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華
(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北京 100028)
人類社會文明形態的發展,經歷了從原始文明到農耕文明再到工業文明的發展階段,正在邁向生態文明的新時代。70 年改天換地、力塑河山;70 年風雨兼程、艱難曲折;70 年綠水青山、金山銀山;70 年生態建設、文明發展。中華人民共和國70 年生態環境建設之路,就是人與自然從矛盾沖突到和諧發展之路。
系統梳理新中國成立70 年來生態環境建設的發展歷程,我們發現,生態環境建設物理內涵的演繹過程,焦點在變化,重點在調整,難點在更替,具有明確的階段性特征。本文擬探討生態環境建設發展70 年歷程的階段劃分與特征,并在考察70 年生態環境建設的實際成效和面臨的各種挑戰之后,解讀分析生態文明進程演化的主要原因。鑒于西方的發展經濟學不能夠解釋中國的生態文明建設內在發展道路,本文還將嘗試在學術層面探索,全球生態文明格局演化中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發展的學理認知。在全球生態文明轉型進程中,中國未來的發展,我們責任重大,信心滿滿。
生態文明傳承“天人合一”的東方古典哲學智慧,但其物理內涵多在哲學層面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認知與實踐上。進入21 世紀,生態文明成為國家發展戰略并被學術研究系統深化。黨的十六大報告中明確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之一是要“可持續發展能力不斷增強,生態環境得到改善,資源利用效率顯著提高,做到人與自然的和諧,推動整個社會走上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這一表述較為系統全面地界定了生態文明建設的物理內涵,即生態、環境、資源三大成分,生態得到改善,環境得到整治,資源高效利用。盡管在廣義層面,生態文明被界定為相對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等人類發展歷程的社會文明形態,但在生態文明的建設發展操作層面,更多地采用2012 年黨的十八大報告中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中的“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安排,將其限定在較為狹義的具有具體物理內涵的層面。在2015 年的《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中,進一步明確生態文明建設的方針是“節約優先、保護優先、自然恢復為主”,目標是“保障國家生態安全,改善環境質量,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因而,生態文明建設的內容,從廣義、宏觀和歷史的視角看,是將生態文明放在突出位置,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社會建設和文化建設的各個方面和全過程;但在狹義、技術和現實的層面,則主要包括資源節約(即高能效、低物耗)、污染控制(即低排放、零排放)和生態保護(即生物多樣性保育、生態平衡的維系)。
1949 年,新中國成立之初,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社會矛盾就是如何處理好或者說協同好——不論是被動還是主動——人與自然的關系。新中國成立70 年來生態環境建設之路,就是人與自然從矛盾沖突到和諧發展之路。人對自然的態度,從蔑視到尊重,從逆反到順應,從破壞到保護;人與自然的關系,從沖突到追求和諧;人類社會從農耕文明生產力低下的“靠天吃飯”祈求“豐衣足食”,到邁向生態文明時代的人與自然和諧共榮和追求“美好生活”。
新中國生態文明建設進程之演繹,起點是在生態并不良好、物產并不富足,面積相對廣袤但人口數量眾多的農耕文明時代,努力防范掉入馬爾薩斯人口論的陷阱。改革開放之后,工業化拉動城市化,生產力水平大幅提高,生態得以自然修復,但污染趨以嚴重,資源短缺。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融入世界經濟,成為“世界工廠”,生態環境建設接軌世界。2010 年后,中國生態環境建設步入新階段,共抓生態大保護,大氣、水、土壤環境介質全面污染防治攻堅,資源減量節約、循環再生,引領全球生態文明建設。
