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憶英雄機長：一生鐵骨柔情一世壯志凌云

查顯偉，安徽省安慶市人，上校軍銜，特級飛行員（教員），四種氣象機長。歷任飛行中隊長、副大隊長、大隊長、副旅長，兩次參加首都國慶閱兵和朱日和沙場閱兵，以及奧運安保、“和平使命”聯合軍演等重大任務，先后被表彰為首都閱兵訓練標兵、全軍優秀指揮軍官，榮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3次。

2019年4月26日，查顯偉執行專項飛行訓練任務時，直升機突發機械故障。他在實施迫降過程中憑借過硬駕駛技術，成功避開學生公寓、高速公路、高壓電線和居民村莊等危險區域，不幸壯烈犧牲。

多年來，查顯偉忙于執行各種軍事任務，無暇顧及妻兒。犧牲前，他剛從副旅長的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并答應妻子楊芳，未來多些時間好好陪伴余生……

近日，本刊記者涂筠獨家采訪了查顯偉烈士的愛妻楊芳。以下是楊芳的含淚講述——

終圓飛翔夢，我的愛人壯志凌云

我的丈夫查顯偉，1973年7月出生于安慶市大觀區十里鋪鄉的一戶農家，比我大1歲。我父母的單位離他們村不遠，我是工廠大院長大的。婚后，聽我婆婆說，顯偉從小就是個“飛機迷”。

在我們家鄉不遠處也有一個機場，查顯偉常常呆呆地看著天空，村里人把他看作“呆子”。他很小的時候就天真地對母親說：“我長大了要當飛行員。”在大家取笑他的時候，父親查正兵鼓勵他：“要想高飛，必先低伏。”查顯偉后來告訴我，身為林場場長的父親對他影響很大。

我和查顯偉在初中成了同班同學，那時的他是個獨特的存在，不愛說話，酷愛學習，甚至干農活的時候還捧著書本。初中畢業后，我們考上不同的高中，見面甚少。高三那年，一次初中同學聚會，我們再次見面，隔著人群，我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不久，我收到他寫來的一封字斟句酌的信。當時我雖然沒有動心，但給他回了一封信，我們成了“筆友”。查顯偉似乎想更進一步，他在信里說：“我要變得更好，成為一個值得你交往的人。”這段文字令我怦然心動。

1992年8月，查顯偉如愿以償考上長春飛行學院，與在安慶紡織廠工作的我通信更加頻繁，他告訴我，他多次被評為訓練標兵。1994年，查顯偉在宜賓開始飛行訓練，我收到他的來信，字里行間透著興奮。他說：“我想有一天能飛過你的天空，讓你仰望時感到驕傲。”我能感受到他濃濃的愛意，也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女孩一樣，等待一場美好的告白。

假期，他迫不及待來找我，向我敬了一個軍禮：“我是軍人了，你愿意做一名軍嫂嗎？”沒有玫瑰，也沒有燭光，直白得讓人猝不及防，我羞澀地低下頭，他急切地問：“怎么，你不愿意嗎？”我抬起頭深情凝視他，他得到鼓勵，抓住我的手，說：“你這就是答應了！”我顧不得矜持，使勁點頭，他開心得像個孩子，對我說：“從此以后，無論我飛得多高，永遠有一根線牽在你手里！”

經過三年多的異地戀，1998年3月，我和查顯偉領取了結婚證。他從軍校畢業，我隨軍前往部隊駐地。我們選在“七一”建黨節那天舉行了婚禮。查顯偉說：“我們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是建黨節，這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1999年7月30日，獨生子查煜楊降生，顯偉特意把我的姓放進了兒子的名字里。巧的是，兒子跟他爸爸農歷生日是同一天。查顯偉開心地抱著兒子，溫情地說：“寶貝，爸爸要送你一個最好的禮物。”他所說的“禮物”，是他即將參加的首都國慶閱兵，那是他第一次參加閱兵。作為一名軍人，這是至高的榮譽。閱兵回來后，他向我繪聲繪色地描述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面。作為妻子，我內心充盈著驕傲和滿足;作為軍屬，我有一種深深的榮譽感。

