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魯曉敏 編輯 | 孫鈺芳
在浙江麗水市區西南25公里處的群山之中,隱藏著一座相貌平平的堰頭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里擁有世界上第一座拱形壩體、世界上最古老的水上立交橋、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堰渠法規碑刻實物。
究竟是什么樣的緣由,讓這座并不起眼的村落擁有多項世界紀錄?
走進堰頭村,迎面而來的是一條扭動的水渠,清清亮亮的水流映照著古老的村落。千年古樟群順著渠道兩側錯落排開,如同豎起一道龐大的墻體,遮擋了天地,也將盛夏屏蔽在外,整座村落蕩漾著習習涼風。
仔細一聽,一陣陣訇訇的響聲由樟林外遠遠近近地傳來,在村落上空回旋。沿著古驛道前行,樟林窮盡處,寬闊的松陰溪水在眼界之間突然降臨,平整的溪流流經村頭時仿佛受到某種神力的阻擋,轟然間,斷裂成高低兩截平面。及近而看,一道堰壩隱沒在水下,隱約顯現出一條弧形的脊背,阻擊著前呼后擁而來的滾滾波濤,一股股激流飛涌噴泄,紛紛揚揚,飄飄灑灑,整片區域籠罩在蒸騰的水汽中,空氣中飄蕩著一絲絲黏稠的氣息。
這道黑漆漆的脊梁,就是始建于南朝的通濟堰。它在水中矜持地蟄伏著,外表質樸,甚至有些笨拙——它已經徹底融入到溪流中,成了溪流的一部分,讓人忽略了它的存在。千年時間太長,一些名垂青史的建筑在時間的打磨中早成齏粉,后人只能在史料中編織出一些風花雪月的頌詞。但也有一些例外,比如通濟堰,它沒有在歷史長河中爭寵,而以謙卑姿態俯臥在人間。如此久遠的建筑至今仍然功能完好的實屬鳳毛麟角,遠遠地超越了時代界限,也只有像通濟堰這樣謙遜而又頑強的生命,才能歷久而彌新。

通濟堰 供圖/麗水古堰畫鄉管委會
南朝以前的碧湖盆地,松陰溪在雨季經常泛濫成災,吞噬成片的莊稼和耕地;大旱時,松陰溪水又白白地流失,大量農作物枯死造成絕收。災荒年景,碧湖盆地的百姓叫苦不迭。于是,堅守故土的先人們奔走呼吁,請求官府在松陰溪上修筑圍堰,沿著碧湖盆地開挖堰渠灌溉農田,利用堰渠湖塘分流洪水,一勞永逸解決困擾千年的難題。

通濟堰結構圖 制圖/ Hleeow
南朝蕭梁天監四年(505),在詹、南二位司馬的率領下,拉開了歷史上第一次由官方主持的大規模修堰行動序幕,歷經千辛萬苦,一道呈弧形的拱形大壩兀立水中,遠遠望去,如同一條輕巧的拋物線落在了松陰溪上。雖然很簡潔,但它恰恰是先人智慧和毅力的杰作。
通濟堰是一個以引灌為主、蓄泄兼備的水利工程,由攔水大壩、進水閘、石函、淘沙門、渠道、大小概閘、湖塘等組成。拱形大壩長275米,寬25米,高2.5米,拱壩的科學設計減弱了水流對堰壩單位寬度的沖擊力,從而使其具有較強的抗洪峰能力。拱壩改變了水流方向,使溪水沿拱壩圓心方向泄流,有效地減輕了對堰壩護坡、溪岸的沖擊。
通濟堰攔水壩選址在碧湖盆地海拔最高處,先民們利用地勢落差將水流引到碧湖盆地的腹地,基本實現了自流灌溉。通濟堰的灌溉網絡結構科學合理,22.5公里的干渠上分鑿出48條支渠、321條毛渠,通過干、支、斗、農、毛五級渠道、大小概閘調節分流及利用眾多湖塘水泊儲水,形成以引灌為主,儲、泄兼顧的竹枝狀水系網。通濟堰每天能從松陰溪攔截來自松陽和遂昌兩縣大約20萬立方米的地表水,渠水有條不紊地滋潤著整個碧湖盆地中部、南部3萬余畝良田。在通濟堰的澆灌之下,碧湖盆地成為了甌江上游最重要的產糧區之一。清代“郡賦計米三千五百石,麗水占了二千五百石,以食堰利”,由此可見通濟堰地位之重。

