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曉荻
關鍵詞:公共闡釋;公共理性;主體性;歷史性;社會性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會科學基金規劃重點項目“現代小說范式創建中的伍爾夫日記研究”(L17AWW003)、遼寧省經濟社會發展研究課題“馬克思主義闡釋的基礎理論研究”(2019lslktjd-007)、大連理工大學基本業務費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闡釋學的建構研究”(DUT18RW302)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9.04.015
我國學者張江發表《公共闡釋論綱》(以下簡稱《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提出公共闡釋論,以抵制20世紀50、60年代至今,闡釋學中削弱和否認闡釋對于現代社會具有確定性和真理性的認知與實踐價值的傾向。羅蘭·巴特在1953年和1957年出版《零度寫作》和《神話學》,開啟對闡釋意義的懷疑,認為文本的所指是虛無,1意義只能作為闡釋行為的結果。雅克·德里達更加堅決,他把文本的意義從所指轉換為以延異為根本性質的“指稱對象”,2闡釋因此而成為一種無目的性游戲。美國新實用主義的唐納德·戴維森通過解除語言的約定性,否認意義概念和真理概念之間的可化約性,3提出“徹底的解釋是常識”,1對語言文本闡釋結果是否具有真理必然性提出疑問。這些懷疑主義、虛無主義、相對主義立場,分別從闡釋所關涉的闡釋者、文本、闡釋結果的性質出發,對闡釋的認知價值的確定性和真理性提出懷疑或質疑。
與懷疑主義、虛無主義、相對主義的立場相對,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在海德格爾開辟的存在論闡釋學的道路上,以新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立場,2強調闡釋作為真理中介的理論與實踐價值。但他主張真理的修辭性,為此招致相對主義的質疑。新法蘭克福學派的尤根·哈貝馬斯,力圖克服美國新實用主義語境論的共識性真理的“主體化危險”3和相對主義問題,嘗試以語言理解的范式重建主體哲學通達事物本身的真理性,闡釋在他這里獲得了指向現代性意義上的生活世界的實踐價值。哈貝馬斯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從實踐理性發展到交往理性,主體間性關系因此優先于人的世界關系,那么闡釋行為的世界意義或者更完整的整體性意義如何達成。
在這些闡釋學立場背景下,《論綱》一方面充分考察了當代闡釋學的主流主張,另一方面著力去構建公共闡釋論,以解決當代闡釋學的問題,維護闡釋對于現代社會的認識論價值和實踐價值。而為建立公共闡釋論應優先解決的問題是:以闡釋者、文本、闡釋結果作為構成闡釋行為的三個基本要素是否合理?如何合理確定闡釋行為的構成要素?在闡釋行為中,這些要素是否具備實現公共闡釋任務的性質?
以闡釋者、文本、闡釋結果作為構成闡釋行為的三個基本要素,這種三要素論有可能帶來要素間的緊張甚至對峙關系,從而導致對闡釋結果的合理性甚至合法性的懷疑。用闡釋者和文本看待闡釋行為,意味著闡釋行為的出發點是作為闡釋者的“我”和作為被闡釋者的文本,或“它”。這種我與它的對峙關系,包含了笛卡兒式的主客二分前提,也由此蘊含了由主客二分所帶來的諸多后果,其中包括懷疑主義傾向。在語言學范圍內,這種懷疑主義傾向表現為索緒爾意義上的語言的能指與所指的分離,也就是我與物的分裂關系。因為能指關涉作為主體的我,所指關涉作為客體的物,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意味著我與物之間不存在統一性基礎,所以我無法完成認識物的任務。這種認識論主張在闡釋學范圍內表現為,作為闡釋者的我無法認識作為物的文本,作為闡釋結果的意義只是闡釋者對文本的規定,甚至是任意規定,或者文本的意義由文本自身決定,闡釋者無權規定。
