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有個做法官的父親,進法庭就能夠從容不迫。”說這句話的人是個馬德里人,他的名字叫作塞萬提斯。他并沒有一個做法官的父親。相反,父親曾因沒有能力償還貸款,三次被送進監獄。塞萬提斯就這樣在顛沛流離與動蕩不安中,一次次走過馬德里的街頭。
有意思的是,塞萬提斯的父親雖然進過三次監獄,他父親的父親——祖父胡安·塞萬提斯卻曾是正兒八經的法官。這位胡安·塞萬提斯從薩拉曼卡大學法學院畢業后,曾在一個宗教法庭任法官,后來也做過律師。他的兒子,也就是塞萬提斯的父親,就是那個“有個做法官的父親”卻“不得不一再走進法庭”的人。和父親一樣,小塞萬提斯一生坎坷。他曾從軍入伍致左手殘疾,又不幸被俘多年。歸來后又數度被陷入獄,最后更落得個不知葬身何處的下場。
今天,無數人來到馬德里,都會從Avenida de América出發,乘坐223路巴士前往位于市郊的阿爾卡拉,拜訪問世過《堂吉訶德》的塞萬提斯故居。盡管今天只需要半個小時左右車程,然而在16世紀,在荒涼的馬德里高地,這個行程所需時間恐怕相當驚人。可以想象,一列馬車在貧瘠蒼涼的山地中跋涉。小塞萬提斯就坐在馬車上前往馬德里。其實,歷史上阿爾卡拉并不荒涼。這里在古羅馬時期早就是集市,后來更依賴著埃納雷斯河,成為伊比利亞半島的重要商鎮。
鎮上的主街曾是西班牙最長的柱廊街道。這條街道的48號是一棟紅色兩層小樓。樓內有方形天井。陳列室里有形形色色版本的《堂吉訶德》,人來人往熱鬧非凡。1547年,塞萬提斯就出生在這里,卻不得不顛沛流離。這里,還是每年塞萬提斯文學獎的頒獎地。生前與這所大學并無交集的塞萬提斯,如今卻以這樣的方式,每年“衣錦還鄉”。
1587年,塞萬提斯在軍中獲得了一個職位,負責籌措“無敵艦隊”的軍費。可他很快丟了飯碗,并鋃鐺入獄,罪名是“非法征收谷物”——然而如果收不上來,就很快會有另一個辦事不力的罪名等著他。刑滿獲釋后,他托遍關系找了個稅吏的工作。誰知他儲存稅款的銀行突然倒閉,錢款去向未明。于是,塞萬提斯再次身陷囹圄。出獄后,他心灰意冷,蝸居在瓦利阿多里德的一個下等公寓寫作。
這個公寓距離馬德里更遠。今天開車都需要沿A-601公路開一個半小時的路程。當時那里魚龍混雜,樓下是酒吧,樓上是妓院。正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塞萬提斯完成了《堂吉訶德》第一部的寫作。然而命運并沒有放過他。1605年的一天,塞萬提斯發現自家門口躺著一個奄奄一息、被刺的人。出于憐憫之心,他把這個人背回了家,誰想到,這個人很快死了。警方更是莫名其妙,將塞萬提斯當作了兇手。于是,6月27日,他第三次遭受無妄之災鋃鐺入獄。
那個時代的法律和法庭就是如此。無論是塞萬提斯的父親還是他自己,都至少進過三次監獄。直到去世仍活在貧困之中。盡管后來,全世界人都認可了他的文學才華,并在馬德里市中心的西班牙廣場豎起紀念雕像,對于他已經沒有什么意義。甚至,人們始終找不到他葬在哪里。直至2015年3月17日,“塞萬提斯遺骸尋找組”的一位法醫弗朗西斯科·埃塞巴利亞突然宣布,他們在馬德里市中心的特里尼塔里亞斯教堂的地穴中找到一些遺骨,其中有些遺骨經鑒定,應該來自塞萬提斯。
各式旅游手冊上最常看到的塞萬提斯像,佇立于市中心的西班牙廣場中央。坐在上面拿著手稿的是塞萬提斯。騎著馬的則是他筆下的堂吉訶德和仆人桑丘。然而大部分人在拍照時,只和那兩位顯眼而靈動的主人公合了影。這座三人雕像以西,是1808年5月2日紀念碑。
太陽門廣場,這里曾經是馬德里人政治生活的中心。廣場呈半圓形,10條街道呈放射狀向外延伸。廣場中心有著一個寫著“0公里”的標志,而那十條街道延伸向全城,分別都有著“1公里”“2公里”……“100公里”的路標。很明顯,這里才是馬德里的心臟。16世紀開始,三教九流都在此聚會,人們在圣菲利普教堂的臺階上交頭接耳——這個地方于是被稱為“謠言傳播角”。后來這個教堂遭遇火災,謠言傳播角并沒有消失,而是搬到了廣場東面蘇塞索教堂的臺階上。