我國生態環境建設的自然環境本底資源分布不均,基礎條件并不優渥。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人口為5.42 億①該處統計數據不包括中國香港、澳門和臺灣地區。以下統計數據如無特殊說明,同此。,占世界人口比例超過1/5,達到22%。城市化水平處于農耕文明時代,只有10.64%。糧食總產1.13 億t,人均只有208.9kg。工業基礎極其薄弱,粗鋼產量只有15.8 萬t②數據來自于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森林覆蓋率只有8.6%[1]。即使經過近70 年發展建設,我國的人口地理分布規律仍然符合“胡煥庸線”的劃分。按照2006 年人口數據,根據中國自然氣候和地形地貌特征,我國不適宜和臨界適宜人類居住的面積高達527.48 萬km2,占國土總面積的55.16%,但養育的人口只有4501 萬,占全國人口的比例只有3.44%;而高度適宜和比較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面積只占27.36%,養育的人口占比卻高達78.12%[2]。
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國生態環境建設的基本特征是治水治山,戰天斗地,以糧為綱,城鄉割裂。由于技術水平低下,盡管興修水利、植樹造林、戶籍隔離和計劃生育,依然沒有能夠從根本上解決溫飽問題。不僅如此,還毀林開荒、圍湖造田、破壞草原,生態退化惡化,生態失衡加劇。另外,由于工業發展規模相對有限,對原材料的占用和消耗也較為有限,盡管局地出現污染,但由于相對滯后的發展水平和刻意的意識形態導向宣稱“污染是資本主義的痼疾,社會主義與此無緣”,并未意識到污染的嚴重性。在這一階段,主要特征是生態失衡,人與自然矛盾加劇。采取的主動政策,例如城鄉隔離、計劃生育,也具有被動色彩,治標不治本。
改革開放后,工業化進程提速,勞動生產力大幅提高,國際污染控制的經驗和生態保護的實踐被引入中國,環境認知和生態意識逐步提升。生產力的發展使得中國成功跳出“馬爾薩斯陷阱”,糧食短缺的困境原則上不復存在,人口破壞壓力的減少使得自然休養生息,生態得以自我修復和改善。但是,遵循發達國家快速工業化、城市化的道路也使我國加速逼近乃至于部分逾越了自然的容量極限(生態保護紅線、環境質量底線、資源利用上線)。人們認識到,如果只依靠工業文明的技術和資本投入,即使環境基礎設施再完善,也不可能解決工業文明的固有弊端。具體的變革可以分為以下四個階段:
改革開放的起步階段(1978—1991 年),污染不斷凸顯,生態惡化趨緩。工業污染警示了環境破壞,開始建立環境保護機構、建立健全法制。
改革開放的提速階段(1992—2001 年),污染加劇,污染治理提速,生態得以改善。污染標準管控排放,工程設施治理污染。在這一階段,環境保護機構得以升級,法制進一步完善。
改革開放的騰飛階段(2002—2011 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成為“世界工廠”。由于工業制造業的規模效應,污染排放總量增加,環境質量整體惡化,但趨勢得到遏制。主要污染物排放達峰,總量絕對量減少。機構再升級,實施污染物排放總量控制。
改革開放的提質階段(2012 年至今),環境質量趨穩向好,走向綠色和諧之路。環境質量總體呈現改善態勢,生態文明建設的機構職能進一步強化。
從發展理念看,從生態平衡到生態文明,是一個不斷演進和升華的過程。20 世紀50 年代,面對自然災害,通過全社會的努力改造自然。由于工業化水平低下,工業污染甚至被認為是發展的代名詞。60 年代,在生產力沒能得到提升的情況下,也由于中國相對隔絕于世界,“依靠兩只手”“豪情壯志,人定勝天”的理念盛行。到了70 年代,生態破壞引致生態退化惡化,人們開始認識到生態平衡的重要性。隨著改革開放后西方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的認知和理念進入中國,在80 年代中國生態問題和環境污染惡果初顯時,人們意識到,污染需要通過發展加以控制。盡管80 年代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逐步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但重心經歷了一個從生態平衡向污染控制的過程。進入90 年代,以1992年里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UNCED)為標志,環境保護的意識在全社會進一步提升,在發展的意愿、壓力、動力強勁的情況下,環境保護與發展在形式上并重,實際上依然是發展優先或發展導向的保護。2000 年以后我國開啟了科學發展的征程,明確第一要義是發展,核心是以人為本,通過統籌兼顧,尋求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到了2010 年以后,生態文明建設不僅是“五位一體”總體布局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黨中央更是要求將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和社會建設的各方面和全過程,新的發展理念要求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系統形成并升華為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成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生態環境保護機構的演進歷程也與發展理念和建設實踐相吻合。