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葛佳怡

“哎，琴琴，你來！把小手洗一洗，扎風箏了！”

自從琴琴在爺爺家發現了做風箏的工具，就纏著爺爺要學，可惜她上次回爺爺家待的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學，就和爸爸媽媽回城里了。在差不多半年的等待后，學做風箏的時刻終于來臨，琴琴激動得上躥下跳，在水里把和隔壁小胖比爬樹時弄得黑黑的小手搓得通紅。

“爺爺，爺爺，這風箏到底要怎么做啊？您也能做出外面賣的那種漂亮風箏嗎？”琴琴迫不及待地在爺爺身邊晃來晃去，差點碰掉了桌上的一沓宣紙。

“我的好孫女喲，你可別跑了，別把你爺爺的老眼給晃花嘍！”爺爺笑瞇瞇地摸摸她的頭，“我的風箏啊，只能比外面的好，你可看好了！”

爺爺從桌上琳瑯滿目的材料中挑出兩根竹條，說道：“琴琴，倒不是爺爺不教你，咱今兒就只做最常見的那種三角形風箏，別的形狀太難了，你還小呢，學不會，你看怎么樣？”

琴琴這會兒可沒工夫管這個，她還等著去和隔壁小胖炫耀自己親手做的風箏呢。因此爺爺說的話她幾乎沒聽進去，只一味地催促爺爺快點開始。

孫女對做風箏如此熱情，爺爺頗感欣慰。“嗨！真拿你這小急性子沒辦法。那我可開始了啊！來，首先，把這竹條擺成一個十字，哎——對！琴琴做得好！然后，用細線把交叉的地方給綁上。不，這里你弄不好，萬一這竹條沒削干凈，倒刺把我寶貝孫女兒的手劃破了怎么辦？爺爺來！”爺爺雙手翻飛，兩根竹條片刻就被綁成了結實的骨架。接著，爺爺又如法炮制，在十字形的下方和尾部各縛了一根竹條，又用另外兩根與豎著的和最底端的竹條相接，一個三角形的骨架就完成了。

“這骨架就做好嘍！琴琴，來，這任務爺爺讓你來干。”爺爺臉上的笑意不由得更濃了幾分，“你拿這邊的宣紙在骨架上繞好，這是個重要任務，不過我們琴琴肯定能弄好的，來！”

琴琴迫不及待地接過爺爺手中的紙和骨架，一邊仔仔細細地繞起了宣紙，一邊問：“爺爺，您是怎么學會做風箏的呢？”

“這可說來話長了，琴琴，你爸沒告訴過你，我的爸爸，你的太爺爺是從山東來的嗎？”

“沒，爸爸完全沒有提過，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呢！”

“山東有個地方叫濰坊，爺爺就是在那兒出生長大的。那濰坊啊，你以后就知道了，是中國的風箏之鄉哩。你太爺爺做風箏的手藝精著呢，我來這兒的時候什么也沒有，愣是靠從你太爺爺那兒學來的技術成了咱這地方小有名氣的風箏師傅，把家給安下了。雖說后來我去干了別的行當，但這做風箏的手藝我可沒扔下過。就是你太爺爺還活著，也要夸我扎得不錯呢。”

爺爺說這話的時候，眼底有一絲現在的琴琴還無法理解的悲傷。她當時只覺得爺爺的神情黯淡了些許，要等很多年以后，琴琴才會明白，那種黯淡叫鄉愁。

琴琴很快完成了繞紙的工作，爺爺樂呵呵地接過孫女的杰作，夸道：“琴琴，你繞得可比你爸當年好多了。姑娘家就是細心。下面你可看好嘍，把架上那罐糨糊遞給爺爺。”

琴琴小跑著去拿來糨糊，眼睛亮晶晶地觀察爺爺如何把糨糊調得稀稀的，又將涂過薄薄糨糊的宣紙糊在剛繞好的骨架上。宣紙上有水墨山水，是爺爺為了琴琴的風箏昨天特意畫的，現在已經干了。目前還無法欣賞水墨畫之美的琴琴盯著那幅畫，似乎看出了門外的小河和屋后的小丘。

“這糨糊有多稀，紙上要涂多少，可都有學問哦！涂多了風箏太重，飛不起來，紙也容易破;涂少了糊不住，沒等飛呢，紙就掉了。你爺爺我也是熟能生巧。琴琴，熟能生巧是什么意思，懂嗎？”

“嗯！”琴琴驕傲地揚起頭。

爺爺臉上笑紋更深了，夸道：“我寶貝孫女真聰明，未來準有大學問！接下來綁上線，琴琴的風箏就做好嘍！”

后面的事琴琴已經記不太真切了，只記得直到第二天，爺爺才宣布這個風箏干透了，帶著琴琴出門放風箏;只記得那風箏上小小的山水被放飛在屋外大大的山水中，陽光透過薄薄的宣紙照下來，照得身邊的山水暖融融的，照得風箏上的山水半透明似的，萬分溫柔地化在空中。

