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
深秋,天高云淡,陽光燦爛。水發爺滿頭白發,手持一槍竹煙筒,抽著旱煙,蹲坐在田塍上的一棵老烏桕樹下。秋風吹來,樹上紅葉沙沙作響。
水發爺望著金黃的稻田,陷入了沉思。他還記得,分田到戶前,村外幾乎每塊農田的田塍上都長有一兩棵高大的烏桕樹。在秋陽下,樹上紅葉似火,遠遠望去就像一面絢麗的旗幟,飄揚在一望無際的金色田野上。那時,小村猶如躺在童話里的村莊。那時,他很年輕,感覺在長滿烏桕樹的田野上勞作,簡直享受到詩人的待遇。
然而,分田到戶后,田塍上的烏桕樹漸漸減少,愈來愈稀,據說是因樹冠太大,遮擋了農田陽光,影響莊稼生長,被村民砍了許多。到后來,村里只有他和端發、祥發、枝發還留著烏桕樹。
可是,讓他氣憤的是,幸存的烏桕樹也面臨著被砍伐的厄運。他還清楚地記得,端發的老婆同端發吵翻了天,硬說烏桕枝葉遮擋了農田的陽光,使一畝水稻至少減產兩百斤。端發拗不過妻子,只得忍痛砍掉了烏桕樹。
不久后,祥發的兒子說烏桕樹葉、樹籽老掉到田里,給收割帶來極大不便,更可怕的是,樹上還經常掉下毛毛蟲,嚇死人!就這樣,祥發也砍掉了烏桕樹。
再后來,枝發娘說烏桕樹大招風,可能招來雷電。一向有主見的枝發害怕了,也砍掉了烏桕樹。
最后,村外的田塍上只剩下水發家的一棵老烏桕樹。烏桕樹就長在村外公路旁的田塍上,樹圍大得三個人手牽手都難以合抱,樹冠足足蔭蔽了大半畝田。它是那樣高大而蒼古,孤獨地守望著小村的田園,顯得異樣悲壯。
正當水發爺想得入迷時,一群麻雀飛來,棲落在他頭頂上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個不休。叫什么叫,水發爺心煩,他猛吸了一口旱煙。
在裊裊的煙圈里,水發爺還記得當時順發勸他砍掉烏桕樹時的情形。
順發說:“水發,我真羨慕你,你田塍上的老烏桕樹成了村外標志性的風景了,就是方圓百里內也找不到這樣大的烏桕樹啊!你千萬要留著,說不定哪天就成為國寶了。”
他明知順發在挖苦自己,但還是忍住氣解釋道:“不是我不想砍,實在是砍不下手啊!你想想,一棵樹長到這么大,經歷過多少劫難,活到今天容易嗎?我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啊!”
順發很惱火,說:“難道我砍自家的烏桕樹,也傷天害理了?”
就這樣,水發的迂腐成了村民的笑柄,再也沒人勸他砍烏桕樹了。
秋天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水發身上,他的額頭滲出了晶亮的汗珠。他長嘆了一口氣,又回到往事中。
水發爺記得,從前年秋天起,就不斷有攝影愛好者驅車來到這偏僻的小山村里。他們看到這棵老烏桕樹,就像見到親爹一樣,差點沒上前擁抱。他們爭相同老樹和他這位“樹神”合影留念。他還記得,去年深秋的一個晌午,市電視臺的一位記者扛著攝像機專程來采訪他。幾天后,他從電視上看到滿頭白發的自己,站在滿樹紅葉的烏桕樹下,望著一望無際的金黃的田野,笑得無比燦爛。他還記得,今年年初,縣林業局的領導親自來為老烏桕樹掛牌,將它列為市級重點保護的古樹。
想到這里,水發爺舉著竹筒煙槍,猛地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斜倚在樹身上,忍不住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