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馬蜂窩懸掛在斗汰的懸崖上,幾乎與山地垂直。走在山里,遇到形狀儼如葫蘆似的馬蜂窩,我是避之不及的。就像剛剛上青石往斗汰走時,在澗底看到的眼鏡蛇。盡管,眼鏡蛇從路上盤旋到爬行,并迅速沒入竹林之中,只是瞬間的事,我還是心有余悸。而馬蜂呢,一般是喜歡把家安在大樹枝丫下的,而它們能夠在路邊的懸崖筑巢,足以說明非同尋常。況且,蜂窩周圍還有馬蜂出沒。我少年時上山砍柴就被馬蜂螫過,吃了不少苦頭。既然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繞道,迂回,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對懸崖上的馬蜂窩躲得遠遠的。
不僅是蛇與馬蜂,在山里遇到其他兇猛的動物也一樣。譬如:常常碰到的野豬,鮮見的狗熊,你避了它,不去騷擾它,等于是互不干涉,都相安無事。俗話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應是包含了這個理吧。
何況,山里還不是大路呢。
野豬與狗熊,在山里都是極具攻擊性的。萬一碰到了呢,根本不是什么狹路相逢勇者勝的事。越是危險的時候,越需要冷靜,最好是噤若寒蟬。發憷,驚叫,都無濟于事。當然,沒有親歷親見的人,是很難去想象那種臨危的境地。若是遇到了這樣的險境,即便世居斗汰的村民也不敢對你打保票。
狗熊喜歡偷吃蜂蜜與毛竹筍,春天在山里出沒并不奇怪。在與斗汰村同屬婺源東北部鄉村的大鄣山白石源,就不止一次出現過狗熊傷人的事件。好在,在斗汰還沒有出現過類似的傷人事件。其實,稍微細心的人,會發現狗熊與野豬在山里的出現是有征兆的,亦是可以識別的,比如聲音、蹄印、糞便,還有出沒的路徑,等等。其實,常年活躍在山林中的遠遠不止這些,猴子、毛兔、山麂、松鼠、果子貍、雉雞、綬帶鳥、鷓鴣、藍頭翁、麻雀、蜥蜴,似乎更靠近村民的生活。
山上的樹與樹林,是鳥的家。藍頭翁、綬帶鳥、鷓鴣,還有麻雀,既戀著灌木,也戀著喬木,它們成群結隊,撲棱棱地從此樹飛到彼樹,從前山飛到后山,樂此不疲。我也一樣,每次走向山村的旅程都是一個新的起始。
雨后,山里的空氣潮潮的,濕氣重,遠處的山腰上還繞著山嵐。往山的深處走,燕嶺蜿蜒,青石板的石階一級疊著一級,雖然有的路段殘缺了,但還不算難走。耳畔,始終縈繞的是時緩時疾的澗水聲。路邊的杜鵑花已經開始凋落,而山楂花、檵木花、金櫻子花正在盛開,空氣中飄逸著沁人心脾的清香。毛竹筍呢,一根根爭先恐后地長。偶爾,也會看到一段段松樹、栲木、楓香的朽木,還有腐殖土上生發的雞油菇、牛肝菇,以及長在枯樹上的木耳。仿佛,在山里隨時隨地都能感受到一種自然與寧靜的生機。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山上的植物也是如此。泡桐、栗樹、松樹、杉樹、栲樹、櫧樹、木荷、楓香,以及毛竹,在山上一片一片地生長,也有的是混雜著,一片一片成林。那蔥蘢之色,不僅遮蔽了斗汰村,還綿延覆蓋著贛皖交界五龍山余脈的密枝山秘境。茂密的樹林,翠綠的毛竹林,讓疊嶂山巒的輪廓線圓潤而飽滿。
二
