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中的池塘

趙登科

1

再次見到阿蘭，是在父親的葬禮上。那時候我站在父親的棺材旁，有人給父親磕頭我就給那人磕頭，按照叔叔的說法是“回禮”。我跪下后不能自己起來，得那人扶我起來，每到這時，叔叔就會介紹說這是誰，和父親什么關(guān)系，我應(yīng)該怎么叫。忙完這些，我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吃飯，誰知道才吃了幾口，鞭炮就響了起來。我知道這是有人來給父親磕頭的信號，就扔下飯碗，走到父親的棺材旁跪下。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我敢肯定這是我跪得最久的一次。我偷偷抬起頭往前面看了看，是個女的，干枯的黑發(fā)上有幾根白的，她一直把頭埋在地上。我挪了挪膝蓋，心里抱怨女人，不就是走個過場，何必這么認(rèn)真，可我不敢說出來。

在我快堅持不住，想找個借口離開時，突然聽到有人說，不得了，有人暈倒了。我站起來，想看看是誰暈倒，可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閉著眼等了半分鐘，等心臟的血流到我腦袋。暈倒的正是眼前這個女人，當(dāng)我看到她的臉時，大聲喊了句，阿蘭。

2

阿蘭小學(xué)時就喜歡我，在一次表白中，她和我說了一個成語——一見鐘情。她其實長得不壞，一頭黑發(fā)長又軟，臉也不胖，最重要的是她的背，總是挺得筆直，像一根撐起房子的柱子。我不喜歡她，并不是因為她衣服破舊，而是我爸不喜歡她爸媽。

他們家是移民戶，又是外姓，我爸經(jīng)常望著他們家的房子說，要是他們沒來該多好，那里還是一片花園，咱們家的陽光也不會被遮住。

那時候語文老師講過一個成語——愚公移山。他指著黑板說，有人知道這個成語的意思嗎？他們都搖頭，按照平常的套路，老師就要自顧自地說下去，說不定還會手舞足蹈一番?？蛇@次，他突然瞪著眼喊了我的名字，趙丁科，你站起來告訴大家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我站起來，除了低下頭紅著臉什么也不會。阿蘭那時候坐在我后面，她用手指頭戳我，小聲說著什么?？晌乙痪湟矝]聽清楚，像蜜蜂響一樣。老師說，不懂就不要亂動，一天到晚屁股搖來搖去，你的凳子上是長了個刺嗎？眼睛……

老師還想講些什么，我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老師，我知道。我轉(zhuǎn)過身，一陣風(fēng)吹得我的頭發(fā)向后擺。阿蘭說，關(guān)于這個成語，我想講個故事——從前，有個老人家覺得屋面前的山很礙眼，越看越不舒服，有一天，他心里就有了一個念頭，我要是把這山挖掉該多好啊！經(jīng)過慎重的考慮，他就扛起錘子鋤頭到山上打石頭。說到這，阿蘭把手握成拳頭彎著腰在空中揮動，似乎她正站在山上，她的手上有一把巨大的錘子。她繼續(xù)說，有人問他在干嘛，他說，挖山。那人說，挖山干嘛？他說，擋著我的路了。那人笑他，你可以換條路走嘛，實在不行，換個地方蓋房子也比這好得多。他說，換個地方又會有另外的問題，比如屋前有河有樹林。那人說，那也比石頭好處理。他說，不用急，總有辦成的一天。就這樣，他一直挖一直挖，把天上的神仙給感動了，神仙一念咒語，一揮手山就不見了。阿蘭剛說完，老師就帶頭鼓掌，接著就是同學(xué)們的一片掌聲。

老師說，都坐下來吧，說得很不錯，故事也編得好，但問題也不少，比如，老人家有沒有家人，如果有，他的家人對這事是什么態(tài)度，支持還是反對，這些都應(yīng)該說一下，還有就是那個被老人家感動的神仙，到底是管哪個方面的，叫什么名字，這個也應(yīng)該交代一下，不能打掩護(hù)一樣糊弄過去。我看見阿蘭一個勁地點(diǎn)頭，還在書上分一二把這兩點(diǎn)給記下了。