當代闡釋學努力解決由三要素論帶來的闡釋者的任意規定性問題和文本的意義自主性問題,其中,伽達默爾貢獻突出。他把闡釋看作以闡釋自身為主體以使真理發生的認知活動。伽達默爾認為,闡釋雖然關涉闡釋者和文本,但闡釋者和文本都受制于作為理解和解釋活動的闡釋本身。語言以思辨性而非柏拉圖和黑格爾的辯證性,使闡釋者的個體性和文本自身的個體性受制于語言自身的世界經驗性,因此闡釋是世界經驗自身的現實化。4闡釋是關于世界的真理意義的實現。它既不是闡釋者的個體行為,也不是德里達的文本世界自身。伽達默爾以語言作為闡釋學本體論的視域,5從而把闡釋行為自身置于主體地位,有效阻止了闡釋者對文本的任意性統轄和文本自身的非屬人的自主性,使闡釋成為關于世界的真理自身的展現。然而,伽達默爾強調效果歷史意識,使闡釋無法去除作為有限認知的因素,能否達及關于世界的真理的問題尚存疑問。伽達默爾以闡釋行為自身作為主體所遺留的闡釋作為有限認知的問題,意味著要重新確定闡釋行為的構成要素。
公共闡釋論試圖解決伽達默爾遺留的問題,努力構建一種“具有相對確定意義,且為理解共同體所認可和接受,為深度反思和構建開拓廣闊空間的確當闡釋”。1可以看出,在《論綱》這里,意義作為闡釋行為的結果,在公共闡釋意義上,被要求具有相對確定性、社會認同性、反思合理性。公共闡釋的意義結果是對伽達默爾主張闡釋意義有限性的修正。
為闡釋行為三要素構建統一體,是公共闡釋論為自身提出的任務,《論綱》為此對伽達默爾的有限性主張進行了馬克思主義式的改造。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主張社會性是存在的根基,人的意識由社會存在決定。公共闡釋主張闡釋行為結果的有效性取決于社會認同的廣度與深度,其基礎是馬克思主義的主張,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同時,《論綱》強調“闡釋者以普遍的歷史前提為基點”2來展開闡釋,這意味著,一方面闡釋者在闡釋行為中占據主體地位,另一方面,主體性的范圍邊界是“歷史前提”。公共闡釋以歷史性為闡釋活動發生的邊界,伽達默爾則以語言內在的游戲性為邊界,二者都力圖給闡釋者設定有限的主體權利,目的是避免無限性闡釋。二者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以人的歷史性作為限制的根據,后者則以語言之于人的先在性為根據。
《論綱》力圖在主體性與社會性和歷史性的關系中,為闡釋行為的三要素建立統一體,就此需要進一步考察的是,三個要素在此關系中的規定性內涵,以及在這種規定性下,當代闡釋學存在的問題是否得到了合理解決。其中,涉及闡釋者的主要問題是,是否可以賦予闡釋者以主體性內涵;如果可以,又是怎樣的主體性內涵;這種主體性與當代闡釋學的各種主體性主張有何區別,以及是否解決了它們尚未解決的問題。
《論綱》以理性為出發點規定闡釋行為的主體性基礎,主張公共理性既是理性的特殊性,又保持了理性的普遍性。《論綱》提出,公共理性是“人類理性的主體要素”。3在此,公共理性作為復合概念,既是理性的一種特殊性,同時保持著理性的普遍性。這種理性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在《論綱》這里來自與個體理性的區別與聯系,它是“個體理性的共識重疊與規范集合”。4如果以公共性為闡釋結果有效性的內涵,那么公共理性就是達成這種有效結果的闡釋者的主體性。
