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生活的輕與重

趙艷

現實題材的文學敘事，如何整飭現實，對社會、對文明進行反思和細致的人性探幽，是現實主義作品仍然面臨的課題。孟大鳴的中短篇小說集《翅膀翅膀，羽毛羽毛》是現實主義作品，有一種超自然的“內視力”，將小說敘事與哲學思辨、人性的叩問相結合，對善進行召喚。輕與重，靈與肉和意象繁復，隱喻式的哲學思考，呈現了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作者始終站在喧囂紛繁的世界背后，堅守文學的孤獨，沉靜地關注個體命運，用文學照亮幽暗，喚起人性中積極而溫暖的力量。

人性的喚醒與救贖。作者用細致入微的筆觸，呈現個體生命的真實，以寬宥、悲憫的情懷，找尋人物精神的微光，完成一次次救贖。短篇小說《迪迪熊布娃娃》以沉重的筆調，講述一個品學兼優的天才少年的故事。黃見魚生長在吸毒家庭，從小就失去了關愛，迪迪熊布娃娃就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期盼和念想。為了籌錢給父母“看病”，也為了擁有迪迪熊布娃娃，他再次鋌而走險，最后，一個小小的生命隕落了。迪迪熊布娃娃是小說中的一抹亮色；也是黃見魚唯一的心靈慰藉，而命運卻將他最后一絲溫暖也攫走了。迪迪熊布娃娃的得而復失將主人公的苦難和悲劇放大，直擊人心，令人落淚。《燒錢》是一個心靈救贖故事。企業破產后，袁鷹在逃避警察追捕時，偷走了向他伸出援手的朋友的錢，從此埋下了“心債”，等到自己有能力償還時，朋友卻死了。他嘗試了各種償還方式，卻未能如愿，以至最后到墳前燒真錢，一次次將自己推向崩潰的邊緣。心心念著還債，活著為了還債，而如今債主已死，人的心突然迷失了，這個轉折頗有戲劇性，而最后連燒真錢還債的愿望都未能實現，這筆債今生是徹徹底底地欠下了，黑色幽默的寓言式結尾，令人無限慨嘆。中篇小說《逃跑者》把生命的體驗推到極致，探尋人性的幽微之處。何牦窮盡半生想要償還當年欠下的“情債”，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尋找那個曾經被他背棄的歐陽橘紅。有人告訴他，歐陽橘紅夫離子散，生活備受屈辱，因此，在他的想象中，她的生活應該愁苦困頓、滿懷怨恨，飽經滄桑，而當一個華麗高貴的婦人站在他面前時，卻無法接受這就是“她”的現實。《燒錢》和《逃跑者》同為“還債”，一個還錢，一個還情，并將之作為人生的支撐和活下去的信念。其實，最放不過他們的是自己，是靈魂的惴惴不安讓他們無法釋然，這是一筆永遠償還不了的“心債”。當人性在現實中被一次次無情地撕裂，故事中的一個個生命也在破碎、整合、重生。當善與惡的搏斗幽靈一樣在內心世界里一次次較量，小說便有了形而上的象征意味。