我不知道阿蘭是不是為了幫我才編那么一個故事，但不管怎樣，我都應(yīng)該感謝她。那時候，感謝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買上一毛錢的辣條。當(dāng)我興沖沖地把辣條送到她面前時，她的表情很復(fù)雜，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讓我覺得好像是我在逼她。我說，不想吃給我。這時候，她突然把辣條拿過去一把塞進(jìn)嘴巴。她那樣子是我見過最丑的，嘴巴鼓得像個青蛙肚子，嘴巴邊全是辣椒油?；蛟S她也知道自己的吃相太丑，偷偷轉(zhuǎn)過身，等到把辣條吞下才對我說，真好吃，謝謝你。我說，那我再去買點(diǎn)？她用手在嘴巴邊扇風(fēng)說，不用，不用了。

那天，我是和阿蘭一起回家的。我說，那個挖山的故事，你是從哪聽來的？她似乎辣得更厲害了，用嘴巴不停吸氣，舌頭也不時伸出來舔舔嘴唇，然后吐一口痰。我說，沒這么夸張吧，才吃那么點(diǎn)你就辣成這樣。她說，我很少吃辣椒。她像是剛想起什么，說，你剛才問我什么？我說，你以后不用替我解圍了，我不想欠別人什么。她想都沒想就說，會的，只要是你碰上的事，我都會用心去做。我望著她的臉，發(fā)現(xiàn)她滿臉通紅，開始我以為她是想向我表白，羞的，看久了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許多小痘痘，特別紅。我說，你的臉。她說，我知道，先不和你說了。她捂著臉往前一陣奔跑。

3

回到家，我看見阿蘭她爹在他家門前挖泥巴。那里本來是一丘田，以前的主人到這時候都讓田里長滿綠色的水稻，可到了阿蘭她爹這，田里都是光禿禿的，硬要把那一抹綠算進(jìn)來，那就是幾棵水草。他扛著鋤頭在田里挖泥巴，挖好的泥巴用簸箕裝好，裝滿兩簸箕他就用扁擔(dān)挑著倒在田埂上。我問我爸，阿蘭她爸在干嘛？我爸說，誰知道，吃了飯沒事做。我其實想到了阿蘭她爸在干嘛，但那個念頭很快被我否定了——它有些不可思議。

我忽然想起阿蘭臉上的紅點(diǎn)，走到她家門前時又不敢進(jìn)去，于是裝作路過一樣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我又往回走，這時候，阿蘭她爹對我說，小同志，你是有什么事情吧？我說，嗯，阿蘭在家嗎？他說，你進(jìn)屋坐坐，阿蘭有點(diǎn)不舒服，她媽媽帶她去看病去了。說完，他就把鋤頭立在田埂上，向我走來。我說，不用了，等她回來我再來。

第二天，阿蘭沒來上學(xué)，老師說她生病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特地往路旁的一個池塘多看了幾眼，果然阿蘭是生病了。今天天氣很好，太陽不大，也沒有風(fēng)，要是以往，阿蘭一定會在池塘邊玩一會水。她會脫掉鞋把褲腿挽上，走上水梯，然后俯下身子捧住一把水，拋向空中。她拋得不是很高，往往在水還沒散開的時候用手背給它來上一巴掌，接著那團(tuán)水分成無數(shù)水珠向四邊飛去。有幾次她對我說，來，很有味道。我沒理她，裝作什么都沒聽見?？涩F(xiàn)在，我想聽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4

我以為阿蘭要病上一陣子，沒想到才隔一天就聽到她的聲音。那天早上，雞還沒叫，我聽見阿蘭在門外喊，趙丁科，起床了。我拉亮燈看看鬧鐘，又把頭鉆進(jìn)被窩。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聽見她說，趙丁科，再不起來要遲到了。

我爸不喜歡阿蘭，可對于阿蘭喊我起床的事卻很喜歡，因為我爸覺得他以后不用再操心我起床的事。

路上，我們遇到一條大黑狗，不知道為什么，它只朝阿蘭叫，而偏偏阿蘭怕狗，她被嚇得哭了起來，一把抱住我，把腿縮在空中。我想去撿石頭嚇一嚇黑狗，可她卻不肯下來。就這樣，我走不了也動不了，直到幾個同學(xué)路過。他們以為我欺負(fù)阿蘭而責(zé)怪我，阿蘭立馬下來擦干眼淚和他們解釋。