兒子出生后，我每天除了家務還是家務，有時會向他抱怨幾句。顯偉對我說：“你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是什么嗎？”我猜了好幾個職業，他笑著說：“就是你現在的‘職業——母親啊。”他又說：“生孩子很辛苦，帶孩子更累，你對這個家的付出比我多。”我感動得眼睛濕潤了，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2004年，顯偉早已從一名副駕駛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機長、指揮員。他的單位與我們位于部隊家屬大院的家雖然只有一墻之隔，但他經常出任務，值班也多，他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古人“三過家門而不入”，他是一墻之隔不歸家。一次參加家屬慰問會議，他說：“我們不能僅僅把飛行當工作，而要當一輩子追求的事業干！”我只有全力支持他。這年，一次軍事演習中，作為當時全團最年輕的機長，顯偉擔負起首發導彈射擊任務，憑借過硬的心理素質和軍事技能，一擊命中，驚艷全場。

畢竟是長時間的高空飛行，顯偉的工作極具危險。每當他執行高空飛行任務的時候，我都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當他安全落地，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我知道，翱翔藍天已是顯偉生命的一部分，這將是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常態，但我無怨無悔。

由于工作出色，顯偉經常被單位派出去執行任務，出差的時間更長了，有時一去就是兩三個月。2007年，他參加國際聯合軍事演習，飛出國門，長途奔襲5000公里，展現了中國陸航的雄風，又一次為國爭光。2009年國慶節，他再次光榮地參加首都國慶閱兵。他駕駛的軍用飛機飛過天安門廣場時，舉世矚目。2010年，顯偉被選派至國外某聯合軍事指揮學院培訓。他認真學習先進的空突作戰理論，并研究總結出一套適合我軍的戰法，受到業內好評。

小家有大愛，錚錚鐵漢萬種柔情

夫妻聚少離多，顯偉擔心我孤單，鼓勵我多結交朋友。為此，他出差回來，不僅給我帶禮物，還會為左鄰右舍準備禮物，請他們多多照顧我。一次，他出國飛行3個月后回國，帶回了12條披肩，讓我自己留一條，其余的送給大院的軍嫂們。遠親不如近鄰，我和大院鄰居們的關系都不錯，大家也紛紛稱贊顯偉是個有心人。丈夫不在家的日子，我也不覺得太孤單。

在我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他把一個首飾盒放在我面前，我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枚鉆戒。我驚喜之余，得知這個鉆戒花了不少錢，當即嗔怪他亂花錢，他說：“你勞苦功高，我覺得你值得擁有，所以才一咬牙給你買了下來。”其實他從不舍得給自己花錢，一年四季，幾套軍裝換著穿，對衣食住行幾乎沒有要求，幾年來，他還一直默默資助著一名貧困學生。

在物質上，顯偉寧可虧待自己，也不會虧待我們母子。兒子上高中時，周圍的同學都有手表，他花20元買了一塊電子表，可沒戴多久就壞了，他就向爸爸提出：“爸爸，能不能給我買塊手表？”兩天后，兒子就歡天喜地戴著爸爸花600多元買的手表在我面前“嘚瑟”。現在兒子上大學了，仍然戴著那塊表。

顯偉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他雖然每天忙碌，但心里始終牽掛著一家老小。他每周都會給安慶老家的父母打電話，并且這么多年一直承擔著父母的生活費用。但他在原則性問題上，卻很堅持。那一年，老家拆遷，我的公公婆婆對公職人員不享受拆遷補償的政策不太了解，一直不肯在老房子拆遷協議上簽字。顯偉特意請假回了趟老家，耐心說服父母和哥哥嫂子把字簽了，讓拆遷工作得以順利進行。

