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虹如
“七賢”之名源自謝安或其家族之稱述,為袁宏所記,孫盛《魏氏春秋》《晉陽秋》遂以稱之。魏晉之際,在古山陽(今河南修武縣)之地的嵇公竹林里,聚集著一群文人雅士,他們談玄清議,遺落世事,以其鮮明的人生態度和獨特的處世方式引起了世人的廣泛關注,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廣受爭議的群體,也成為魏晉時期的一個文化符號。他們就是被稱為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和王戎。魏晉名士重視友誼的崇高價值,例如,《世說新語·簡傲》曰:“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嵇康為呂安作證洗冤,導致兩人皆被謀害而死。竹林七賢有著各自的個性、人生品味以及時代感觀,才情與價值觀的契合使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形成了豐富的文化形象,其影響范圍是跨領域的且歷時綿長,有非時間性限制之特色。本人擬以史料為據,通過梳理嵇康與阮籍的交往情誼,分析其文化形象。
一、“竹林七賢”文化主題之形成
“竹林七賢”一詞見《世說新語·任誕》所載:“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其中的文化符號有“情誼”“竹林”與“賢”。
“竹林七賢”在悲情時,苦悶的心靈可相互共鳴、扶持,又能苦中作樂,共同營造名士生活的雅趣。他們在遠離政治敏感地帶的山水竹林之間享受著清談、悠游的自由,在人生苦難的彷徨迷失中,共同探討玄理,尋求時代與心靈的理解和安頓。因此,竹林七賢的交游是思想與情感的交流,在情誼的感通中找到共同的精神樂園,能紓解內心的困惑與苦悶于一時。
嵇康和阮籍成為名士們的人格典范,“竹林七賢”的名號也隨這一仰慕之風尚而勃興。這七位賢人各有鮮明的個性和出眾的才華,出身背景不一,卻因緣際會地生長在同一政治黑暗、世局丕變的亂象中,且能形成一名士團體,表征出一種文化風潮。面對這令人矚目的文化現象,人們不禁想進一步了解,他們彼此之間具有何種人格特質,又如何相識且能相互吸引而有竹林之游的雅趣?他們相互之間的友誼觀又是什么?這是本文的問題意識之源發處。
阮籍、嵇康有論著留傳,人們也可以從相關文獻中得知其言論和行為舉止。劉伶則留下一篇完整的《酒德頌》及若干任誕的言行記錄。山濤有《山公啟事》、阮咸有《易義》,此兩人與王戎皆未留下傳世著作,只能從史料所載述的若干有趣的言與行來折射出他們的思想和人格特質。
二、阮籍與嵇康的文化形象分析
阮籍較嵇康年長十三歲,兩人雖少有儒學素養及淑世之志,且生長在同一時代,有共同的處境、正義感及不得志的苦悶,性格卻有差異。史書謂阮籍任情不羈,嵇康高亮任性,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并舉嵇康和阮籍為正始詩文學代表人物。該書《明詩》篇云:“嵇志清峻,阮旨遙深。”劉勰認為一作品的風格曲調取決于作者天生的氣質才情,也反映出其內在生命的情性所煥發出來的生命情韻和人格意象。阮籍與嵇康是言談投機、私志相契的摯友,《琱玉集》引《晉抄》謂嵇康“為性好酒,傲然自縱,與山濤、阮籍無日不興”。他們兩人的成長歷程有兩點是相似的,少年時有儒學熏陶,有儒家重義輕利的君子人格特質,他們對包藏禍心的偽君子痛恨入骨,對于帶道德禮法面具的“小人儒”,尖銳的批判言辭溢于言表。他們的淑世之志受挫后,皆由儒家轉向道家。同時,都向往神仙的無憂無慮的美好境界。阮籍與嵇康深厚的隆情高誼,可由下則載述詳見之,《世語·簡傲》劉注引《晉百官名》曰:“嵇喜字公穆,歷揚州刺史,康兄也。阮籍遭喪,往吊之。籍能為青白眼,見凡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及喜往,籍不哭,見其白眼,喜不懌而退。康聞之,乃赍酒挾琴而造之,遂相與善。”