《論綱》所主張的公共理性,暗含對當代闡釋學中主流的主體性主張所做的批判。關于闡釋行為所涉及的主體性問題,經驗主義闡釋論和唯理性闡釋論是當代闡釋學中的兩種基本傾向。經驗主義闡釋論者把文本意義看作經驗性認知,闡釋者對文本現象的感覺直觀是文本意義的來源甚至根據。肯定闡釋者在認知意義上的主體地位,認為文本現象是認知的來源,把文本意義看作感覺觀念。經驗主義闡釋論對文本本身是否存在意義質疑,對文本意義的知識性的可靠性持有懷疑主義態度。唯理性闡釋論者與經驗主義闡釋論者不同,強調闡釋主體的知性對于文本意義的決定性地位。闡釋主體運用自身的理性,以理性思維通過自洽的邏輯,獲得文本的意義,把這種意義確定為真理性認知。唯理性闡釋論者主張闡釋主體的理性是文本意義的來源,認為理性達及文本意義,不依賴經驗。《論綱》提出公共理性作為闡釋行為中的主體性的內涵,主張一種包含著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理性。《論綱》是以公共理性的普遍性內涵克服經驗主義闡釋學的問題,以特殊性內涵克服唯理性闡釋學的問題。
《論綱》之所以用公共理性作為闡釋行為關涉的主體性問題的基礎,原因在于經驗主義闡釋論所帶來的懷疑主義后果。在經驗主義的闡釋行為中,闡釋由直觀開始發生,直觀的結果是各種雜多的語言表象,包括聲音和文字等能指類表象和意義等所指類表象。此后,知性作用于這些表象,把表象統一成關于文本的意義。這種文本意義是經驗性知識,這是經驗主義闡釋論的基本主張。經驗主義主張知識來源于感性材料,導致自身懷疑知識的真理是否可能,也導致對闡釋結果的知識性和真理性的懷疑。《論綱》提出公共理性是闡釋發生的“基本場域”,1以此作為獲得以公共性為有效性規定的闡釋結果的前提,解決了闡釋的主體性因依賴感性材料而導致的懷疑論后果。
唯理性闡釋論與公共闡釋論都從理性出發規定闡釋行為的主體性內涵,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以理性自身的邏輯能力決定闡釋結果,這會帶來獨斷論后果。闡釋主體運用自身的理性,以理性思維通過自洽的邏輯,獲得關于文本的意義,也因此把這種意義確定為真理性的認知。唯理性闡釋論者雖然肯定了理性的闡釋主體對于文本意義的建構性地位,但由于切斷經驗與文本意義的關聯,會帶來獨斷論的風險和對文本意義的歷史性的剝奪,導致張江教授所謂的強制闡釋行為發生。2這種強制闡釋行為即理性自身的邏輯自洽能力成為闡釋結果有效性的根據。
《論綱》力圖通過重新規定主體性的內涵,克服闡釋行為中的經驗主義傾向和唯理性傾向,以達成闡釋意義的公共性,這既是公共闡釋論也是西方闡釋學史上的基本問題及主要任務。施萊爾馬赫用生命體驗的整體性解決闡釋主體性的個體性和偶性問題,使公共性闡釋意義獲得了達成的條件。然而,生命體驗的差異性或者生命體驗的此在性,僅對經驗本身做出了內部區分,還是無法解決經驗的決定性意義,因而無法解決經驗主義對闡釋主體作為公共性認知根據的懷疑。海德格爾把經驗性此在化,再把此在存在化,由此使作為主體的存在者依附于存在,因而使主體性不斷被存在轉化,脫離自身,再在語言的引力中向公共性的真理性的本源無限趨近。海德格爾用語言與存在的關聯消解主體性的經驗性和個性,把闡釋的確定性與語言的形式顯示性關聯在一起。但海德格爾存在論闡釋學隱含的神性權威,或者是新康德主義者默羅阿德·韋斯特法爾所認為的,海德格爾闡釋學的懺悔和皈依性質,3制約了作為主體的我們的人性闡釋的豐富性。伽達默爾用游戲的主體性來解決闡釋的個人經驗問題,同時用悖論性的游戲的嚴肅性去替代海德格爾的神性權威。伽達默爾使闡釋的認知目的的公共性要求在主體間性意義上達成,使闡釋的真理性意義保持了與人的主體性的關聯。