1949 年,新中國成立之際即成立中央人民政府林墾部,1951 年改為林業部,1956 年成立森林工業部,1958 年與林業部合并,1970 年與農業部合并為農林部,1979 年恢復林業部。1998 年3 月10 日,九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審議通過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林業部改為國務院直屬機構國家林業局。2018 年3 月13 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審議通過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組建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不再保留國家林業局。關于農業墾殖,1956 年在國務院組成部門中專設農墾部,統籌安排開墾發展人口密集程度低、自然生態環境具有較高原生生產力的地區,尤其是邊疆,如黑龍江的北大荒等。直到1982 年,撤銷農墾部,與農業部、水產總局合并為農牧漁業部。
相對于農耕文明下的自然資源利用和生態保護,環境污染是“新生事物”,在改革開放前的國家行政機構設置中,幾乎不見蹤影。1972 年,中國政府組團出席了聯合國斯德哥爾摩人類環境會議后,作為前車之鑒的西方污染災害和環境保護理念,使得污染控制被納入國家的議事日程。次年,即1973 年,我國設立臨時性的國務院環境保護領導小組辦公室。改革開放后隨著鄉鎮企業和沿海“三來一補”①“三來一補”指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是中國在改革開放初期嘗試性創立的一種企業貿易形式。它最早出現于1978 年,隨著中國制造業的逐漸發展,隨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一勞動力密集、污染管控缺失的企業發展模式逐步退出市場。的遍地開花,環境污染成為社會“公害”,迫切需要職能定位明確的國家行政部門實施環境保護職責。1982 年,環境保護局成立,歸屬當時的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1984年12 月,成立相對獨立的國家環境保護局,仍歸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領導。1988 年7 月,國家環境保護局脫離歸屬部委,成為副部級的國務院直屬機構。10 年后的1998 年,環境保護機構再度升格為國家環境保護總局,成為國務院直屬正部級機構。2008 年,環境保護機構地位進一步提升,成為國務院組成部門。2018 年,環境保護與生態建設融合,功能拓展、職責強化,組建生態環境部。
從生態環境行政機構設置的演化進程中,我們可以發現,改革開放前的重點和中心是以生態建設為主。為了利用自然,也短暫組建過森林砍伐、農業墾殖為職能的森工部和農墾部。這意味著,改革開放前30 年,保護與破壞是并行的。改革開放后,隨著工業化、城市化進程的推進,自然破壞的壓力弱化,資源利用的需求減緩,森工、墾殖等生態破壞的部門被撤銷,林業等生態建設的部門職能強化但層級下降。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環境保護或污染控制部門,從中央到地方,在改革開放后,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發展起來,展現了全社會環境保護意愿的不斷提升和決心、力度不斷強化的進程。
中國的自然資源和生態稟賦表明,資源是匱乏的,生態是脆弱的;中國的人口規模和發展水平表明,壓力是巨大的,投入是有限的;中國“天人合一”的生態認知和嚴峻現實表明,意愿是明確的,意志是堅定的。在這樣一種條件下的生態環境建設,道路必然是艱辛而漫長的,績效只能是積跬步而至千里的,挑戰盡管是不斷演化但卻依舊是嚴峻的。
2.1.1 生態治理績效
在生態治理上,如果以森林覆蓋率作為一個主要指標的話,從1949 年的8.6%增加到改革開放初期的12.7%②關于森林覆蓋率的數據,國家林業主管部門和學術文獻研究的數據存在不同的表述。王蘭會等[王蘭會, 劉俊昌.1978-1998 年我國森林覆蓋率變動的影響因素分析[J]. 北京林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3, 2(1):33-36.]的數據表明1976 年的數據為12.7%,但1981 年的數據為12%,與林業部門改革開放初期森林覆蓋率12%的數據[劉毅, 寇江澤. 森林覆蓋率升至22.96%中國生態環境持續向好[EB/OL].人民日報, (2019-05-25).http://www.mnr.gov.cn/dt/mtsy/201905/t20190528_2424827.html.]相一致。,增加了3 個百分點,也就是每10 年一個百分點,平均每年大約1000 km2的新增森林面積;改革開放40 年,提升到2018 年的21.92%,平均每年0.25 個百分點,也就是每年新增2500 km2的森林面積。這是在“胡煥庸線”東南一側人口密集、西北一側水資源嚴重缺乏的環境下取得的,相對于一些自然環境優渥的國家動輒50%乃至于60%的森林覆蓋率,著實不算顯赫,但實際上來之不易。