切開“病灶”，關注社會癥候。小說對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沖突，社會道德與世俗金錢觀的沖突等社會轉型中的種種問題進行解析，關注思考現代人的精神疾患，切開一個個精神病灶，從而對現實社會的裂變進行了無情地揭示。小說《暑假工》用第一人稱“我”的敘述（我是東東的爸爸），“我”是冷靜的旁觀者。東東在做暑假工時，看到了社會的陰暗面和人與人之間的猜忌，他為爭取公義，為同伴的不公平待遇而抗爭，卻陷入了為同伴的不法行為所“庇護”的困境之中，他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擄走了，他被現實的殘酷所擊潰。《十八排第一棵》講述一個婚外情的故事，男人抵制不住誘惑，當激情過后，回轉到現實中，那種跌落的無力感與無奈感，刻畫的淋漓盡致。作者深入特殊群體的生存境遇和內心的情感世界，探入人性深處的筆觸，細致入微，個體鮮活，寫出了紛繁的社會現實和復雜的人性。《送你一匹馬》塑造了一個“英雄主義”人物形象中鋒。中鋒是廠保衛處巡邏隊員，他敢愛敢恨，有責任心、有擔當，但也不乏粗糲、自負、嗜賭的缺點，并且履歷上還帶有污點。車間黨支部書記黃秀梓無法接受中鋒，她要阻止師祺和中鋒戀愛，如是刻意安排毛豆與師祺在一起。后來故事發生急轉，中鋒為了抓小偷，見義勇為，被壞人砍斷了兩個腳掌。廠領導為了擴大英雄主義的“社會效應”，謀求“政治利益”，黃書記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改變心意，不惜拆散自己成全的“好婚姻”。面對愛情面前的“籌碼”，三個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中鋒傷殘后怕連累師祺而拒絕了愛情；毛豆寧可舍棄到宣傳部當干部的美差，而不放棄愛情；師祺為了職務升遷，重新選擇傷殘后的中鋒。小說通過三個人對愛情的抉擇和妥協，不斷推動故事的演進，黃書記的政治謀利行為，也加劇了矛盾的升級，導致最后師祺被毀容的悲劇。在物化的世界面前，人們不知不覺中被潛規則，成了私欲和利益的犧牲品。人類在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博弈中被異化，人性中的惡在不知不覺中被釋放出來。小說用第三人稱的視角審視人性，同時也揭示并鞭撻了現代社會人性的失衡和扭曲。作者用超現實主義的表達手法，對現實世界進行文學闡釋，將現實在小說中進行重新解構和創造，對社會、對文明、對人性進行更高層次的叩問。

荒誕、寓言式的表現手法。借助神話、夢境或依附神靈等手法，衍生出怪誕人物和荒誕的情節，從而使小說具有了神秘的意境和象征意義。短篇小說《翅膀翅膀，羽毛羽毛》就是一篇具有現實主義色彩的荒誕劇。電視臺記者田旺將“規矩是鐵的”人生信條奉為圭臬，甚而將自己的名字也改為“田守規”，但他的思想、行為在現實生活中卻不被理解，甚至還受到排斥，他的人生信念被現實剝得支離破碎。“翅膀翅膀，羽毛羽毛”，仿若靈魂的囈語，沒有痛苦與掙扎，沒有僭越與妄念，弱小的生命在現實世界中破碎、整合，完成一次次救贖和重生，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表達。飛鳥的存在，是虛構的靈魂，代表現代人的異化，體現了后現代寓言式的寫作風格。《遠離陳五》將復仇作為生活之撐的黃自信，苦苦尋覓仇人，在找到之時，仇人卻死了。他的人生突然失去了目標，無所依付。小說巧設語境，埋下沖突，讓一切與“五”有關的人和物都變得歧異，數字“五”，主宰了人物命運，遠離戀人陳五，使得故事一波三折。由歧異到歧義，荒誕的情節和人物，使人性盡現；飽滿的文字鋪墊，使矛盾對峙，具有張力。《常奶奶的天空》，從特殊年代走過來的常奶奶，始終帶有一雙“警惕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周圍的一切，她珍藏當年的舊報舊事，連同自己的心一起封存在那個年代。從此，對每個人都保持警惕，神經質的敏感，使人與人的關系變得異常緊張、疏離、冷漠。在經歷了一系列事情后，常奶奶仍堅持自己對人對事的扭曲“假設”，并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它揭示了中國現代社會特殊形態下的新國民性，在劇烈的社會變革中，在舊的規則和理念中，存在一條新與舊的縫隙，作者找到了這道縫隙，并透視般地將事物的表面到內核展示在讀者面前，從而達到無情地批評和善意地嘲笑的目的。中篇《樟木圖書館——獅子橋系列之一》是一篇關于農村現代化進程的反諷小說。從家鄉落花溪走出去的大學教授陶樟木，最大的心愿就是為家鄉建一座圖書館，投資有一百萬元，并捐贈一萬冊圖書。然而陶樟木教授五年前車禍身亡，老同學王東風教授繼續完成他的遺愿。陶中華與陶樟木、王東風同為落花溪恢復高考后的高中同學。陶中華在外打工賺錢后，回到家鄉做了村書記兼村長。為了急于搞家鄉建設，爭取GDP，陶中華將圖書館籌建款挪用建了砂石廠和采石場，導致村子生態惡化，村民心生怨言。為了如期建館，陶書記將死去的五保戶陶三阿婆的兩間破土房改建為圖書館，并制造聲勢，邀請鎮文化站站長坐鎮，把樟木圖書館標榜為“全縣第一個村級圖書館”。大學生陶棒制造“流言”，“活人欺騙死人”、發網絡圖片，被圍追堵截。揭示了中國農村步入現代社會化進程中存在的現狀和問題，城鎮化、工業化進程的加快所導致的社會矛盾和狹隘的小農意識。小說以陶棒的突然出現和陶書記的緊張和忌憚作為結束，開放性的結尾，讓人無限追索和沉思。