詹南二司馬雕像 攝影/朱旭萍
南宋紹興八年(1138),麗水縣(現蓮都區)縣丞趙學老繪制了一張“通濟堰圖”,并刻成石碑,這是一張最古老的碧湖地圖。攤開拓本,我清晰地看到碧湖盆地形同一只巨大的容器,通濟堰如同容器的入口。水在這里從天然走向規則,從肆虐走向秩序,汩汩注入碧湖盆地,流淌過一壟壟田畝,一座座村落,一戶戶人家,仿佛一條條細密的毛細血管從大動脈中衍生開來。這些晝夜不舍的水流,被先民收伏,一千多年來默默地滋養著這片土地。
于是,人口又聚集而起來,人丁逐漸興旺,谷物豐茂,萬物競生,出現了年復一年的豐收盛景,堰頭、保定、周巷、新溪、碧湖、章塘、莆塘……一座座村落如花朵般次第綻放,通濟堰繪制出了一張錦繡的農耕圖。
今天,碧湖盆地已經走出了農耕文明,進入工業化時代,即便如此,通濟堰還是通濟堰,它以不變應萬變,仍然發揮著最古老又最實在的灌溉功能,煥發出新的生命芳華。
在通濟堰一側,現存一座小廟,祭祀龍王和二位司馬。所以,既叫龍廟也叫詹南二司馬廟。廟里立著16方斑駁的石碑,碑文中不乏南宋范成大、明代湯顯祖等大儒的刀工斧刻,更多的是歷代朝廷命官和鄉賢的手墨。這些石碑記錄下了歷次修堰的政績,由于時間過于遙遠,一些碑文上的字跡已經漫漶而無法辨識。透過這些碑文,追溯通濟堰的源頭,我仿佛看見先人們的身影在模糊的字跡背后扭動起來,聚集起來,匯成一個盛大的勞動場景。

堰頭村通濟堰堰壩和水閘,攝于2008年 攝影/程昌福
“嘿呦嘿呦,嘿呦嘿呦……”高亢、綿長的號子從松陰溪河床上響起,施工現場一片喧騰,一群體魄強健的先人,正在奮力地勞作,他們將石塊填塞進竹框,再將竹框累積成一方龐大的壩體。豐收的祈盼化作勞動的感召,他們一路排開,從壩底到壩頂,從干渠到支渠,一片忙忙碌碌。指揮修堰的是詹、南二司馬。
明王廷芝《通濟堰志》碑文記載:“南朝梁天監四年(505)司馬詹、南二氏始為堰,是歲暴悍,功久不就。一日,有一老人指之曰:過溪遇異物,即營其地。果見白蛇自南山絕溪北,營之乃就。”
詹南二司馬自銜命筑堰以來,每次筑好的壩體都因水流湍急被沖毀而一籌莫展。傳說白龍化成老者指點詹南二司馬,看見神異之物游過之處即為壩址。二司馬正在疑惑之際,一條白蛇在寬闊的水面劃出一道弧線,蜿蜒游向對岸。詹南二司馬立即按照白蛇游過的路線筑壩,成功地橫截溪流,筑起了寬逾半里的大壩。詹南二司馬沒有想到,他們一手締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拱型大壩。
除了拱形大壩的創舉之外,通濟堰攔水大壩的選址也恰到好處,橫截在松陰溪即將納入甌江處,松陰溪再向前便與甌江上游主流龍泉溪交匯,龍泉溪滾滾水流產生旋轉,部分水流向西沖向攔水壩,松陰溪向東沖向大壩,兩股力量頂著大壩,起到了相互消解沖擊力的作用,從而保護了大壩的安全。
每一個朝代都會留下一些里程碑式的建筑,昭示著那個時代的風華。南北朝紛雜的戰爭和頻繁更迭的政權并沒有影響詹南二司馬心無旁騖地將精力傾注在此,留下這一功德無量的工程,的確是個異數。翻遍史籍,沒有發現記錄詹南二司馬的只言片語,他們生卒不詳,籍貫不詳,甚至沒有留下名字,頗令后人費解。
南宋乾道三年(1167),41歲的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出任處州知州。第二年到任,見通濟堰“往跡蕪廢,中、下源尤甚”。第三年,他主持了整修通濟堰的大業,詩人的角色轉換成水利專家,帶領民夫壘石筑防、浚淤通塞,并設置水閘49處,歷時3個月完工。這條堰成為范成大文學成就之外最大的政治資本。
更讓人吃驚的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翻修通濟堰并不是發生在國力強盛的唐朝,也不是發生在財力豐沛的北宋,而是發生在戰事連綿的南宋。南宋開禧元年(1205),當時任參知政事要職的何澹(浙江龍泉人),為了使大壩千秋永固,免除鄉人勞役之苦,提高灌溉功效,他上書朝廷調三千洪州兵,花費了三年時間對大壩進行大修重建。
現在仍保留完好的通濟堰石砌拱壩,就是何澹主持重修的。大壩采用千株大松木嵌入河床作為壩基(松木浸泡在水底不會腐爛,有“千年不爛水底松”之說),在松木壩基上累石,又將煉出的鐵水澆鑄在塊石預留的陰榫內,使得石頭環環相扣,塊石像鉚釘一般釘在河床中,半里寬的石壩形成一方堅固的整體。從拼接到鉚接,再到“焊接”,壩體實現了“強身健體”。這兩項飛躍性的技術應用,是大壩堅不可摧的最重要原因。