顯偉很少向我談及他的工作，我也是在后來才知道，他在同批畢業的飛行員中，率先成為優秀機長、“全能射手”及能夠精飛編制內所有機型的飛行員。這和他在飛行事業中不斷追求、敢為人先的作風密切相關。在陸航部隊率先垂范的戰術空域科目中，他帶頭探索夜間實彈射擊戰訓法;在新武器新效能試驗中，他主動請纓擔任射手并首發命中;在陸航部隊某新型導彈試射集訓中，他積極受領代教任務，擔綱編寫集訓教案，帶領集訓隊員圓滿完成試射任務;在夜間復雜氣象條件訓練中，面對“右發停車”特情，他迅速判明情況，沉著冷靜操縱，安全返場著陸……就這樣，他不斷突破自我，為中國的軍事飛行保駕護航。

作為顯偉身后那個守護一盞小家燈火的小女人，我為他感到驕傲，卻沒察覺到，超負荷的工作強度令他鐵打的身體也難以承受。進入壯年，他的健康亮起了紅燈，令我無比擔心。

顯偉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長期無法按時吃飯，因此患上胃病，陷入惡性循環，病情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厲害。2018年7月，顯偉無奈地從副旅長的領導崗位上退居二線，工作沒有以前忙了，但仍承擔飛行任務。那時，他的胃變得十分脆弱，米飯也難以下咽。我每天為他熬上一碗小米粥，偶爾做烙餅和其他面食，給他養胃。我端著粥送到他手上，他的眼里滿是溫情，笑著說：“俗話說，滾粥三碗，遍身都暖。主要還是老婆親手煮的。”我和他交心道：“寧喝開心粥，不吃皺眉飯。你能陪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很滿足了。”他握著我的手，愧疚地說：“這些年，委屈你了。”我眼中有淚：“雖然你不能長期陪著我，但看到你努力工作的樣子，作為妻子，我還是覺得很自豪。”顯偉的眼睛也濕潤了：“等我退休了，我就天天陪著你。”

身體稍好一些，顯偉又開始忙于工作，早出晚歸。我恨鐵不成鋼：“你的身體都垮成這個樣子了，還不懂得愛惜，別忘了，你是丈夫，也是父親，是全家人的依靠！”他試圖抱抱我、安撫我。以往我稍有不快，或者他想安慰我，都會抱抱我。這次我鐵了心不吃這套，躲開他的擁抱。顯偉笑吟吟地說：“有你天天給我煮養胃粥，我已經恢復了。”說完，他挽起袖子，“炫耀”手臂上的肌肉。見我仍然不搭理他，他突然“哎喲”一聲捂住胃部，我急了，扶著他要去醫院。他惡作劇般地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2017年，兒子在顯偉的影響下，高分考入中國民航大學。一次兒子回家后，悄悄對我說：“爸自打生病以后，整個人變得‘溫柔多了，媽，您使了啥妙招啊？”兒子的觀察沒錯，顯偉是軍官，說話直來直去，還帶著幾分嚴厲。以往，他和兒子交流時也是這樣。父子倆都是執拗的性子，一不小心就杠上了。沒想到，顯偉對兒子的態度突然變成和聲細語，在學校的事，事無巨細他都要問，兒子又開始“嫌”他啰唆。

那天，兒子對我吐露心聲：“雖然我以前跟老爸總對著干，可我打心底佩服他。”顯偉也背著兒子表達他的愛，他說，希望今后兒子的婚姻能像我們一樣。我和顯偉結婚21年，從沒紅過臉，顯偉雖不善于表達，給我的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好，工資卡放心地交給我管。2019年“情人節”，他給我送了一枝玫瑰，我制作成干花，心血來潮將這枝花保留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此生送給我的最后一枝玫瑰！

沒有你的天空，我也要學會飛翔

2019年4月26日中午，顯偉在單位吃完午飯，下午就要去執行任務了，他突然想回家看我一眼。很不巧，那天我在一位軍嫂家吃午飯。他走到樓下，抬頭看到了陽臺上的我，就向我揮了揮手。我也朝他揮了揮手，目送他的背影，心里突然沒來由地發慌……