斗汰,這是我在無奈的情況下在電腦上敲上的村名。實際上,村莊名字中的“汰”字,并非是我要的字,而左右結構的“土”與“太”才是。如果不是在村莊的墻上看到,我真的還不知道還有這個字的存在。那斗汰村的先人,在明代永樂年間從段莘官坑遷來時,為何村名要起一個生造字呢,不僅在村里沒有人能夠給我說清楚了,就是訪問了周邊的棗木汰、朝陽汰、光前汏,以及桐木汰、龍池汰等村,還是沒有人能夠給我講出個所以然。
溪頭、高枧段、桃源、青石,里莊、東源、青石,雖然是二條不同方向走燕嶺上斗汰的路,卻都是在山里打轉。燕嶺,雖然是婺源古時連接徽州的一條古道,卻不在婺源連接徽州的“五嶺”,以及徽州連接饒州的“浙嶺”之列。歷史上婺源連接徽州的“五嶺”,分別是芙蓉嶺,對鏡嶺,羊斗嶺,塔嶺,新嶺。而“浙嶺”處在“吳楚分源”之地。這樣的嶺上,不僅走過朱熹、岳飛、何溥、黃庭堅、江永等顯赫的人物,學子、仕宦、茶商、木商更是不計其數。顯然,那青石板蜿蜒疊起的,是婺源歷史人文的積層與刻度。而斗汰的先祖洪經綸就生活在充滿漫游之風和浪漫情調的唐代,他骨子里是一位率性的文人,在徽州宣歙觀察使的位置上從休寧縣走進婺源,相中了官坑的一方山水,就退隱在官坑村了。
盡管,我不能邂逅執杖而行的他們,卻可以一條嶺一條嶺地去追隨他們的足音。我始終認為,能夠靜下心來,在山村古道徒步行走,就是對慢生活的一種享受。
如果不是從小在斗汰村長大的小胖告訴我,我絕對不會想到澗口的茅坦上竟然是早年山上村民做竹紙的作坊。腌竹的石灰塘,以及洗、磨、碾、榨的紙坊,約莫在二十年前廢棄,如今只有在村民的記憶中去復原了。竹紙,也就是村民俗稱的明堂紙。據說,古老的舂搗、打漿、抄紙、揭紙等工藝,均源自遙遠的漢代。
斗汰村掛在山腰上,孤零零的,民居倚山勢而建,磚瓦的與夯土墻的房屋夾雜一起,剝蝕,起皮,開裂。山風一吹,似乎土墻上有齏粉在飄飛。村里六十多戶人家的樣子,常年在村里生活的卻不足百人。而村口的斗汰小學呢,名義上是有一二三年級,卻是復式班,只有一位老師和八九名學生。
斗汰村開門見山,從村莊人口與地域山林面積來看,稱得上是人煙稀疏了吧。我再一次到斗汰,是谷雨那天,正是村民趕著采茶、挖毛竹筍的日子。許是周末,村莊水口的香樟與紅豆杉樹上蟬聲都起了,我在斗汰小學卻沒有碰到一個學生。
三
到斗汰村,我都是在小胖的伯父秋久家落腳。小胖家算是村里的“空心戶”,老屋是空的,一家人都隨父母遷到了縣城。類似小胖家的“空心戶”,村里還有好幾家。我認識秋久老人的時候,他已年過七旬,瘦而硬朗,肩挑背馱腰桿還是挺得筆直的。那天,我猜了三次,都沒有猜準他的年齡。平日里,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實際上,他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在縣城開貨車,女兒嫁到休寧的五城。