嵇喜是嵇康之兄,彼時從軍投靠司馬氏集團,阮籍不齒其失節行為而以不友善的白眼表態。嵇康帶酒與古琴來吊阮籍母喪,阮籍得見摯友,喜悅之情自然流露而難掩恢復常態的眼神。嵇康與阮籍深交甚久,對阮籍的為人有深刻的觀察,曾品評了他對阮籍的觀感。嵇康在《與山巨源(山濤)絕交書》中說:“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性情真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吾不若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物情,闇于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阮籍不論人過,魏文帝曾言之,史書記載鐘會曾數次以時事來刺探阮籍的口風以便羅織罪名陷害他,阮籍均能以酒遁來避禍。阮籍與嵇康都蔑視禮教,但是如嵇康所言,阮籍不臧否人物而能自保免禍,這是嵇康自認為不如阮籍處。但是在酒品上,嵇康予以負面評價,可謂公允之評。阮籍詠懷詩五言八十二首中的第八十首詩作,在“阮旨遙深”的氛圍下,若比對嵇康的生平事跡,可察覺出阮籍這首詩是嵇康遇難后,對故友的深切哀悼,也一抒阮籍自身的憂生之嗟,詠懷詩中深情哀悼追思遇難的嵇康,該詩云:“出門望佳人,佳人豈在茲?三山招松喬,萬世誰與期?存亡有長短,慷慨將焉知?忽忽朝日隤,行行將何之?不見季秋草,摧折在今時!”
詩中,阮籍不斷涌現思念之情的人,當指竹林七賢中下場最悲慘、唯一受政治誅殺之害的嵇康了。詩文中的佳人指像嵇康般的君子賢人,嵇康曾渴望成仙,卻落了空,生命有長也有短,嵇康又如何能預知自己的慷慨赴義而死呢?嵇康臨刑時顧視日影,他感受到即將行刑前殘存生命之短暫。阮籍在感傷故友的悲劇下場之際,也感嘆自己的余生又將何去何從。尾句指出,秋草擺脫不了在時間的大限內即將枯亡的宿命,阮籍由悼友而興發自憐之情,不禁悲從中來而轉而哀悼自己,一抒憂生之嗟。全詩隱曲晦澀,卻意旨深遠地微言了自己與故友嵇康難以言喻的悲情。
三、結語
友誼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善意及友愛,品德和生命才情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特質,具恒常性。純潔崇高的友誼是構成人生幸福的一項重要元素,應基于對他者品德和生命才情的欣賞和愛慕,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與人樂樂不如眾樂樂。鳥獸不可同群,人是具有道德的、社群性的存在,本能地趨向于他人。
竹林七賢基于不同的理由結交成友,產生了許多令人動容的情誼事跡。另外,他們都是出入儒、道,活用儒理與玄智而在不寬容的政治、無常的個人命運際遇中安頓生命的賢者。他們崇尚儒家的倫理親情,篤信孟子所謂“君臣有義、夫婦有別、父子有親、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倫。其中在朋友這一倫的表現上,他們用生命來實踐朋友之間的有情有義,將朋友間的誠信價值看得很崇高,他們有漢代儒家所崇信《左傳》所標榜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種不朽人文價值。
在遭時不遇,有志未伸,有個人性命之危時,他們又能吸取道家的生命智慧,隨順自然,安時處順,逆來順受。值得注意的是,在處于歷史命運最險之時,他們能由老子的無為政治理想轉向個體生命的自覺,回歸自己生命內在的真性情,法天貴真,聚集為竹林之游,享受著飲酒清談、逍遙自在的精神之幸福,也體現出道家情而不執的友誼。然而,在他們的骨髓中,多人又充滿著儒家誠信的真情、純情和深情,頗足為后世友誼觀的范式。
(哥倫比亞大學教師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