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闌紅芍藥，已抽簪。雨余風軟碎鳴禽。遲遲日，猶帶一分陰。 往事莫沉吟。身閑時序好，且登臨。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全宋詞》）

【品讀】

章良能是宋淳熙五年（1178）進士，歷任樞密院編修、起居舍人，官至參知政事。此人是個風雅之士，很愛干凈，每居一室，必掃塵布飾，陳列琴書。所作小詞，極有思致。如此首《小重山》，雖是借舊地重游而發老來難覓少年心的愁緒，讀來卻起伏搖曳，多意趣，少頹廢。

起首“柳暗花明”一句，似脫胎于陸放翁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含義有二：一是依放翁藍本原意，有踏春徐行的意思;再則是交代節令與描摹風物。既是踏春徐行，又是“春事深”時節，遂見“小闌紅芍藥，已抽簪”。“抽簪”一詞用得別致，雖然意思是花兒含苞，但這一“抽”，便令花兒活潑起來，亦令句子生動起來，復以“簪”字形象地擬出花貌，令人每念此句，總有少女懷春之覺。更漂亮的是接下來“雨余風軟碎鳴禽”一句，簡直是一幅天然美的畫卷。其中的“碎”字，既道出了鳥鳴的勤雜，又兼有視覺效應，似隱約可見微風舞弄著樹葉花枝，閃現出三五只鳥兒的小小身影。“遲遲日，猶帶一分陰”二句，則有承前啟后之感。“猶帶”，是“遲遲日”之因，是“雨余”之續，其中欲雨不雨又忽晴不晴的意味，隱喻著詞人身處日影闌珊的暮春所懷的婉轉情思;“一分陰”，則不多不少，恰好把上闋詞一把攏住，又將詞人薄如陰云的悵觸暗暗伏下。

上闋寫景，下闋言情，很多宋詞都是這般寫法。不過，這首詞有了上闋的“猶帶”一句設伏，下闋“往事莫沉吟”便轉折得很自然了。那么，“往事”為何“莫沉吟”？很簡單，時過境遷了，再沉溺于沉吟，也無多少意思了。這話看似說得平靜，然“莫沉吟”三字，恰是欲蓋彌彰，巧妙地體現出了詞人心中思憶交織的波瀾。“身閑時序好，且登臨”二句，也很漂亮。其中“且登臨”三個字，與“柳暗花明”一句相照應，非常熨帖地把上下闋銜接起來。“身閑時序好”一句，有的版本“閑”作“間”。就我個人感覺，還是“閑”字更有意味，也讀得通。“身閑時序好”的意境格外好，與陶淵明的“心遠地自偏”正好湊成一聯，倘若有有心人將此一聯書寫裝裱起來掛在書房的墻上，得閑時把玩一番，亦不失意趣。“舊游”一句，既點出詞人是舊地重游，同時也為下一句，即本詞的主旨做了暗暗的鋪呈：柳暗花明的暮春，舊人舊地重游，舊蹤可尋，舊景尚存，舊人對舊蹤舊景的記憶歷歷在目，然唯一“無尋處”的，卻是年輕時的那份心情。想來，人舊地重游，多是會生出感時嘆序的念頭的，詞人也不例外。讀者雖無從知曉詞人是隔了多少年光陰才重游舊地的，但只要是上了點年紀的人，大約都能對詞中“無尋處，惟有少年心”一句感同身受。

詞，是音樂文學。“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若按調吟唱出來，其韻味與當今流行歌《青春舞曲》中“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甚為相近。可見，悵嘆青春不復之心，古今雷同。走筆至此，忽而想到作家簡嫫女士的一句話，也是我非常喜歡且讀罷就不忘的話：“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