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客吟四首

舒文治

收割星空

孩子提問月亮

你的鐮刀收獲了好多粒星星？

孩子提問星星

你們落在花園里摔痛了么？

詩人問候詩人

第一封寄往你新居的信收到沒？

什么是額外的節日——

對一個寫作的人？

天堂，會是何等模樣？

她還在疑惑：不可能吧，但一定是

一個帶兩翼的劇院嗎？

所有人在領受新年的目光

我在影院——

一塊掏空的夾心面包里

看他用畫筆

——戳天

星月流質

畫布已中魔法

星大如大衛王的驕傲

月宛如維納斯的美乳

他腹腔

在說夢話：

流吧，血呀

流過瑪格麗特的鋼琴

流滿魯林太太的搖籃

流過麥田

流往向日葵

流過阿爾勒的河

流上弟弟家的書桌

流過高更的酒杯

流向拉謝爾收藏的耳朵

流過夢架起的虹橋

流入星空

上帝需要我的血

衪的顏料

沒有顏色，衪亦將失去想象

今夜，衪給我畫夢

那最深的漩渦

高處的極限

超乎想象的色彩

同時抵達筆尖

風坐在箭上

那支虛擬的箭頭

從不提供來由

我們不存在時的黑，或者黑亮

幻想的蟲噬出了洞，時空洞

比針尖細亮萬倍

能將十萬光年折疊

如一朵黑白兩色的花

她說，那是雷霆的磁鐵

高鐵

磁力線的擬真

那射手

電弧一閃

已優雅收弓

箭速，風景，音頻

東君和云中君在高懸處追逐

夢中之物紛紛而來下

那落在棕色布套上的夢——

粘貼了誰？

車門密封如潛水艙

門口，三個女孩

將手指開花的游戲

玩了無數遍

她們彈指之間

我們出生，滿月，一歲，兩歲，三歲……

她們笑彎在九歲

我，年過半百

肉身沉重

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

帶上那穿心一箭

奔向我的靶心

我追風逐月的奔跑

能否避免成為一條碳烤魚？

你拿出一朵黃槲蘭

剛好覆蓋我展翅而出的

傷口

那年，他來祭屈

死神總在出奇制勝

讓疼痛徹底麻醉

讓火柴搭成天堂

讓水鬼變為江神

讓佛涅槃

讓魔王永生

讓記憶刷屏然后寂滅

都在刷他的詩

“當我死時……”

將來時已成過去時

他是否看到大司命和汨羅江神

如想象那般——

天門廣開，江水分開

他們在水云間的終點等他？

海峽兩岸

一張最寬闊的床

露出繆斯的左右手

我在寒冬的床上

搜索細節：

那年，我迎他來

那頭白發很標準

那只額頭很夸張

那緊抿的嘴很女人

黑西裝，黃綬帶

名人隊列

他點燃三枝香

那一刻，我看到這老頭

如一只白頭黑鵯

在汨羅江上獨自淋雨

快門閃過

幾縷煙線扶搖

天空正下端陽雨

三閭大夫端坐神龕上

在看煙霧在看雨

今夜，我想夢見他

從海床上醒來

雙手追玩浪花泡沫

我們一起收拾死神的玩具

一個一個的游魂

杜甫墓前默念

你念白

無數個夜晚夢見他

夢見他路過楓林，路遠不可測

你不斷給他寫詩

寫出那兩句：應共冤魂語，投書贈汨羅

涼風舞水袖，鴻雁早飛過

你把什么留在江邊

讓我們爭論不休：骨頭還是衣冠

我們翻遍水中書

解不了你們靈魂約見的暗號

封封家書，無邊落木

兩三個魂靈，閑坐把樽

清都有琥珀酒

微醉一夜便是億萬斯年

詩句寫在你們透明的腹腔

彼此相看

如同那年在洛陽望月

還有你那最后一眼：汨羅江上月西斜

你累了

走神的地方有青山作枕

我們來了

沿江山的七彎八折

默念你脫身得西走

默念你茅屋一間藏詩千萬

默念你家書里有未招見的靈魂

默念你躺在孤舟讓乾坤浮現

落花時節君何在？

水缸坐在天井中央

青苔默居

在詩頁和石隙之間

你總夢見青蓮的憔悴

青蓮會夢見萬戶搗衣聲

我們有夢——

泊在汽車尾氣之端

你行走

盛名裝進鏡框

神龕上的歸宿令你眉頭不展龕中石蓮花供光陰釀酒

你讓石頭和水彈唱

江流石不轉

我追隨你兩川的流寓

長江變成了拉你的纖繩

你到云陽的詩

題在江中龍脊石上么？

請看石上藤蘿月

已映洲前蘆荻花

流水自顧追逐它綻放的花朵

纖夫化作的石雕倒在草叢

你消失

在刻字磚墻中

壘成熏煙烤黑的祠

你消失

在荒草封堆里

豎成有字無字的碑

此處獨立蒼茫

此身飲罷便為歸處

你不再寫自詠詩

你不需要多出一個字

光陰在穿廊里折疊

唐朝嵌在最底層

一半青苔

一半石紋

青苔，石紋

石紋，磚墻

磚墻，椽檁

椽檁，青瓦

它們在你家穿廊里緊抱

毫無彼此放手的跡象

月出之夜執手相看

有風晚上閑聊打趣

你縱覽

用你清都云中的目光

看遍藍墨水上下游

你召會他們

秉承三閭大夫的邀約

五柳先生來了

建安七子來了

飲中八仙來了

揮毫落紙如云煙

你一再吟唱的月光

給了李郎

給了謫邊人

給了錦城花卿

給了遠在他鄉的小女

預留給我們的那一鉤、一絹——

被霧霾搶走

你不語

江在山的哪邊

家在水的哪頭？

終不見沙鷗飄然

我們帶走你兩句詩：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

云在處

云陽，云圖，云車——何在？

你讓那些瞬間凝固：

撫墳。日落。拔劍。秋高。

永恒的高度將一代又一代風騷壓矮

詩歌正在變成草木跟前的車震

我們走吧

去尋找云泥之間的某處

一處天堂，一處阿萊夫

機關算不盡

或許，阿萊夫就藏在午后的被中

被面，鋪滿機繡云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