新修建的通濟堰堰壩和水閘 攝影/鄭忠民
千年歷史的塵囂漸漸散去,時光似流水從指尖悄然劃過,當年那嘹亮的號子聲早已沉寂,通濟堰在滔滔的溪流中依舊保持著堅挺的姿勢。
通濟堰的多項工程,不管是筑壩、挖渠、掘塘,都是起到匯水聚流的作用,而有一項創舉則是將匯聚的水流解開。
北宋政和初年(1111),麗水縣迎來了新的父母官——揚州人王褆。一次,王知縣到堰頭村體察民情,百姓紛紛反映飽受泉坑的禍害。原來,通濟渠水流在堰頭村口與一條叫泉坑的山溪相遇,由于泉坑河床高,通濟渠河道低,暴雨季節山溪裹挾著大量的泥沙洶涌而下淤積在通濟渠道上,造成渠道堵塞。“工役疏決之勞自是不繁”,不僅堰頭村民叫苦連天,沿渠鄉民也深受其累。
王知縣決心為百姓去其害,便張榜重金征求治理淤塞的金點子。不久,麗水當地人、縣學助教葉秉心提著一桶水和一只如匣子狀的木頭模型來到縣衙大堂。這只模型由上下兩個“凵”形的水槽交叉重疊組成,水槽中間是空心的,兩側有護欄,上面的水槽呈南北方向,下面的水槽呈東西方向。正在王知縣疑惑之際,只見葉秉心同時舀起兩勺水,分別倒入上下水槽中,兩股水流沿著各自的方向流走。如果依照此法改造,水流迎面交叉改為上下交叉,由糾纏不清變為互不干涉。王知縣禁不住為這一奇思妙構大聲擊節叫好!

水上立交和堰頭文昌閣舊貌 攝影/程昌福

古樟樹群掩映的通濟堰 攝影/程昌福
王知縣與葉秉心反復商討,修正和完善方案。接下來,王知縣組織沿渠百姓捐錢捐物,出工出力,請來了當地有名的工匠開始施工,聘請葉秉心為技術指導,他親自在工地監督。王褆得悉離堰50里外的桃源山石質堅硬,便隨同民夫前往采運。很快,一座以石板為主、木板為輔,上方和兩端不封口的十字交叉水槽誕生了,總長18米有余,凈跨10米多。由于外形像匣子,也就是函,百姓稱之為“石函”。泉坑水沿著石函上層的水槽匯入松陰溪,通濟渠水順著石函下層的水槽流向下游,“溪水不犯渠水”,避免了泥沙的堵塞,將原來的死結打成了活結,使得堰渠水流暢通無阻。渠道當中立著兩座支撐石函上層水槽的橋墩,從外部看去,猶如三個洞,民間又有“三洞橋”的稱呼。再后來,石函東西兩側各建起一座石橋,形成了立體交叉的“水上立交橋”——上層通行人,中層導流溪水,下層引流渠水,互不干涉卻密不可分。
困擾數百年的難題就此破解!排淤清沙工作從經年累月到五十年一次,大大減輕了百姓負擔。善于納諫的王知縣和智者葉秉心聯手為通濟堰摘下了一項桂冠——世界上最古老的“水上立交橋”。
范成大重修通濟堰后,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為什么通濟渠反復修反復淤塞,除了天災之外,有沒有人為的因素?