闡釋的主體性內涵由闡釋者的理性轉向語言和文本的游戲性,雖然這一轉變克服了經驗主義闡釋論對感性直觀的決定性依賴和唯理性闡釋論對文本意義的獨斷,但并未徹底解決闡釋意義的公共性問題。海德格爾的存在論闡釋學和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分別奠定和鞏固了語言在闡釋行為中的主體地位,這種語言主體主義闡釋論,為達成公共性的認知闡釋確立了依據,能夠克服經驗主義和唯理性闡釋論以闡釋者為主體所帶來的相對主義和獨斷論傾向。然而,闡釋主體從闡釋者置換為語言,并不確保認知及公共性認知的達成。德里達把闡釋中的語言主體地位推向極致,徹底切斷了闡釋者與文本意義的關聯。他以人類學為語言提供游戲性基礎,使語言斷裂為史前的源初性語言和人類的觀念性語言,從而用文字或者延異作為看待語言的范式,否認任何試圖介入文本以達成確定性意義的可能。在此意義上,闡釋行為使意義發生,但公共性的闡釋意義無法達成,因為后者要求包含確定性的統一性和一致性。德里達的延異闡釋論帶來的關于闡釋意義的虛無主義風險,給語言主體主義闡釋論提出了難題。
公共闡釋論試圖解決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遺留的語言主體主義問題,為此重返闡釋者,把闡釋者看作理性主體,在這個意義上,新康德主義認識論可以就此提供一種幫助。《論綱》提出闡釋或者理解是“構建以他人為對象而展開的理性活動”,1這與康德認識論以理性主體為基礎的主張一致。新康德主義者亨利·E.阿利森是康德知識論的維護者,把康德先驗觀念論理解為“曲行論”。2他認為在康德那里,概念和(感性)直觀都是人類認知所必需的。3“曲行論”的康德先驗觀念論,因直觀之于概念在認知意義上的來源性,就杜絕了唯理性的教條主義傾向。同時,因概念之于直觀的規定性,就杜絕了經驗主義對認知的懷疑論傾向。新康德主義對康德先驗觀念的理解給公共闡釋提供的幫助在于理性如何作為普遍有效性知識的基礎。
對公共闡釋來說,闡釋或者我們對作為語言現象的文本所做的認知活動,可被看作經由康德純粹理性和判斷力的運用到某種意義客體的達成。《論綱》提出,“公共理性的運行范式,由人類基本認知規范給定”,在此前提下,公共理性規范的闡釋,“其推理和判斷與普遍理性規則一致”。4由此可見,在公共闡釋論中,這種作為認知活動的闡釋,從內部可被看作一個雙維度結構,包括作為認知主體的我們和以文本為表象的語言現象。同時,這個雙維度結構從外部被看作一個統一體,或者說認知意義上的意義統一體。這意味著經由某物的關聯功能,使我們和語言現象之間發生關聯而形成了某種意義統一體。在這種意義上,康德的純粹理性和判斷力通過自身的先驗特質及其經驗性的運用,能夠實現把作為認知主體的我們和語言現象關聯起來的任務。
康德的純粹理性和判斷力都有其適用范圍、規則、條件,由此,這個任務就是我們的純粹理性和判斷力,在怎樣的適用范圍、規則、條件下,經由怎樣的運用,所產生怎樣的作為任務完成的結果,使語言現象成為怎樣的意義統一體或者作為客體的意義,這些問題是要探究的。其中,怎樣的意義統一體,或者有效或無效的意義統一體,意味著要是把文本闡釋看作一種認知活動,乃至一種關涉真理的認知活動,那就必須要考察,這種闡釋性認知活動在什么范圍內才能達成有效的真理。目的是對抗相對主義闡釋論和虛無主義闡釋論的普遍性訴求,以便在一定限度和范圍內或者說公共范圍內維護真理性闡釋的可能性。
康德純粹理性的普遍有效性及相應的規定性和條件性,為闡釋者在闡釋行為中運用自身的理性限定了規則和原則,以此達成的文本意義對象是普遍性和有限性意義上的公共性。劉易斯·貝克認為,康德用“純粹理性的單純法規”,5為理性共識奠定了基礎性地位。純粹理性把自身的運用范圍確定在與私人性意義的個體性之外,康德是在“并非這一個或那一個主體的私人的”意義上,“給認識主體和存在于各觀察者之間關于其共同對象的潛在一致提供了標準”,6或者說,共識依存于純粹理性的單純法規。這為共識制定了依據純粹理性的原則基礎。闡釋行為中,純粹理性運用自身的知性,以質、量、關系、模態的12個基本范疇,對作為語言現象的文本做出知性判斷,由此而來的文本意義對象達成了公共性。這種公共性的闡釋行為能夠防止理性的獨斷論傾向。