生態治理的手段,改革開放前主要是治水和綠化荒山,風沙源治理、水土保持治理,多是防御型的;改革開放后尤其是20 世紀90 年代后期啟動的退耕還林、退田還湖、退田還草,則是修復型、改善型的。從50 年代治理淮河、海河、黃河、長江洪水之患,到工程水利農田灌溉,從黃河小浪底調水調沙到長江三峽控洪興利,順應自然而不是放縱自然,使得季風性、年際波動劇烈的中國水熱資源得到生態維護。治水,工程手段是需要的,但根本還是源頭治理。例如千年泛濫的黃河,泥沙俱下,屢修屢毀,堤防護不了,大壩(三門峽)攔不住。然而,經過新中國70 年的不斷治理,不僅洪泛絕跡,而且河水變清了!根據黃河潼關2000—2015年的實測數據,年均入黃泥沙2.64 億t,較天然來沙均值15.92 億t 減少83.6%;徑流量較天然時期年均值減少46%,含沙量大幅下降71%至10.8kg/m3。顯然,這些成效不僅僅是工程措施,更多的是黃土高原生態治理的結果。1999—2015 年,延安累計退耕還林1070 萬畝①畝,中國市制土地面積單位,1 畝≈666.67 m2。,覆蓋了當地19.4%的國土面積,植被覆蓋度達67.7%。坡面治理,徑流不下溝,溝壑地的徑流、泥沙分別減少58%和78%。由于淤地壩建設,榆林減少了三分之一的水土流失量。據2017 年5 月潼關實測數據顯示,黃河含沙量不超過0.8 kg/m3[3]。
改革開放后大幅啟動的各類自然保護地建設,涉及森林公園、濕地公園、遺址公園、地質公園、自然保護區、水源保護區、國家公園,覆蓋東中西,遍布全國。全國超過90%的陸地自然生態系統都建有代表性的自然保護區,89%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植物種類以及大多數重要自然遺跡在自然保護區內得到保護[4]。各類陸域自然保護地總面積約占陸地國土面積的18%左右,超過世界14%的平均水平。其中,80%的面積為自然保護屬性較強的自然保護區,約占陸地國土面積的14.8%;生態保護屬性較弱的風景名勝區和森林公園占保護地總面積的3.8%左右。
2.1.2 污染防治攻堅成績
污染防治攻堅,經歷了一個從“寧愿嗆死不愿守窮”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認知過程。
大氣環境治理,經歷了從20 世紀80 年代的沙塵暴(粉塵)、工業煙囪除塵,90 年代的脫硫治理酸雨,21 世紀初的脫硝治理氮氧化合物污染,到2010 年后的攻堅治霾、 PM2.5大幅銳減的發展歷程。實現了從2008 年的“奧運藍”、2015年的“閱兵藍”,到目前的“日常藍”,天清云白,民生普惠。
水環境治理,也經歷了一個從防止水土流失生態治理到污染控制水質治理的過程。在20 世紀80 年代城市規劃和產業布局中,沿江城市的化工企業多布局在城市的下游或城市自來水廠取水口的下游,而這些企業幾乎沒有污水處理設施,政府也沒有相應的治污預算,是典型的“只管自家門前雪,不顧他人瓦上霜”模式。改革開放后日本等發達國家和世界銀行對中國低息貸款援建的污水處理廠,也因管網不配套、運行費用無著落而“曬太陽”。90 年代我國開始配套管網;2000 年后推行污染者付費,稅費中列收污水處理費,嚴格排放標準;到2010 年后,城鎮污水處理率已達95%以上。
淮河流域水污染始于20 世紀70 年代后期。進入80 年代,水污染事故頻發,水質惡化加劇,給沿淮人民身體健康和經濟社會發展帶來了嚴重危害。“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質變壞,八十年代魚蝦絕代,九十年代身心受害”,這首歌謠是淮河流域水質變化過程的真實寫照。1994 年5 月,國務院環境保護委員會在安徽省蚌埠市召開了第一次淮河流域環保執法檢查現場會,拉開了淮河治污的序幕[5]。隨后,相繼制定和實施了《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規劃》及“九五”“十五”計劃。2000 年以后,淮河流域排污總量有所削減,但從排污量來看,淮河流域排污總量居高不下。2005 年,淮河流域廢水排放量41.7 億t,COD(化學需氧量)排放量104.2 萬t,是“九五”目標的2.8 倍,“十五”目標的1.6 倍,“十一五”目標的1.2 倍;氨氮排放量14.0 萬t,是“十五”目標的1.2 倍,“十一五”目標的1.3 倍。從水質來看,污染仍然十分嚴重。2007 年上半年,淮河干流14 個監測斷面II、III 類水質比例僅占14%,Ⅳ類水質比例占29%,Ⅴ類、劣Ⅴ類水質所占的比例高達57%。2010 年之后的污染攻堅,淮河流域整體上污染大幅減輕,減至輕度污染。2018 年,監測的180 個水質斷面中,Ⅰ、Ⅱ、Ⅲ類水質占比提升至57.2%,Ⅴ類、劣Ⅴ類占比降至12.2%②數據來源于生態環境部2018 年全國環境狀況公報。。