小胖家與他伯父家是前后屋,房屋空著,有明顯的漏痕。秋久老人為了有個照應,就把烘筍的烘柜擺在了侄子家堂前。烘柜的樣子,像擴大加層的豆腐盒,一層層用木板嵌起,一屜一屜的,底層放火爐,上面用被單蓋著,火鉗就擱在柜邊。秋久老人邊在烘柜中烘筍,邊給我算了一筆賬,一年要烘六百斤左右的干筍。按照清明前十一至十三斤生筍烘一斤干筍,清明后十八至二十斤生筍烘一斤干筍去算,等于他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要在山上挖一萬多斤的竹筍。好幾次,我在燕嶺見過村里老人背筍的艱難——一米多高,如水桶般粗的竹簍,內里裝滿了竹筍,躬身背在背上,如蟻行。然而,在老人的眼里,在山村有房住,有地種,有米有蔬可食,日子就不叫苦。但,我還是無法想象,過了古稀之年的秋久老人要背一萬多斤竹筍下山,那是何其的艱巨呀。
俗話說,男人有福帶一路,女人有福帶一屋。秋久老人與妻子勤勉持家,一雙兒女,三代同堂,無疑是有福氣的人。這一點,在他家掛在堂前的全家福中就能看得出來。堂前的一角,以及廂房門口,都堆著干筍,笸籮、蛇皮袋、塑料袋,都裝得滿滿當當的。而炭火爐上呢,砂缽里臘肉燉著竹筍,氤氳著撲鼻的鮮香。中午的八仙桌上,與臘肉燉筍搭配的,是臘肉焋豆腐渣粿,煮南瓜,炒香干,炒苦苣,炒水芹,以及一碟酸辣椒藠頭蘿卜,純粹的山上農家味道。秋久老人說,毛竹筍是兩頭鮮——來也鮮,去也鮮。也就是說,冬筍沒有出土的時候,還有快上笐的時候都特別鮮。我嘗過之后,的確如此。有一個問題是,像秋久老人一樣,斗汰的村民都沒有銷售意識,他們的干筍都是在家等著販子上門收購的。一旦,碰到滯銷怎么辦?秋久老人從話語與神情中感覺到了我的疑惑,他坦然一笑,說山上筍好,每年都不愁銷不出去。
斗汰村的民居,一棟貼著一棟,擠挨挨的,地無三腳平。巷口,一位新婦背著嬰兒在切筍,竹筍、砧板、木盆一字排開,“嚓,嚓嚓”,下刀的姿勢干凈利落。許是隨著切筍的動作,身體起起落落像搖籃似的,嬰兒竟然在她背上睡著了。我順著羊腸般的小巷,從村里走到村外,仿佛整個村莊都彌漫在烘筍的溫熱清香中。
村舍、水口林、梯田,是一代代村民融合與呈現的村莊美學。窄,長條,且不規整,是村前梯田的樣貌。田埂上,棕樹東一棵西一棵立著,花穗金黃,帶著顆粒感。山邊梯田,大部分種了油菜,也有小丘種了百合,無遮無攔的。結了籽的油菜,桿高,經不住山上的斜風斜雨,一叢一塊地倒伏著。油菜田連著山磅,山磅顯陡。提著竹籃在磅上采茶的時女老人,似乎對氣候的變化是遲鈍的,她系著頭巾,一身還是冬衣,顯得臃腫。耄耋的老人,話碎,講話有幾分凌亂,卻淡然,言語之中也沒有憂傷:丈夫早年就去世了,四個子女中一個兒子死了,一個兒子還是單身,兩個女兒嫁到了山下(過后我才了解到,時女老人一直和智障的兒子住在老屋里,她還要照顧兒子的生活。盡管,兒子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了)。她掰過一丫茶樹枝,笑著解嘲道:我呢,是老嫗做事業,手腳不得歇,枉然。
是的,看得出,在時女老人眼里,看什么都是淡的,輕的。
香樟樹的冠幅大,樹蔭遮住了陽光。我看著老人在樹蔭下采茶,動作是越來越遲緩。一棵絡石,像寄生似的纏在香樟樹上,藤蔓又一縷縷地往下垂,枝頭開著白凈細碎的花朵。
“日不做,夜摸索。”是當地的一句民諺。意思是說,晝上有事偷懶了,夜里才趕著去做。然而,在挖筍烘筍的季節,村民是不僅晝上要趕著上山去挖筍剝筍,還要在家焯筍泡筍,到了夜晚,更要抓緊時間烘筍。畢竟,竹筍是時鮮貨,不等人。