《論綱》提出,公共理性是真理得以達成的基礎,但同時強調公共理性“不保證真理,但可在理性與實踐的框架下修正和推進認知的確定性”,7這與康德認識論的基礎主張一致。康德用規定判斷力聯結純粹理性和感性直觀,這意味著在闡釋行為中,作為主體的闡釋者對文本直觀而來的各種感覺材料,經由知性原理的運用,而被理性納入具有普遍性傾向的一般。為防止唯理性的獨斷論傾向,闡釋行為要求闡釋者的個性甚至私人性的意義生成結果與普遍性的意義目的合理關聯。而作為一種判斷力的規定判斷力能夠完成這項關聯任務,因為它的功能是加工各種感覺材料,其加工結果是具有一般性的意義。在此意義上,規定判斷力能為闡釋行為達成公共性意義奠定基礎。在闡釋者這里,文本是一種語言現象,他要就此現象實施闡釋活動,這種闡釋活動實際是一種基于知性原理的純粹理性認知行為。闡釋者依賴純粹理性的先驗邏輯和先驗法規,用意義把文本對象化。這種意義因為知性原理基礎的普遍有效性而獲得公共性。康德純粹理性在闡釋行為中的運用,使闡釋者的主體性得以在普遍性、有限性、目的性意義上實施,公共性闡釋在主體性意義上獲得認知條件。公共闡釋論提出公共理性的功能不是保證真理,而是達成確定性,這正與康德以理性達成確定性的知識而非真理的主張一致。
公共理性可以看作一種闡釋性理性,它以新康德主義的純粹理性為基礎,目的是以公共性為內涵的闡釋結果。由闡釋者、作為語言現象的文本、意義對象構成闡釋行為,在公共闡釋論以公共性為內涵的闡釋意義目的下,要求闡釋者把自身的主體性限定為公共理性。公共理性,包含作為個體的人的純粹理性和感性直觀及聯結二者的規定判斷力。包含這些內容的公共理性為闡釋公共性的達成,在個體意義上確定了普遍性的認知條件。然而,這些內容并非公共理性的全部。公共理性在闡釋行為中運用自身,意味著與文本的聯結。在聯結發生中,公共理性的個體構成被其公共理性自身要求,對文本采取既受制于任何個體又非任何個體私有的態度。受制但非私有的態度包含兩個維度,一個是偶性的、殊性的感性直觀維度,一個是普遍性的純粹理性維度。偶性的、特殊性的感性直觀關涉在場的經驗以及先于在場的經驗,公共理性是闡釋主體關聯在場與不在場的闡釋性認知能力。
公共理性并非康德純粹理性。新康德主義的純粹理性,是在純粹主觀的意義上被明確為達成普遍性認知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普遍有效性知識得以達成,還需要感性直觀作為條件。它自身包含對在場和不在場的聯結。而純粹理性只是康德的純粹理性、判斷力、實踐理性三分式結構中可被明確界定的一個部分。韋斯特法爾認為,海德格爾和德里達是康德現代認識論的發展者,康德把純粹理性限定在純粹在場范圍內,他們的立場則是,認識發生有其前認識條件。1 海德格爾用理解和解釋把在場和不在場聯結在一起,2前者先于后者發生。德里達用不在場質疑在場,二者處于解構性的依存關系。公共理性則強調純粹理性的運用,要求闡釋主體把理性置于在場與不在場的關聯中。這種關聯則要求一種不同于以理性的在場性為必要條件的康德先驗要素時間。
時間,不僅是康德認識論中的先驗要素,也是闡釋學及當代闡釋學主要探究的問題,公共闡釋論在《論綱》中也著重處理了該問題。在康德認識論范圍內,時間是構成理性的先驗要素,它決定了理性認知活動的基本特征。康德的時間觀具有純粹主觀性。海德格爾闡釋學的時間觀,在根本上影響了當代闡釋學時間與闡釋的關系問題。據S.馬爾霍爾判斷,海德格爾斷言“此在作為‘之間的存在而生存,必定具有時間性含義”,該時間性是歷史性的。3自20世紀50、60年代以來,就闡釋學范圍內的時間問題,主要有兩條探索路徑:在一條路徑上,德里達用延異消解闡釋的時間性;在另外一條路徑上,伽達默爾力圖抵制德里達消解時間的主張,為此他繼承和發展海德格爾的主張,用效果歷史意識關聯時間與闡釋。《論綱》在時間問題上強調一種歷史性,主張“闡釋者以普遍的歷史前提為基點”,4目的是對抗德里達的時間觀,補充伽達默爾的時間觀。