2016 年1 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重慶提出長江“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從長江流域水質監測數據看(表1),2016 年以前長江水質整體上呈現惡化態勢; 2017、2018 年,長江流域干支流沿岸鐵腕治江,大力關停并轉遷化工企業,長江國控斷面水質迅速改善,I、II 類水質斷面超過60%,IV 至劣V 類降至12.6%,共抓大保護初現成效。
固體廢棄物的治理,尤其是城市生活垃圾的治理,也是經歷了改革開放前的隨意堆放、80 年代的直接填埋、90年代的衛生填埋、2000 年之后的垃圾焚燒、2010 年之后的循環再生強制分類的發展歷程。2017 年3 月底,國家發展改革委、住建部共同發布了《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方案》,為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制定了路線圖①《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方案》要求,到2020 年底,基本建立垃圾分類相關法律法規和標準體系,實施生活垃圾強制分類的城市,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達到35%以上。隨后,部分省市出臺了相應的垃圾分類指導意見或實施方案。北京市提出,到2020 年底,全市垃圾分類制度覆蓋范圍達到90%以上,進入垃圾焚燒和填埋處理設施的生活垃圾增速控制在4%左右。重慶市提出,到2020 年底,實施居民生活垃圾分類示范試點的街道比例達到50%,生活垃圾回收利用率超過35%。寧夏銀川、貴州貴陽等西部地區也出臺了相應的實施方案,但沒有強制實施。參見熊麗,《生活垃圾分類制度實施方案》發布一周年 專家:習慣要培養 系統要完善[N],經濟日報,2019-04-09(05)。。2019 年7月1 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正式實施,垃圾強制分類進入日常狀態。實施當天,上海執法部門開出623 張整改單[6]。對不規范分類強化監管和處罰,不只是落實在文件上,而是在具體施行。這也意味著城市生活垃圾的治理、管控追溯到了源頭。其他城市的實施,也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表1 長江流域國控斷面水質類別比例
2.1.3 資源節約成就
我國資源節約的成效,盡管與世界先進水平仍有差距,但依然是成就斐然。以火電煤耗為例,20 世紀80 年代我國每千瓦時火電煤耗高達450g;進入21 世紀后,我國超超臨界燃煤機組發電效率已然引領世界;2010 年,我國有33 臺1000MW 超超臨界機組在運行;2017 年增加到104 臺,其平均供電煤耗僅為282gce/(kW·h),比全國火電平均供電煤耗少27gce/(kW·h)。再如,以建筑節能為例,2017 年我國新型墻體材料占墻體材料總產量的 71%,這種替代傳統黏土實心磚的新型墻體材料,生產能耗比黏土實心磚低40%,用于建筑物時采暖能耗減少 30%以上。
生態治理、污染攻堅、資源節約,70 年成績傲然,但未來挑戰依然嚴峻。根據生態環境部監測數據,2018 年全國338 個地級及以上城市中,仍有64.2%②數據來源于生態環境部2018 年全國環境狀況公報。的城市環境空氣質量超標。338 個城市PM2.5和PM10平均濃度分別為41μg/m3和78μg/m3,不僅遠超出世界衛生組織10μg/m3的標準,而且也高于國家35μg/m3的標準。京津冀及周邊地區PM2.5濃度更是高達60μg/m3,城市密集度高的長三角地區也達到44μg/m3。需要說明的是,2018 年京津冀和長三角的PM2.5和PM10濃度水平已比2017 年分別下降了11.8%和10.2%。隨著能源結構和產業結構調整難度的加大,未來下降的幅度也將趨減,且難度也增加。
環境污染可以逐步治理,但資源總量這一生態環境容量的制約因子卻難以改變。我國西北、華北大部分地區水資源嚴重短缺。以北京為例,2016 年北京市水資源總量為35.06 億m3,這其中還包括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入境水量10.63 億m3。按照年末常住人口2172. 9 萬人計算,北京市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為161m3。北京的農業和工業用水量,已經從2000 年的26 億m3縮減到10 億m3,而環境用水則從低于1 億m3增加到11 億m3以上,超過工業和農業用水的總和③數據根據北京市水資源公報分析整理。。我國化石能源燃燒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在1971 年為人均0.9t,只有世界平均的1/4;到2017 年人均排放量已經達到7.5t ,高于歐盟排放水平[7]。《巴黎協定》要求在2050年后實現碳的凈零排放,而我國的非化石能源占比在2018年僅為14.3%,且不說石油、天然氣,在2050 年完全去煤,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中國生態環境建設發展70 年,在艱難中前行,取得巨大成就,動因何在?