現實主義是孟大鳴所持的一種創作態度。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便一直堅持小說和散文并行，散文創作上出版了散文集《盤點四十年》外、在全國各大期刊發表二十多篇大廠系列散文；中短篇小說創作也一直呈活躍狀態，除小說集《翅膀翅膀，羽毛羽毛》以外，還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痛徹肺腑的魚》。作者始終堅持默默創作，堅持靈魂寫作，筆下的人物以“底層”為主，準確地把握了底層人物的苦難和掙扎，每一個人物都有鮮活的生命。荒誕感是時代留給作者的“印記”，只有經歷過生活的淘洗，才能深刻把握“時代癥候”，找準人性、社會分化的觸痛點。作者將現實主義沉淀為個體經驗，相切、對峙、和解，在每篇小說中都找到了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核。作者運筆審慎，著筆平和，文字簡潔，情節緊促，矛盾不斷升級加劇，涵蓋大量的信息和象征符號，使讀者初讀時感覺很費力，有時需要反復閱讀，反復思考。藝術的魅力就是讓讀者有無限的想像和思考空間。《翅膀翅膀，羽毛羽毛》的語言有一種超常的張力，仔細品味后，那種張力，給讀者展開豐富的想像力和深入地思考提供了一條渠道。小說專注語境的表達，有幽微復雜的心理描寫，但缺乏一些人物及外部環境的描寫，影響了小說敘述的美感。

“夢是一種救贖。”小說多處采用夢境、神靈、占卜的描寫，借于玄想，有卡夫卡、卡爾維諾、博爾赫斯超現實主義和后現代意識流寫作特質。小說中每一個巧妙的“鋪設”，人物心理的變化，暗示的基調，似乎最后都成了悲劇的“讖言”。“翅膀翅膀，羽毛羽毛”，回歸到作者對整部小說主題的設定，“翅膀翅膀，羽毛羽毛”的靈魂咒語，既是作者的心理暗示，也是作者在利用玄想，帶領人們抵達理想世界和精神宇宙的一條秘徑。“我們必須不斷從懸崖上跌下來，在下降中長出騰飛的翅膀。致命的、輕盈的翅膀。”這些，或許也是作者帶給我們的精神世界自我救贖的咒語。靈魂——拯救。

文學要表達那些細微之處，關乎人性，如伍爾芙《飛蛾之死》中，那只弱小的生命飛蛾，在面對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也要讓自己活得體面。孟大鳴的小說找到了這些。

小說一直放在枕榻，讀完許久，文中充滿蒼涼、悲壯和孤獨的人生命運，一次次靈魂的放逐，和囈語般的懺悔，仍在心頭縈回不散，直擊內心。這或許就是這部小說最大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