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吉全
誰的青春不迷茫?哪怕你是北大的學生。
2015年的夏天,已在北大讀了近三年書的唐青陷入一個無法言說的怪圈: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拖延癥愈發嚴重。關鍵是,已經是大三下學期了,同學們有的開始聯系工作;有的忙于復習考研;有的天天準備出國。他卻對自己產生嚴重質疑。
這個體格單薄、外表文弱的農村孩子,3年前從山東威海考入北京大學。開始被錄取到哲學系,后來覺得不喜歡,大一結束后就轉到了國際關系學院。然而,轉系似乎并沒有帶來實質性的改變。他似乎喪失了奮斗的目標和動力:先是學習不好,后來變得不愛上課。然后靠打游戲消磨時間,生活也變得邋遢。

奮力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一直是絕大多數中國學生高中階段的唯一目標。然而,這似乎也耗盡了很多學生的學習熱情,一旦進入大學,原來的奮斗目標不存在了,面對如何規劃新的人生,頓時一片茫然。這一點在唐青身上似乎更是如此。如果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他在大一時又遭遇了另一打擊:父親突然因病去世。奮斗目標與精神支撐的瞬間喪失,讓這艘小船一下子失去前進的動力。
他知道散漫、消極甚至頹廢都不是一個北大學生該有的樣子,更不是家人和自己希望的樣子,但卻無力改變。他變得特別討厭自己。
北京大學百周年紀念講堂是北京大學的地標建筑,其南部有一塊空地,是北大著名的三角地。
2015年夏天,三角地來了一撥穿綠軍裝的人,他們擺好桌椅,支起展架,開始向路過的學生推介。展位上方的一條大紅橫幅上寫著:“歡迎北大學子來當兵!”
北大學生當兵并不稀罕,早在10年前的2005年,北京大學就為國家送出第1個義務兵高明,那也是北大在新中國成立后第1位在校入伍的大學生。這之后的10年,每年都有學生參軍入伍。又到了征兵的時間,北大武裝部擺出的攤位前,南來北往的學生們有的駐足觀看,有的匆匆而過。
唐青的老家威海有海軍部隊駐守,高中時唐青就見到過海軍航空兵做征兵宣傳。那陣子他很想當1名海軍或是空軍戰士,但一想到自己單薄的小體格,唐青知趣地打了“退堂鼓”,一門心思用在了高考上。
在北大上學期間,唐青也聽同學、師兄們說過當兵的事。知道大學生當兵有一些優撫政策,但真正讓他心動的不是這些,而是他實在厭倦了此時的自己。他決定報名,爭取一下試試,讓部隊好好“修理”一下自己。
報名,體檢,政審,一系列的政策宣講、情況說明之后,2015年9月1日,唐青收到學校武裝部的入伍通知。
從覺得當兵有望之后,唐青就開始做關于部隊生活的各種美夢。
參軍到哪個部隊需要征求個人意見,一共4個志愿。唐青毫不猶豫地第1個填北京空軍;第2個填北海艦隊;第3個填第27集團軍,離北京近嘛;第4個填啥呢?沒啥好選的,就選第40集團軍吧,聽說在東北,又是野戰軍,應該也還可以。
負責征兵的領導現場動員:今年,雷鋒團第1次來我們學校征兵,這是雷鋒同志生前所在的團,是一支工兵部隊,有著光榮的歷史傳統,希望大家踴躍報名。
雷鋒團?天天學雷鋒?當工兵?天天挖雷?沒勁。
唐青聽了一句就不聽了,繼續做他的“許三多”夢。
志愿交上去,過了一段時間,學校通知他去領《入伍通知書》。負責發通知書的校團委老師滿面春風地握住唐青的手說:“恭喜你!你現在就是雷鋒團的一個兵了!”
唐青當時就楞了:啥?搞錯了吧?我沒填雷鋒團啊?!
團委老師笑嘻嘻地說:沒錯,恭喜你!雷鋒團屬于第40集團軍,根據你填報的志愿,你被第40集團軍雷鋒團錄取了!