當晚，顯偉的同事來家里接我，說：“嫂子，顯偉出了點事。”我當即就有不祥的預感，雙腿發軟，腦子一片空白。很快，我就得知噩耗：顯偉在執行專項飛行訓練任務中，直升機突發機械故障，他在迫降過程中，成功避開學生公寓等區域，不幸壯烈犧牲！墜機后，飛機起火，他被困在飛機內，烈火焚身！我見到他時，他的身體上覆蓋著一面黨旗……

天塌地陷！我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干了！

5月16日，顯偉的骨灰運抵安慶。親朋好友都來吊唁，我的公公婆婆悲痛欲絕，拖著病體送他最后一程。數百名家鄉群眾手持鮮花自發前來，拉著橫幅表達哀思：“英雄查顯偉魂歸故里，愿你在家鄉的懷抱中安息”。顯偉的幾十位家鄉同學拉起“迎接英雄查顯偉同學回家”的橫幅。他受到這么多人的愛戴，卻英年早逝，這更加深了我的悲傷。

顯偉走了，我的心被掏空了。見我終日魂不守舍，兒子說：“爸爸一定不希望看到您這樣。”兒子的話驚醒了我，我不能繼續悲傷失落，因為這是顯偉生前最不喜歡的生活狀態，更何況，兒子也需要精神支持。

當初，兒子選擇了民航大學飛行專業，但枯燥的學習和艱苦的訓練，使得他曾一度迷茫。顯偉曾鼓勵他說：“你飛多了，就會把飛行視為樂趣，每次你就只會想，如何才能飛得更好，而不會覺得細節很枯燥。你看爸爸，爸爸已經飛了幾十年了，我已經把飛行視作生命的一個部分了，如果不飛行的話，我就感覺生命好像失去了一些什么。”就這樣，兒子慢慢適應了學習訓練。父親是軍航，兒子選擇的是民航。他說：“我要帶媽媽周游世界。”顯偉走后，有人勸我：“讓兒子轉行吧，太危險了。”我搖頭說，我不會阻止兒子去實現夢想，就像當初也沒有阻止顯偉一樣。

顯偉的離去，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我發現，這些年來我被他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生活上很多瑣事都處理不好。前幾天，鄰居發現我家空調外機下藏了很多垃圾，我找了根小樹枝，掏出來了一大堆垃圾，并按照網上的方法清洗了外機。以前，這些事我從沒操心過，顯偉會定期處理。在外人看來，我是一個丈夫常年在外、大多數時間獨自撫養孩子長大的“女強人”，其實，我只是被他捧在掌心的小女人。

顯偉離去后，我每天寫一篇日記，回憶屬于我倆的往日時光，也把不足為外人道的痛楚訴諸筆端。寫著寫著，淚水就滴落下來，打濕了日記本。有時我停下筆，看看窗外的天空，我篤定地相信，天堂里的顯偉會感受到我筆端流淌的情緒，聽到我心底的聲音。

我盡最大的努力克制著巨大的悲傷，可悲傷還是藏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地方，突然跳出來。有時看到那朵最后的玫瑰，有時看到我為他熬粥的電燉鍋，有時看到他常坐的椅子、他常看的幾本書，都能令我瞬間淚崩。我和顯偉共同生活了21年，他寵我如孩子，我依戀他如父兄。現在，我要迅速成長起來，照顧好雙方的老人，照顧好兒子，也照顧好自己，不能讓天堂里的顯偉失望……

親愛的顯偉，你安息吧，我會堅強地活下去，你在天堂一定要保佑我不再因為思念你而悲傷，并把這份思念化為力量，勇敢地、開心地活下去，活出你生前喜歡的模樣。給我力量吧，相信我一定會努力做到！

編輯/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