德里達用文字學消解包含時間意義的海德格爾存在論,這意味著闡釋的時間性也因此取消。海德格爾力圖在語言中返回存在的家園,以此為傳統形而上學確立基礎,他實現的方式是闡釋學與存在的關聯。在這種關聯中,文本的先在性使返回家園得以可能,闡釋是時間性的,時間性的闡釋使存在得以顯現。無時間,則無存在顯現的可能。文本的闡釋,尤其是詩性文本闡釋,是回家之路。海德格爾在對荷爾德林詩歌的闡釋中恢復了被遺忘的人類本源。德里達認為在海德格爾那里有一個外在于文本的外部世界,1它先在于文本,闡釋使它得以顯現,而存在在此。他把回家看作一種懷鄉病性質的神話妄想,2因為“不存在外在文本”。3德里達力圖以此消解以闡釋的時間性為條件的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同時,他認為作為理解的閱讀,其時間性只是閱讀自身的自我描述。4閱讀,或者說闡釋,在德里達這里不具有時間性。
在伽達默爾那里,闡釋是作為個體的闡釋者帶著自身的前見性經驗與先在的文本的歷史性照面,由效果歷史意識限定而非決定文本的意義。伽達默爾是在海德格爾的理解的歷史性5基礎上提出效果歷史意識,盡管在特里·伊格爾頓看來,海德格爾表現出一種“逃避歷史的態度”。6效果歷史意識是闡釋發生的歷史性境遇的世界經驗化。在效果歷史意識下,文本因自身的語言性的力量,使世界經驗能夠被給予,作為個體的闡釋者的以境遇性為根本性質的闡釋由此轉化為對世界經驗的中介。世界經驗在個體闡釋中實現,意味著效果歷史意識蘊含著整體性和一致性的傾向。這同時意味著整體性和一致性自身對于歷史境遇的優先性,因而帶有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所批判的海德格爾的總體性色彩。闡釋發生的歷史境遇處于被總體化的風險之中,有可能失去自身的超越性,因而使闡釋只能作為一種循環性闡釋,無法作為一種辯證否定性闡釋。因此,伽達默爾闡釋學的時間性是持存性而非進步性的。
《論綱》中的公共闡釋論改造和發展了伽達默爾的時間觀,把后者的效果歷史發展為“歷史普遍性”,以適應全球化形態下的21世紀的人類社會。伽達默爾的效果歷史使闡釋獲得歷史意義,而闡釋使歷史得以可能。伽達默爾歷史性的根本性質是傳統的擴充性持存。然而,這種新亞里士多德主義的傳統,針對的是20世紀歐洲的問題。公共闡釋是在21世紀深度全球化的歷史境遇中謀求具有統一性基礎的闡釋結果。這種深度全球化的歷史境遇主要表現為保羅·利科已在1955年描述的那樣:“由文明發展起來的文化態度的多樣性和由文明交織在一起的人際關系的多樣性。”7利科提出的問題是,在這種歷史境遇中統一性或者說“歷史的真理”是否可能。8公共闡釋論的目標與利科的意圖一致,它以“傳統和認知的前見”為“闡釋的起點”,9探索走向以人類理性的公共性為內涵的闡釋結果。這是一種歷史性的發展的闡釋觀。
公共闡釋論以人類社會的公共理性的統一性能力為基礎,尋求一種歷史統一性,這種統一性不是單一傳統的擴充性持存,而是單一傳統在人類整體意義向度上的擴充性持存。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的存在與傳統都是歐洲中心性。公共闡釋所要求的這種人類整體意義的基礎必然是人類的普遍性理性,或者是基于新康德主義純粹理性運用的關聯在場與不在場的闡釋性認知能力。由此,它的時間性并非任何單一傳統的持存,而是作為闡釋性認知能力運用結果的不同傳統在當下的統一。因此,作為公共闡釋的時間性意義的歷史統一性,是以21世紀深度全球化背景下的人類整體為闡釋結果的向度,是一種共時性和歷時性在人類整體意義上的統一。
《論綱》提出,闡釋結果應“為語言共同體和更廣大公眾所理解和接受”,1這是對當代闡釋學關于闡釋結果有效性問題的回答。就該問題,闡釋學從20世紀50、60年代以來在兩種立場上展開,分別是德里達人類學性質的闡釋學立場和伽達默爾與哈貝馬斯的實踐哲學性質的闡釋學立場。公共闡釋論一方面試圖堅決抵制德里達的主張,另一方面則力圖豐富實踐哲學闡釋論的主張。