軍人的天職是什么?服從命令。
唐青這個悔啊,他不死心,還想跟老師討價還價,能不能換一換?老師答復非常明確:不能換了,已經報上去了,必須服從命令。
這是2015年9月1日的事。2天后的“9·3”大閱兵,唐青看電視直播都提不起精神,滿腦子都是雷鋒團、工兵、挖雷……
大閱兵之后的9月17日,唐青入伍來到遼寧撫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0集團軍工兵團(雷鋒團)的新兵營。新兵連排長鄒雄,摸排新兵思想狀況問他:當兵怎么樣,后不后悔?唐青實話實說:當兵不后悔,就后悔來了雷鋒團。喜歡裝甲兵、特種兵,不喜歡工兵。工兵是一點點排雷,不喜歡。
后來,班長也來問,唐青還是說后悔。說得排長和班長都沒話好說了。
3個月的新兵連生活,先是壓被子、疊被子。唐青不理解,這跟打仗有啥關系?還有他的大學生身份,加上新兵營另外一個清華的同學,戰友們對這兩個大學生都很新鮮。跟動物園的猴子一樣被人圍觀,這讓他心里極不痛快。
不適應的地方遠不止這些:上廁所要喊報告,干啥事都有人管著,諸如此類,唐青思想上有點接受不了了。剛開始新兵訓練強度低,感覺還好,后來量一上來,身體上也開始受不了了。唐青和清華的那個戰友一合計,決定和班長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班長一臉嚴肅地說:“軍人面對的是戰場,是非常狀態,紀律必然先于自由和民主,合理的是一種鍛煉,不合理的是一種磨練,只有這樣,才能應對各種危急情況!”
班長就是班長,這之后,倆大學生都老實了,再也不提這提那了。
這人啊,就怕想法太多,一旦沒了各種雜念,一切反倒簡單起來了。唐青身體底子偏弱,在北大時測1000米跑,4分32秒及格,唐青跑了5分鐘,不僅不及格,跑完居然“哇哇”地吐。下新兵連之后開始也不適應,現在經過班長這一“治”,身體好像突然就變強壯起來了。
“我來部隊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想克服自己身上的毛病嗎?再說,班長說的也沒錯啊,部隊是打仗的,哪能隨著個人的性子來呢?”思想上慢慢轉過彎來,行動自然就主動了很多。
“都是血性男兒,誰也不愿意被人瞧不起,誰都想取得成績和榮譽。”唐青心里是這么想的,也這么做了。3000米、戰術、單杠、隊列……他和清華的那個戰友飆著勁干,誰也不想被別人落下。很快,唐青就贏下了入伍后的第1個榮譽——“隊列標兵”。

“當時就聽說了新兵連結束后有機會去‘雷鋒班,但這得看個人的表現,‘雷鋒班可不要偽次產品去砸自己的牌子,我也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
為了不砸自己的牌子,唐青來勁了。體能是短板,那就專攻體能,每天晚上多進行1小時體能強化訓練,從最初的各科目不及格逐漸達到全優。
轉眼3個月新兵連結束,唐青沒有成為次品,他如愿以償被分到“雷鋒班”。到這個時候,他心里已經發生了變化,有點喜歡上這個部隊。但“雷鋒班”和新兵連會是一回事嗎?
“雷鋒!”
“到!到!到!”
連隊點名,第1個被點到的是“雷鋒”,全體戰士一起大喊3聲“到!”
站在隊列里的唐青,熱血沸騰。
“唐青!”
“到!”
“你是‘雷鋒班第218個兵!”
……
2015年12月,唐青正式到“雷鋒班”。他是當年新兵連唯一進入“雷鋒班”的戰士。
入班儀式上,班長的話,深深刻在唐青的心中,“雷鋒班”第218個兵,成為唐青最珍視的身份。
“雷鋒班”至今仍保留著老班長雷鋒的鋪位,被子、軍裝、帽子和腰帶,一如當年。按照“雷鋒班”的傳統,新戰士唐青被分到雷鋒老班長的上鋪,每天負責給老班長整理內務。這讓唐青在心里更多了一份責任感。
因為“雷鋒班”擔負很多接待任務,像上級視察、外部參觀等,各種準備工作都不能占用正課訓練時間,只能在中午、周末干;還有,比如雷鋒連榮譽室,都需要班里戰士自行解說,也只能利用休息時間背誦解說詞、學習政治理論。
唐青學著適應。剛開始是背雷鋒日記,后來是背雷鋒生平,包括具體的時間、經歷等,再后來是各種政治理論內容。“雷鋒班”的每一個人都要背得滾瓜爛熟,做到對答如流。每天晚飯前、晚點名,指導員都要隨機點一個人,分享學習體會。
這讓唐青感到相當震撼:原來“雷鋒班”的那么多榮譽,無論政治考核,還是軍事訓練,樣樣必爭第一,可都是大家平時苦練得來的,沒有一項是上級白送的。