夜里,雖然還沒有到螢火蟲飛舞的時候,卻讓我聽到了夜鳥與蟲豸的叫聲,看到了滿天的星光,還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覺。尤其,風過林梢的風哨,幽而潤,像重奏,是天下樂器無法比擬的。
四
也就三年前吧,我在斗汰村口看到的祠堂,梁、柱都是朽的,近乎要坍塌了。我雖然沒有機會解讀斗汰村洪氏的譜牒,卻曾在祠堂天井聽過老人對祖訓的追問——“生我者是誰?育我者是誰?擇師而教我者是誰?……”出乎意料的是,三年過后祠堂不僅修復了,功用也發生了變化,大門還掛上了“斗汰村黨小組活動室”“斗汰村小組會議室”的牌子。我注意到,祠堂門口的墻上貼著一張斗汰村小組關于燕嶺保護的通告:“燕嶺徽商古道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無可復制?,F已列入‘江西省森林步道名錄,受國家文物保護。自通告之日起,凡在徽商古道上掀石板,毀路基挖筍的,經查實,從重處罰!”落款時間是2019年3月28日。無論通告是否表述到位,卻從中表明了村莊對古道的一種保護意識。只是,通告貼出來還不到一個月,紅紙已經褪色得不成樣子了。
再一次從斗汰村出發重走燕嶺,發現磡上磡下的縫隙中不僅車前草長得多,且長出了圓柱形的穗狀花序。挨著磡邊呢,蒲兒根正開著如黃菊的花朵,一小朵一小朵的,成片,旺盛得很。山蕨、虎杖、山楂、胡頹子、芭茅、茶菩藤,以及鹽扶木與老虎吊,在不同的坡度上生長。拐過彎,上了嶺,毛竹的竹梢就交合了,一路像燕嶺的拱門,呈現綠盈盈的幽深。當然,有峭壁的地方,到處是陽光投下的竹影與樹影。筍殼、筍筒,一堆堆的,都是村民挖筍后的棄物。隔一段路,就能夠見到嶺中拱著土皮或石板而出的竹筍,倔強、堅定,仿佛賦予了某種神力。
燕嶺亭修葺的痕跡還在,橫梁、檁條都是新嶄嶄的,石墻還是原來的石墻,而神龕中泗州菩薩的字跡卻風化了。如果時間往前推四十多年,燕嶺亭還有人給過往行人燒水施茶的。而如今燕嶺亭,能夠留給我的只是歲月的感觸了。繞過嵐培,就是海拔八百多米的燕嶺凹,早年江西與安徽分界的界碑已經不見了。我一腳踏兩省,看到的卻是國務院2000年立的界碑。若要隨著燕嶺再往下走,便是安徽休寧縣山斗鄉的漢公坑村。
遺憾的是,我看到了修復的燕嶺亭,以及兩省的界碑,卻還是沒有找到徽商在清代時捐資修筑燕嶺的“功德碑”。
五
在斗汰世代村民的心目中,那祠堂里的靈位,村口的土地廟,還有燕嶺亭的神龕,都是先祖與神靈經年對村莊風調雨順,歲歲平安的加持。
不管別人怎么看,我覺得像斗汰這樣的村莊,才稱得上是人與植物、動物,還有神靈和諧共處的地方。而這樣的地方,是隱秘的,遮蔽的,甚至還是鮮為人知的。
暮春與初夏交替的日子,是斗汰村山上草木最為勃發的時候,仿佛有一層層的綠浪在蔓延、奔涌。藍天如洗,白云悠游,那一山疊著一山的濃綠,宛如樹木升向天空的焰火。
而斗汰與燕嶺,仿佛是一條回到從前時光的通道,既可以去追溯,亦可以讓我的身心在山林古道中慢下來。是的,是那種回到從前村莊生活的慢——慢到能夠聽到鳥聲與蟲鳴在葉面上的滑落,慢到能夠感受到草木的柔情,還有腳步在丈量中只去感知辰光與黃昏。
責任編輯? ?楊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