通濟堰博物館 攝影/鄭忠民
經過實地調查研究,多方征求意見,形成了一致性的建議。在依規治堰的保障下,人人都自覺遵守,一渠之水才能融通調濟,才能暢通無阻地到達目的地,才能達到利民勘博、濟世千秋的大目標。于是,深思熟慮之后,范成大提筆,一字一句地寫下了20條堰規。對通濟堰管理機構設置、用水分配制度、經費來源及開支、如何平衡各方的權益、處理手段,甚至細到入山砍蓧時幾點上工、幾點收工等均作了詳盡細致、公正可行的規定。
范成大命人勒石刻碑,立于堰壩之首。范成大撰寫的碑文字跡雖雋秀,內容卻沒有一絲文人的矯情,寫得樸實無華,井井有條,非常接地氣,老百姓看得懂。14行跋語,范成大梳理了通濟堰的歷史與作用、此次重修的艱巨過程、制定堰規的目的,言之鑿鑿地勸說百姓要真心愛護這條賴以生存的堰壩。即使今天讀來,我們依舊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范知州撲面而來的真情實意。
據考證,這塊其貌不揚的《通濟堰碑》是一部世界最早的農田水利法規,也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堰渠法規碑刻實物。《括蒼金石志》稱:“范公條規,百世遵守可也。”這塊碑的拓片發散到了處州各條堰壩,成為處州堰規的藍本。一條條堰規或刻劃在石碑上,或抄錄在族譜上,或謄寫在縣志上,那些豎平橫直的漢字匯合成一條看不到的水流,淌進了百姓的心里。他們嚴格地遵守堰規,像愛護自家財物一樣愛護通濟堰,確保了灌溉體系的完好如初。
管理機構是堰規的核心,由堰首、監當、甲頭、堰匠、堰司等組成,其中堰首的位置是核心中的核心。堰首是通濟堰的總管,由百姓推選地方上有名望、有品行、有能力、且有經濟實力的人擔任,任期兩年。堰首的職責相當于指揮官,帶領大家解決堰壩出現的問題,處理險情,組織救災、防洪、冬季歲修、清淤、調節爭水糾紛等等。解決不了的事情再交由官府進行調解和判決。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作為回報,僅僅是免去他所攤派到的堰工。事實上,從通濟堰誕生的那一天起,堰首制度就存在了,在長達1500多年的歷史中,不知經歷了多少個堰首。
解放后,堰首身份發生了改變,轉化為水利管理員,隨著機械化作業和電力抽水灌溉的實施,一條條堰壩和渠道的蓄水、分水功能逐漸退化,堰首的職責也發生了新的變化。
1953年,堰頭村人諸葛金文從父親手里接過了堰首一職,一干就到八十多歲。他一邊務農一邊兼職管理通濟堰。他的責任并不比古時候的堰首輕,要巡視堰渠、清淤、護樹、開關水閘,等等。古時候的管理機構是自發組織,大家一呼百應,現在的日常工作只有他一個人來做。尤其是今天,通濟堰列入國家保護單位、入選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守護起來要加倍小心翼翼。
多年前,我曾經采訪過諸葛金文,八十多歲的耄耋老者說話很響亮,中氣十足:“只要聽到水聲,就知道這水的大小,就知道是否要開水閘。每一次洪水來時,我就擔心大壩被沖毀,還好這樣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領到通濟堰的斗門,也就是現在的進水閘,據他述說:“閘門有兩孔,每孔約3米寬,閘板很重,完全依靠人力起吊。”他一邊說一邊攤開雙手,“你看我這雙手,在常年的勞作中都變了形。”“1989年,閘門改為半機械化,后來就是電動了,只要按一下開關就行了。”
2018年冬天,當我再去尋訪諸葛金文時,老人已經去世,接待我的是55歲的諸葛長友,他接過了父親的班,繼續守護著通濟堰。與父親的侃侃而談截然不同,諸葛長友沉默寡言,并不太知曉往事,對水文知識也了解不多,只是一再強調從爺爺到父親再到他,已經三代守堰。
其實,這也不怪他,時代悄然發生了巨變:輕巧的電動閥門替換了繁重的手動閘門,操作繁瑣的人工作業已經遠去;機械采石、電動抽水、挖掘機挖泥、工程車運輸、鋼筋水泥澆筑等協同作業已經將人力的作用消解到最低,以前人海作戰方式已經一去不復返;水利局、建設局、氣象局、鄉鎮等機構接管了大壩和渠道的日常維護和整修,自古以來依靠宗族、村落自發形成的社會組織已經解體;氣象、水文的準確預報成了千里眼和順風耳。
現在,諸葛長友的工作僅限于開閘、關閘以及日常巡視,他自然無法像父輩們一樣對通濟堰的各處經絡穴脈一清二楚。老一代的堰首們常年與堰相伴,從某種程度而言,通濟堰如同自家的孩子,堰首們對他的喜怒哀樂全都了如指掌,自然可以滔滔不絕地講述通濟堰的故事,其實他們講的也是自己的故事。
“你覺得守堰最難的是什么?”面對我的發問,諸葛長友幾乎脫口而出:“總有些人不守規矩。”這句話,當年諸葛金文老人也曾說過,父子倆遇到了同樣的坎——總會發生損壞堰產、私自開關閘門、往渠里傾倒雜物等壞規矩的行徑。
我再一次想到了范成大的高瞻遠矚。850年前,20條堰規的橫空出世,一直延續至今,時代在變,人心在變,但那鐵板釘釘的規矩沒有變。人人都要守規矩,這條堰的力量才會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