生態破壞或改善,自然的因素固然重要,但人為因素應該是最為直接的。20 世紀60 年代、70 年代不僅人口數量增長快,而且城市化進程處于停滯狀態,因此毀林開荒、圍湖造田等生態惡化的現象發生大多集中在六七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后,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大幅減少了人口出生數量,而且大量農村人口離開鄉村到城市進入非農行業,減少了對自然生態環境的直接破壞。盡管增加自然保護投入也是積極因素,但是最為主要的原因還是將生態破壞的原動力——人口,在空間上從鄉村轉移到城市,在生產力發展方向上從農林牧漁業轉移到制造業。而這一“雙轉移”的速率和效果,又被強制的計劃生育政策提速。
如果說生態恢復之內在動因是人的“雙轉移”,那么資源節約則歸功于技術進步、聚集效應和學習效應。技術進步的來源,在改革開放前以自力更生為主,改革開放后以引進、消化、吸收和再創新為主。快速城市化使大量人口聚集,也使得新技術的傳播速率和普及成本大為降低。學習效應,則是指人們會在規模化生產時通過進一步地實踐和學習不斷提升技術水平,降低生產成本。
而污染控制既不同于生態修復,也有別于資源節約,原動力主要是外源的,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直接的“拿來主義”。污染的產生和治理,發達國家有經驗教訓,中國作為后發者,直接拿來,成本低、效果好。二是外資企業較高環境標準的拉動。盡管發達國家轉移過剩產能到中國,把中國視為污染“避風港”,但是這些轉移的技術也多比當時中國的本土技術先進。三是從示范到強制的強化過程。80 年代的污水處理廠、90 年代的垃圾衛生填埋場,多是國際資金和示范技術在環境管制趨嚴的情況下擴散并得以實施的結果。需要強調的是,中國環境意識的不斷增強、環保投入的不斷增加、環境監管的不斷趨嚴,乃至于獨具中國特色的行政手段“生態環境督察”,是外源動力得以內生化并落地生效的關鍵所在。
工業化的作用機理主要是通過規模效應、技術效應和結構效應。所謂規模效應,是指工業生產規模擴大也就是簡單外延擴大再生產,而呈現出消耗資源、增加排放、破壞生態的線性關系。應該說,改革開放初期至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的2000 年,主要特征是生產規模的擴大,這期間污染排放呈線性增加。20 世紀90 年代淘汰“十五小”①“十五小”“新五小”企業是指 1996 年《國務院關于加強環境保護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明令取締關停的十五種重污染小企業,以及原國家經貿委、國家發改委限期淘汰和關閉的破壞資源、污染環境、產品質量低劣、技術裝備落后、不符合安全生產條件企業。“十五小”包括小造紙、小制革、小染料、土煉焦、土煉硫、土煉砷、土煉汞、土煉鉛鋅、土煉油、土選金、小農藥、小電鍍、土法生產石棉制品、土法生產放射性制品、小漂染。隨后的“新五小”包括:小水泥、小火電、小煉油、小煤礦、小鋼鐵。和2000 年后的“騰籠換鳥”,則是技術效應的功效,通過采用新技術,資源利用效率更高、污染控制更有效。所謂結構效應,是指通過調整產業結構、產品結構、地域結構、能源結構、消費結構等來達到能耗降低、污染排放削減的目的。制造業尤其是鋼鐵、水泥、建材、化工等原材料制造業,相對于輕型產業如輕工部門、服務業,單位產值、單位產品的能耗高、排放高。但是,隨著工業化進程的演進,第二產業比重增加而后又減少;勞動力密集型的輕工部門占比會不斷低于資本密集型的重化工部門,而后又走向技術密集型的工業化階段。發達國家多已經步入后工業化階段,因而單位產出的能耗較低、排放較少。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也經歷了從改革開放前的工業化前期階段到20 世紀80 年代的初期階段,到2000 年之后的中期階段,再到2010年后的部分地區開始邁入后工業化階段[8]。
新中國成立后,20 世紀50 年代通過合作化運動和社會主義改造,形成了生產資料公有制和計劃經濟體制,使大江大河的治理和綠化荒山的土地所有權制約與資源調動能力能夠得到保障。50 年代后期建立并延續到改革開放后的城鄉二元體制和農產品統購統銷、工農產品“剪刀差”政策,使得農村智力單向外流而得不到補償、農業勞動的剩余投入到農業再生產的改進較為有限。60 年代的以糧為綱、70 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割資本主義尾巴”等宏觀政策環境使然,使得生態環境建設難以提到主要議事日程。
