兄在村里只接了一戶人家的活兒,誰知去那邊剛動了地基,村里另一戶人家就找上門來,也請我姨兄建房,于是兩家同時動工,只是同時動工后人手就變得緊張起來,建房的技術師傅還好,臨時的小工卻找不到人,沒辦法就從當地村里招了幾個,可那個村子很偏,村里幾乎沒有男人愿意干小工,只招了幾個女的,雖說是女人,干活卻很出力,甚至比我們村里跟來的那些老男人還厲害,浮萍就是這幾個女人之一。
那時候大家的生活水平都不高,穿著比較普通,未婚的女孩子最多抹個雪花膏之類,不像現在這么愛化妝,有數不清的化妝品,每天不化妝甚至連門都不愿出。每個村子里的女孩子看上去感覺都差不多,偶爾有個特別出色的,人家也不愿出來像我們一樣干苦力。因此,我只能說浮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倒是她高高的個頭和健壯的身體,更令人記憶深刻。當時的農村人家討媳婦大都想找這個標準的,能干農活的女人就能伺候好家庭。浮萍不怎么愛說話,也不像那些整天和技術師傅磨牙的婦女,只知道悶著頭一個勁兒地干活,和泥,抬灰,搬磚頭,樣樣干得來。也許是這個原因,我特別喜歡和她一起干活。偶爾幾句聊天得知,她母親是從很遠的地方要飯來到這里,后來被這里的人家收留并嫁給這家人的兒子。她母親那陣子只想著怎么生存,沒想過未來會怎么樣。由于這個村子太偏僻,人家大都很窮,她們家比別的人家更差,當同齡人紛紛走進校門上學時,她卻只能在田野里挖野菜,剜豬草,幫著家里干農活兒。她的話也讓我明白,為什么她的活兒干得這么厲害了。
對于故鄉,對于故鄉的那些人,我無法平白無故地記住或者想起他們。我覺得這很正常,也相信很多人都是這樣,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因素,誰會無緣無故地記住一個跟自己沒多大關系的人或者一件事呢。但是,一個擁有記憶和擁有過往的人是幸福的,那會讓你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我記著浮萍,并不是她有多么特殊,更多原因可以說是她對人生屈服的態度讓我感到悲哀,并由此產生了一種可憐她的心思。
蓋房子只要不遇到雨天,中間是不會停頓的,但每天中午會有一個小時的午飯和休息時間。離家較近時,我們通?;丶页晕顼?,如果離得遠,通常是主人家提供一點簡單的飯食,雖然簡單,竣工結賬時仍然要算在工錢里。吃完飯,包工頭和師傅會找個陰涼處打打牌,耍上一會兒,小工們則聚在一起吹牛、扯淡。我因為還在上學,和這些常年四下跑的人沒什么好說的,浮萍也不太愛和他們玩,有時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幾句。也許是受她母親從外地流落此地的影響,她總覺得自己的生命軌跡已經注定了要和她母親一樣。有時,她也會用一句從電影里學來的話,說女人是水做的,但是,她說的水并非指女人的性格和情感,而是命運,女人是水做的,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流走,都不知道會流向哪里。她有這個想法并不奇怪,那時候農村人的思想比較封建,不像現在,如果生活得不高興可以隨時離婚,那時候不行,離婚是件很可悲的事,有時甚至會讓一個女人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在她的意識里一直信奉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個理念。我想,浮萍之所以會和我說起這個話題,本意應該是想說說她的母親,說她母親的悲哀人生。她母親是在生活困難時期被狠心的父母從家里攆出來的,因為她們家還有一個弟弟,她們姐妹只能各奔東西,生死陌路。她從河南的家里出來后,舉目無親,漫無目的,靠著要飯饑一頓飽一頓地來到了江蘇,在走到這個村子時已經好幾天沒吃上飯,眼看就要餓死了,好在被村里一戶人家發現并收留了她。長大后她為了報恩,便嫁給這家人的兒子,雖然生活艱辛,總算留下了一條命。
她說,這都是命,每個女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黯淡,仿佛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那個時候,我對她說的東西也不明白,自然不知道如何勸說,或者給予開導,我只是安靜地聽著她說,像個傻子似的。說完了,她就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說,到時間了,干活去吧!
就這樣,時間過得很快,房子快竣工時,突然傳出浮萍被我們一個年輕些的建房師傅看中了的消息,那個師傅來自另外一個村子,長相不錯,手藝也不錯,他雖然從頭至尾沒和浮萍說過一句話,卻被她干活的勁兒擊中了,于是請包工的姨兄作為說客,向浮萍的家人提起了媒,沒想到竟然成了,原來浮萍的父母也很喜歡這個有點手藝的師傅,他們都認為有手藝的人家肯定能過上好日子。
房子蓋好后我們就離開了那個村子,沒多久,便聽姨兄說那個師傅和浮萍結婚了,他是媒人,被請去參加了婚禮,收了好幾包作為謝禮的香煙。
十多年后,當年和我一起干過小工的同村女孩,在城里遇到我時突然提起了浮萍。她說,你還記得那個叫浮萍的女人嗎,就是和你一起在工地上聊過天的。我說記得,但已經沒什么印象了。她說,她男人就是個瓦工師傅,后來也當起了包工頭,那幾年靠著給人家建房子掙了些錢,起先日子過得還不錯。我說那浮萍嫁給他還是嫁對了。對個鬼呀,她接著說,那家伙有了點錢就變得好逸惡勞,又迷上賭博成了癮,越賭越大,越輸越厲害,直到把錢和房子都輸了,還背了一身債,最后竟然喪心病狂地把老婆和孩子都押給了同村的一個光棍兒。當然,老婆孩子人家也不敢要,實在沒錢還,他就去偷,去搶,結果在一次攔路搶劫中被抓,判了十幾年。浮萍不好意思回娘家,也沒臉在村里住,可又沒地方去,只好帶著孩子跟了村里的那個光棍兒,外地打工去了,可沒多久這個男人就在工地上出了事,死了,之后她便沒了消息,不知道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又漂到哪里去了。想想,挺可悲的。她說。
我沒想到浮萍的人生竟然有這么大的轉折,但是想起當年她和我說過的話,也隱隱覺得她的人生注定不會安穩。但浮萍的人生并未就此結束,她的未來到底會是什么樣呢,我不敢確定。那個夏天過后,我回到學校,第二年冬天,繼一個同學當兵離開學校之后,我也義無反顧地步入軍營。多年后,當我終于弄明白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話時,突然覺得把它改一下,用在浮萍身上同樣合適——“鐵打的鄉村流水的女人”。
朋友在一篇文章里說:“萍是母性的。女人與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大地上無數的野草只不過是鄉村女子的倒影。”在他那里,萍是美麗的,向上的。而在我這里,萍是普通的,悲壯的。其實,我還一直認為,人和植物是一樣的,人有脾氣、稟性,各不相同,植物也是。
浮萍,一個屬水的女人。
(阿土,本名莊漢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黃河文學》《散文選刊》《人民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天津文學》等。有作品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21世紀散文詩排行榜》《閱讀與鑒賞教程》等百余選本。有作品集五部。)
插圖:劉云芳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