“大家都只看到‘雷鋒班的風光,沒看到每天晚上12點的燈光。”唐青一顆上進的心再次被點燃,他非常自然地融入了這個集體,一大厚本的雷鋒連榮譽室解說詞,很快就被他拿下。
“雷鋒班”所屬連隊是汽車連,要求人人會駕駛,唐青入伍前根本不會開車。
怎么辦?練唄。老班長不是強調螺絲釘精神嗎?唐青像釘子一樣,“釘”在老戰士身邊,利用各種出車和車輛保養的機會,學習駕駛技術。回到宿舍,他甚至用臉盆模擬方向盤,琢磨著該什么時候給油,什么時候打方向,什么時候減速,什么時候換擋……
勤學終有回報。唐青在同屆新兵中,第1個完成駕駛訓練考核,成為連隊獨立駕駛員。
老班長不是強調干一行愛一行嗎?一大本的榮譽室解說詞背熟后,唐青開始擔任“雷鋒班”和雷鋒連榮譽室的解說員。據粗略統計,在“雷鋒班”2年時間里,唐青利用休息時間接待了上百批次、3000余人的參觀者。
宣傳雷鋒精神不能停留在連隊里。2016年7月,唐青被撫順市團委宣講團聘為撫順市“廣場宣講團”志愿宣講員,走上撫順的社區廣場進行雷鋒精神宣講,共作報告10余次,聽眾2000余人;他還被駐地多所中小學聘為校外輔導員,多次走到中小學生身邊作學雷鋒報告。
曾幾何時,他還在新兵連半夜把班長薅起來“開導”班長應該如何尊重個性、因材施教;如今的唐青,把越來越多的個人時間拿出來,奉獻給了這個社會、奉獻給了他人。
他還向老班長學習,積極響應連隊和班級發起的各項公益活動,每個月從不多的津貼中,拿出一部分捐助駐地附近的貧困失學兒童;得知戰友6個月大的女兒患上眼癌,他捐出100元;為患病的同學捐款100元;積極響應兄弟單位“塞外雷鋒班”的號召,為內蒙古患白血病的少女發出募捐倡議,并捐出100元……
入伍不到1年,唐青就被發展為預備黨員,這對唐青來說是極大的肯定,也激勵他更加努力。
唐青腳踏實地地過好軍旅每一天,優秀的表現讓他得到了戰友和部隊的肯定。當兵2年,他不僅全票拿到了連隊優秀義務兵的榮譽,還成為首個新兵班長、入選北部戰區陸軍“百名強軍先鋒人物”,被集團軍記三等功一次……成長與榮譽接踵而至。
2017年9月,唐青退伍回到北大。那個有些拖延、有些散漫的唐青不見了,一個精神飽滿、做事井井有條的唐青,開始了新的生活。
他協助院系做論文答辯秘書,各種論文送審、簽字等程序,要在以前,唐青怎么也得拖一個禮拜,現在2天就都干完了。連老師都驚呼:“這么快!”
“這都是部隊培養出來的習慣,必須打出提前量。”唐青說。

與“雷鋒班”的鏈接沒有中斷。現在,唐青在北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攻讀碩士學位,新媒體是他很感興趣的專業領域。我們“雷鋒班”也開抖音號了。“我曾是‘雷鋒班的戰士,我得利用我的知識,通過新媒體更好地傳播雷鋒精神,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感悟雷鋒精神。”
正如退伍時的預想,唐青與“雷鋒班”的聯系不但沒斷,反而越來越密切了。退伍至今不到2年,唐青已經回部隊2次:一次是紀念毛主席“向雷鋒同志學習”題詞55周年;一次是擔任班黨支部書記,與雷鋒連黨支部簽署共建協議。
回連隊簽署共建協議那次,唐青的老指導員楊加木打趣自己的老部下:“你這剛走1年,回來就跟我平起平坐了!”唐青老老實實地說:“還不都是雷鋒連培養的嘛!”
唐青說的是心里話。“我何德何能?即便有個人努力,又能做出多少成績?部隊、學校各方面給我這么多榮譽,還不是因為‘雷鋒班這個集體、因為北京大學這所學府。”
2019年,北京市開展優秀退役在校大學生評選活動,60多所高校評30人,再出15人進宣講團,到各高校分享從軍經歷,這15人中再選2人,作為2019年北京市征兵形象大使,1名男生,1名女生。
唐青幸運地成了這名男生。
2019年夏天,北京大學百周年紀念講堂路邊,貼出了新的征兵海報。海報上,有鮮艷的八一軍旗,有雷鋒,有長城,還有1位年輕的戰士,手握鋼槍,目視遠方……
這名戰士正是北京市大學生征兵形象大使——唐青。
4年,從三角地出發,再次回到三角地,從一名北大學子到被印上海報的“雷鋒班”第218名戰士,唐青的故事吸引了很多圍觀的學生。此時的唐青如果站到圍觀者當中,可能有人認得出,也可能沒人認得出。
他依然是1名普通學生,也依然是普通的曾經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