70 年代后期啟動的改革,影響最大、效果最為深遠的,是鄉村集體可以辦企業,農民可以離土不離鄉進入工業,使得蘇南的鄉鎮企業模式、沿海“三來一補”快速推進了工業化進程。90 年代中小國有企業、集體企業改制,允許并鼓勵民營企業發展,農民可以離土又離鄉,跨區域流動,加速了城市化進程。2000 年以后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接軌世界,生產規模大幅擴張,技術跳躍升級,農業轉移人口開始了市民化進程。到了2010 年之后,改革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深化經濟體制、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經濟從高速度增長全面轉向高質量發展。
新中國成立后的恢復重建,在50 年代主要是向蘇聯和東歐學習引進工業制造業技術。1972 年前,中國媒體有批判屬性地報道了關于發達國家工業污染和生態破壞的國際新聞,但是直接學習引入的相對有限。直到改革開放,中國盡管援助第三世界發展中國家,但是關于資源節約和污染控制,主要還是單向跟進,以學習借鑒為主。
70 年代的開放,被動參與特征突出,但學習借鑒比較有效。1972 年參加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引入環境治理,國內自上而下啟動環境保護制度的構建和環境保護法制體系的建立。80 年代的開放,表現為從被動參與到主動跟進。1982 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WCED)開始《我們共同的未來》報告的調研和撰寫,使得可持續發展的概念認知與生態平衡的實際需求相交融。90 年代,中國參與全球可持續發展進程,演進為主動跟進到有所貢獻。1992 年出席聯合國里約環境與發展會議,隨后中國第一個啟動可持續發展國家戰略。2000 年以后中國的參與趨于積極主動。2001 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貿易規則和市場對中國環境與生態的相關要求倒逼污染控制和生態保護。2002 年,約翰內斯堡世界可持續發展峰會,聯合國“新千年目標”成為政治共識。2010 年之后,中國不僅學習借鑒國際經驗,也表現責任、擔當和貢獻。2012 年聯合國“里約+20”可持續發展峰會,中國積極參與“新千年目標”的制定進程。2015 年通過的《聯合國2030 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締約方會議、關于“后京都時代”即2012 年后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國際協定談判,2015 年達成的《巴黎協定》,都有中國積極的、不可或缺的貢獻,乃至于對于進程的引領。
從前述的動因分析看,西方經濟學外部性理論、公地悲劇理論,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學理上可以部分解釋,但難以全面解讀中國的生態建設和環境保護[9]。
在社會經濟發展規律認知層面,經濟社會發展是一個進程。在傳統社會階段,工業發展的規模比較有限,環境質量狀況處于比較好的狀態。在經濟起飛準備階段,工業發展規模快速擴張,環境質量趨于惡化。在起飛進入自我持續增長的階段,工業生產規模大、能耗高,污染加劇,環境質量惡化。到了工業化的成熟階段,投入增加、技術改進,污染得到控制和治理,環境質量開始改善。在追求生活質量階段,環境質量成為美好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而環境質量水平大幅改善[10]。
生態文明建設,實際上也是一個生態化的過程。習近平在2018 年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11]明確提出生態文明的經濟體系是要產業生態化,生態產業化。顯然,生態文明建設是一個轉型發展的過程。轉型發展的內在機理,從根本上具有公理屬性[4]。這些動因來自于四個方面:
第一個是自然資產的轉換。人類通過農業生產,獲取自然產出,將自然有機資產轉換為社會財富,促進經濟增長;人們開發自然資源,獲得生產產品,將自然無機資產轉換為人類財富,拉動經濟增長。但凡有規模的擴張,就會加大對自然的索取,從而傳遞生態退化的壓力。
第二個是社會基礎設施或固定資產存量的擴容。基礎設施因為其公共、高投入、耐久的屬性,初始投入、原材料消耗、勞動力需求、各種工程服務保障需求巨大,但其催生就業、拉動需求、推進增長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而且是高速增長。其環境和生態內涵是:如果不加以管控和治理,污染排放數量增長,環境質量下降;資源消耗量增加,生態系統格局出現變化,很可能改變原生態環境。
第三個是社會最終需求,即人口因子。在消費水平保持不變的情況下,需求的增長與人口數量增長必然同步。這一增長主要體現的是農耕文明的增長特質。工業文明的需求增長,是生活質量的拉動。真正拉動經濟持續增長的和影響生態環境的,不僅是人口數量的簡單擴張,而且是生活品質的不斷提升。