德里達采用生物學人類學的方式對盧梭的《語言起源論》展開闡釋實踐,其后果是人類生存的去社會化、去文明化和去世界化,《論綱》批判了這種闡釋結果的虛無主義性質。德里達從生物普遍具有自戀行為2出發,把語言的始源問題置于生物進化論的視域。他據此提出,書寫本身的延異使現代人無法用對待“銘文”3的方式,復原書寫的先驗性的內在空間。現代人要意識到,書寫的先驗空間并非康德先驗要素意義上的空間,而是史前和前文化的先驗空間。4德里達的先驗空間所消解的是人類文化得以可能的普遍基礎。5德里達用生物性的先驗空間作為人類語言的始源,使現代人以語言為媒介謀求道德自主根據的行為,被轉化為人類生物性需要的社會化和歷史化變體。這意味著,對由語言構成的文本的闡釋,只是人類生物性需要的變體。德里達語言起源的生物性主張,可能導致的后果是一種人類生存的去社會化、去文明化和去世界化的虛無主義。鑒于此,《論綱》明確指出,德里達的闡釋學以反理性為基調,使闡釋及其研究走上虛無主義道路。6
伽達默爾的闡釋學蘊含實踐哲學意味,在他那里,闡釋行為是一種自我改造性質的道德實踐,其結果是以一致性為根本性質的人類的世界關系,《論綱》在很大程度上認同伽達默爾的主張。伽達默爾反對施萊爾馬赫把詮釋學看作精神科學的方法論,主張闡釋能夠承擔理論與實踐的雙重任務。他在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意義上賦予語言以世界經驗中介的地位,闡釋因此成為自我把自身從偏見中解放出來、向世界開放的自我改造。7這種具有認識性和實踐性的自我改造,其向度不是尼采作為生命自身根本性質的權力意志,而是全人類意義上的世界關系。8《論綱》也批判性地指出,當代闡釋學中含有“叔本華、尼采、柏格森等人生命與意志哲學”9色彩,這意味著對伽達默爾主張的肯定。
《論綱》強調闡釋結果的可公度性,這是以社會接受性為闡釋結果有效性的內涵,是對伽達默爾相關主張的發展。《論綱》從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人的社會性出發,提出:“闡釋的意義與價值,無論闡釋者的企圖如何任意與神秘,其真理性標準最終由客觀的社會關系所決定。”10在公共闡釋論這里,闡釋結果是否有效,以人的社會性作為基礎。作為闡釋者的人,其闡釋行為因此也是社會性的。雖然闡釋者作為個體的人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和偶性,但社會性是闡釋者存在的根本。這種根本性決定了闡釋行為目的的根本性,即社會性。由此而來,闡釋結果有效性的標準,應建立在社會性基礎上,而不是個體性、特殊性和偶性基礎上。《論綱》在此基礎上提出社會接受性作為闡釋結果有效性的內涵,即,闡釋結果的“公度性”。1伽達默爾主張闡釋結果是人類的世界關系,這意味著,這種世界關系既是個人意義上的,也是人類整體意義上的。《論綱》與這種主張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以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性作為整體性的基礎,因此是對伽達默爾的本體論意義上的整體性的發展,更加強調了社會性對于人類整體的意義。
在21世紀深度全球化的歷史境遇中,公共闡釋論以公共理性為闡釋者的主體性內涵、以歷史統一性為闡釋的時間性內涵、以社會接受性為闡釋結果的有效性內涵,不僅就當代闡釋學的基本問題給出了基本回答,也為建構全球化的統一性基礎提供了一種闡釋學路徑。在21世紀深度全球化的歷史境遇中,如何為多元形態的人類社會構建一種統一性基礎,是亟待解決的問題,它關涉到人類共同體何以可能的問題。公共闡釋論,就人類的公共性或者統一性理解如何可能的問題提出了解決方案,在此意義上,它為人類共同體的構建做出了闡釋學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