幾百年來,太陽門廣場一直是西班牙重大歷史事件的見證人。1808年5月2日的起義自不必言。1812年資產階級革命爆發,西班牙議會通過的第一部憲法,就是最先在太陽門廣場公布于世。1848年馬德里安裝了煤氣街燈,太陽門廣場的黑夜被照亮了;1879年,西班牙第一輛有軌電車誕生,它的發車儀式也在太陽門廣場舉行。直到今天,這個廣場還是許多集會和抗議的地點,例如抗議馬德里三一一爆炸案,以及西班牙參加伊拉克戰爭的集會,仍然在這個廣場聚焦起全城的目光與人心。
從“0公里”向東出發,步行四五分鐘,經過“熊與樹莓像”,便會抵達圣費爾南多皇家美術學院博物館。這里收藏著戈雅耗費八年完成的作品《宗教裁判法庭》。戈雅有許多緊扣時事的作品,他也有許多艷麗旖旎的女性肖像,例如《裸體的瑪哈》和《穿衣的瑪哈》。而他這幅《宗教裁判法庭》所畫的對象,在現實中卻是足以隨時要他性命的恐怖力量。當然,今天一切都過去了。
這個旅行會從位于“0公里”以西500米的馬約爾廣場開始。1478年,伊莎貝拉女王在此成立異端裁判所,用以維護宗教正統,并以殘酷手段懲罰異端。這個裁判所從1483年至1820年,共將38萬人裁定成異端,并將約10萬人送上火刑柱處死。
這個廣場的中心曾經空蕩蕩,而今站立著菲利浦三世的雕像。之所以空空蕩蕩,是因為宗教裁判露天舉行,人們都在周圍的某一個窗口里觀瞻行刑。其實,戈雅繪制《宗教裁判法庭》的時代,宗教裁判法庭早就不如之前強大,甚至經歷了被打倒砸爛和復辟清算的反復。1792年,法國大革命引起西班牙國內的騷亂,天主教當局才決定重新利用此時已名存實亡的宗教裁判法庭。有些思想激進者被作為異端受到審判,接受滑輪刑(宗教裁判所的六種刑訊手段之一),并最終送上火刑柱燒死。
然而不久,1808年,拿破侖的軍隊越過比利牛斯山,占領了西班牙,更是廢除了宗教裁判法庭,并且釋放了仍關押在宗教監獄里的“犯人們”。戈雅和伙伴們還來不及歡呼,就發現法軍不過是另一群武斷野蠻的統治者。用戈雅自己的話說:“清晨之前,法國人還是我們的盟友。一夜之間,他們成了敵人,我們誰也不再認識誰。”于是,緊接著發生的,是“5月2日的起義”和“5月3日的槍殺”,這個國家被另外一群“圣徒”所主持。
在2006年捷克導演米洛斯·福爾曼執導的電影《戈雅之魂》中,我們看到,盧梭和伏爾泰已取代了耶穌和使徒。革命者砸毀教會,開槍打死作彌撒的神父。“革命檢察官”口若懸河地宣判紅衣主教死刑,其義正言辭之狀,和當年審判宗教異端時一模一樣。十分諷刺的是,一如來時暴風驟雨,法軍的潰敗也在須臾之間。那些“革命檢察官”很快被捕,宗教裁判法庭再度“開張”。那些一度在階下受審的紅衣主教,重新掌握了審判權,準備執行凈化靈魂的刑罰。
在這樣的反復中,戈雅成了一名陷入失聰和“半瘋”之中的老人。此時的他拋棄了任何傳統形式的束縛,大膽地突破古典繪畫題材和構圖的限制,記錄著他那個時代的生活和斗爭。1819年,他終于完成了《宗教裁判法庭》。畫面中央是四個被進行異端審判的男子,他們戴著三足的高帽——這種帽子被稱為“愚人帽”(cozora),通常在審判時戴在瘋癲者、麻風病人和異端的頭上,以示驅逐出文明世界之意。
9年后,戈雅孤苦一人,在法國波爾多的西班牙自由僑民中心去世。1900年,他的遺體被運回西班牙,安葬在馬德里郊外的佛羅里達教堂——這座教堂的壁畫也是他創作的。人們記得他創作的每一幅作品,卻開始淡忘他所生活的那個復雜的時代。時光流逝,回憶變得模糊,只剩下宗教裁判法庭作為最濃黑的暗色,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于是,在陽光過分明快的馬德里,作為法律人的你,見過佛朗哥治下的喘息,走過三毛曾就讀的康普頓斯大學哲學系,或是品嘗過海明威記錄的每個深夜酒肆,與塞萬提斯擦肩,錯過畢加索和達利,卻終究想不起來這個城市,到底是哪里不可思議。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