這節語文課是堂公開課，老師決定把原本要上的《鄉愁》擴充為一個專題，讓同學們圍繞鄉愁展開討論。

“同學們，大家都背誦過李白的《靜夜思》吧，那也一定記得其中的名句‘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樣表達作者思鄉之情的作品，在我國古代并不少見。單說詩吧，最早的，從先秦的《詩經》開始，便有了和思鄉有關的文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再后來，‘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類似這樣的詩句，你們在今后的學習生活中還會不斷地接觸到。我們今天主要學習的《鄉愁》就是蘊含了詩人對于鄉愁的理解的一首小詩。中華民族這種對于故鄉持久而熱烈的歌頌也是極其特殊的——夸張點來說，對于故鄉的思念是中華文化的‘根，實際上也不為過。”老師以一段精心準備過的開場白開始了課程。接下來，該以一個問題來活躍課堂氣氛了。

“同學們，你們會將鄉愁比喻成什么呢？”老師微笑著提問，內心卻有點擔憂。這所中學里的學生大多是本地人，本就沒有什么離開家的愁緒，對于他們的年紀和經歷而言，鄉愁這一情感實在太厚重了，也不知他們能否體會。她將期待的目光投向她的得意門生李小琴，希望這個一向敏感細膩的孩子能夠盡快想出一個精彩的譬喻，“拋玉引玉”。

琴琴感受到老師目光中的期待，絞盡腦汁地思考起來。

一提起故鄉這個詞，她立馬就想到了爺爺。自從上了中學，學習突然間忙了起來，被培訓班和作業塞滿的周末和假期使得相距不過3小時車程的琴琴家和爺爺家有如相隔天塹。許久未見的爺爺臉上的笑紋浮現在琴琴腦海中，隨之出現的還有那個自爺爺家帶回來后再沒怎么碰過的風箏——在這種競爭愈發激烈的時代，一整個下午用來放風箏顯然太過奢侈。當時照得風箏上的山和水暖融融的太陽，如今卻刺得琴琴眼睛有些發痛。

“風箏，”琴琴說，“鄉愁像風箏。”

老師松了一口氣，這個比喻很令人滿意。“風箏，說得真好！大家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出門遠行的游子就像風箏一樣，哪怕飛得再遠再高，也始終有一根線連在地上——說得多妙！其他同學呢？”

同學們似乎都有了靈感，爭著舉手發言。老師的話讓琴琴想了好久，她心中的刺痛感淡了一些，她仿佛真的看見了一根風箏線，從她這兒出發，跨越了3個小時的車程，連在爺爺家后的小山丘上——他們一起放過風箏的地方。

“Jane！”琴琴的美國室友在后面叫她，這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白人女孩，帶著美國人特有的開朗，“詹姆斯教授的選修課作業你有什么想法嗎？我的天哪，竟然要讓我們每人教同學們一種手工！噢，我哪里有那種天賦！”琴琴轉過頭，抱歉地告訴她自己也沒什么思路。那個女孩似乎也只是想找個人抱怨抱怨，又和琴琴閑聊了幾句就走了。

Jane是琴琴的導師給她起的英文名，她挺喜歡，因為聽起來像她名字里的琴字。出了國門，和中國文化有關的東西會令人感到十二分的親切。她在美國生活得挺好，雖然是班上唯一的中國人，但學校里華人也不少。教授并不刁鉆，同學們也很好相處。通信與交通的發展程度遠勝從前，大學所在的城市也有中國超市。按理一切都很好，但她總感覺心里有什么地方空落落的。成天被人“Jane，Jane”地喊著，就像在叫琴琴一樣。這種陌生的熟悉突然讓她意識到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她想起了初中時的那堂語文公開課，想起了那個和早已過世的爺爺一起做過的風箏，想起了老師對于中華文化根源的分析，想起了爺爺談起濰坊時一瞬間的黯淡——

她明白了，這種情感，是鄉愁。

盡管通信方便了，但與父母相隔的屏幕時刻提醒著琴琴他們之間有千山萬水的距離;盡管中國食物在中國超市里琳瑯滿目，但那為了順應美國人口味而做出改變的“合璧”產物卻遠不是家鄉的味道。原來對于家鄉，對于祖國的思念一直在她心中，即使她以為自己適應得不錯。琴琴不由得有些感傷，那個并未隨她的行李漂洋過海的風箏突然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風箏上的水墨山水溫溫婉婉地凝視著她，恰與空中一架向中國方向飛去的飛機重合。她忽而又感受到那根線，曾在語文課上將她與爺爺家連起的風箏線，再次真真切切地出現，將她與地圖上那只雄雞緊緊相連。

對于選修課的作業，琴琴有了主意。

“好，下一個——Jane，輪到你了。”教授說完，饒有興味地看著走上講臺的琴琴手中的宣紙與竹條，“看上去非常中國，Jane，我很期待。”他笑著說。

琴琴沖他笑了笑，站在講臺中央，開始介紹：“今天，我要教大家做風箏。這是我爺爺當年教給我的，最傳統的中國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