第四個是因技術進步而帶來的效率提升和質量改進。沒有工業文明的技術進步與創新,僅靠工匠精神雖然可以將產品在既定技術格局下做到極致,但不可能引致產品的更新換代。
生態文明建設的物理內涵要求資源節約、污染控制和生態保護。進一步從學理上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需要但并非一定要因循所謂的階段論,存在但也并非一定受制于外在的剛性約束。自然資產的轉換,首先存在一個容量或剛性的總量約束。例如,森林一旦砍伐殆盡,盡管可以再造林,數量上也只能是周期性更新。礦產資源的開采,由于地球的物理邊界的存在,既然不可再生,也不可能無限增加。農耕文明因生產力低下而破壞生態,工業文明因技術進步使生產力不斷提高,不需要破壞自然。大量的農地撂荒、退耕還林、退湖還田,不是自然的物理剛性約束,而是技術發展的使然。化石能源的使用,盡管是可枯竭的,但新能源的發展,很有可能在石油、煤炭等資源枯竭以前就被替代,就像石器時代的結束不是因為石頭的枯竭一樣,化石能源時代的終結也并不必然等同于化石礦產資源的枯竭。
社會固定資產,也存在一個飽和和需求的問題。高速鐵路、公路、房屋建筑等,受物理空間的制約和需求量級的飽和,不可能無限擴張。因而,基礎設施的高能耗、高排放、高污染,集中在建設時期。一旦建設完成,如果運行維護得當,壽命少則數十年,長則以世紀論。使用和維護,相對來說,能耗和排放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在農耕文明時代,人口對資源的占用和消費,面臨“馬爾薩斯困境”,只能是零和博弈。農耕文明的生育選擇或策略是多子多福、人丁興旺。而在工業文明時代,物質財富可以極大豐富,可以通過技術進步實現合作共贏。如果人口數量趨穩乃至于從長遠看趨降,那么對自然的索取頻次和強度、物質資產的存量、環境污染物的排放,在技術不斷創新的情況也會趨穩甚至趨降,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就有可能從馬爾薩斯的被動適應經過工業化進程的污染破壞,走向生態文明的和諧。
根據上述規律性和學理性認知,工業化進程、人口數量態勢和生活品質提升,是決定未來生態文明建設的基礎條件。中國的人口總量,從1950 年的5.4 億增加到2015 年的13.8 億,預計到2030 年前后達到14.5 億的峰值,然后人口絕對數量下降,到本世紀末人口總量將可能降至10 億甚至更低。中國物質財富的積累和生活品質的提升,也正在趨近于飽和階段,經過溫飽和小康,人們更多尋求的將是對美好生活的需要。
如果說中國生態環境建設70 年的歷程是從人定勝天、生態失衡經過工業化、城市化徹底跳出“馬爾薩斯陷阱”,但卻遭遇生態保護紅線、環境質量底線、資源利用上線,進而啟動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闊步邁向生態文明新時代的話;那么從微觀建設層面,生態環境保護的70 年歷程則是從生態退化到生態平衡再到生態自我修復的過程,污染控制的70 年歷程則是從隨意排放到總量控制再到質量管控的過程,資源利用的70 年歷程則是從粗放利用到節約利用到再循環利用的過程。
新中國成立伊始,中國從新民主主義社會通過改造走上公有制的社會主義道路,國際合作和借鑒比較不活躍。20 世紀70 年代初中國重返聯合國后,雖然在世界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進程中參與有限,但是西方環境污染的悲劇、環境保護的理念和實踐,對中國有著巨大的啟蒙作用。改革開放后中國大量吸引外資,雖然使中國成為那些已經完成工業化的國家轉移落后產能的“污染港灣”,但中國從中也能學習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保護生態、控制污染、節約資源,使得我們能夠以較短的時間、較好的效果推進可持續發展。作為全球生態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美麗中國建設本身就是對全球生態文明建設的貢獻。改革開放后,中國主動加入可持續發展的國際體系,并且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和話語地位的提升,主動參與、積極貢獻、垂范引領,推動著全球生態文明的轉型發展進程。從全球生態環境建設的歷史進程中,新中國成立以來的70 年也經歷了一個從旁觀者到跟進者、參與者,再到貢獻者和引領者的角色轉換過程。
站在新的歷史方位,展望未來,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共享共榮,我們不僅信心滿滿,也深感任重道遠。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將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