上學(xué)的早晨，阿蘭比鬧鐘還要準(zhǔn)時，每天早晨七點(diǎn)，第一句話是，趙丁科，起床了。我每次都聽見了，可我懶得理她，翻個身繼續(xù)睡。七點(diǎn)十分，她說，趙丁科，再不起來就要遲到了。我一般會說，知道了。有時也會什么都不說，這樣的時候大部分是睡過頭。如果是睡過頭，阿蘭不會再叫我，她都是拿著一本小書在屋檐下等我。記得有一次，我爸媽都沒在家，我睡到下午四點(diǎn)，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那天要去念書，然后拼命跑到樓下。我看到阿蘭時肯定眼睛都瞪圓了，我說，今天不要上學(xué)嗎？她把書合上說，要啊。我說，那你是上完學(xué)回來了？她說，一天不去也沒事的，我都和我爸說了。我忽然佩服起她爸來，想得真開，要是我和我爸說請一天假看小人書，他不打死我才怪。

5

那時候，除了一個非常喜歡我的人，還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人——烏鴉。忘了“烏鴉”? 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可能是和黑有關(guān)，他長得黑，他娘又喜歡給他買黑衣服。晚上，我和烏鴉一起去偷人家的西瓜，把西瓜一刀切開，吃完然后撒泡尿在里面，把西瓜合上，用葉子蓋住，留出一點(diǎn)頭。我和烏鴉躺在西瓜地想象西瓜主人看到西瓜里一泡尿的表情。烏鴉甚至模仿西瓜主人的聲音說，他娘賣腸子的，這個偷西瓜的，莫要被我捉到，捉到就要打頓飽的。

不知道西瓜主人從哪看出漏洞，當(dāng)他問起我時，我心虛了，說話時舌頭打結(jié)，還好烏鴉來了，他說，娘賣腸子的，老子要是偷了你的西瓜就是你兒子，要是沒偷你就是我兒子，敢不敢賭？那人笑笑走了，走的時候還留下一句話，這個小屁股不得了，以后不是村里霸王就是瘤子。

我和烏鴉經(jīng)常被老師罰，有一回是留在老師家，說是讓我們把課文抄十遍，說完他就進(jìn)小屋和一群人打麻將去了。寫了半個小時，我有了尿意，又不知道他家的廁所在哪。我正著急該怎么辦，烏鴉脫掉褲子往熱水壺里撒了泡尿。我猶豫一下，也脫掉褲子尿了一泡。老師打完麻將問我們寫好作業(yè)沒，我們搖頭。老師應(yīng)該是打麻將贏了錢，他說，算了，今天表現(xiàn)不錯，都回去吧。

老師到我家來告狀，說我害得他喝了我的尿。我爸先是給了我一巴掌，然后笑著對老師說，童子尿，喝一點(diǎn)沒事的。老師說，那你應(yīng)該多喝一點(diǎn)。我爸遞過去一包煙和老師小聲說了些什么，接著，他們就肩并肩走遠(yuǎn)了。我看到烏鴉的時候，他的頭上多了個包，臉像是上了色，一塊青一塊紅。我說，你爸揍你了？他搖頭，我和他打架，沒打贏。

6

小學(xué)和初中，我都是過得很快樂的，論愛情，有阿蘭追我，雖然那時候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我想阿蘭也不懂，我曾經(jīng)就問過她為什么喜歡我，她說，喜歡就是喜歡啊，在我眼里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差點(diǎn)就笑噴了，我和他們不一樣？難道我只有一個耳朵，有三只眼睛？我還有喜歡的女孩，我都沒告訴過她們，有時這個星期喜歡這個，下個星期喜歡那個，再下個星期又換回來了。

論兄弟，有烏鴉罩著我，誰要是走路不小心撞上我，我心情不好能給他兩耳光，那人要是想和我動手，我只要一提烏鴉的名字，他保準(zhǔn)會說，你小子厲害，你給我等著，我不喊人來砍你我就不姓劉。這話我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無非就是給自己個臺階，我也就配合他，用陰陽怪氣的語氣說，我好怕呀，求求你，不要喊人砍我。烏鴉打架不僅在我們學(xué)校有名，就連隔壁學(xué)校的混混都怕他。據(jù)他們說，烏鴉的成名架是那一場一打五。那天，一個被烏鴉打的胖子花錢喊來五個社會青年，他們把烏鴉堵在路中間，然后一頓暴打。烏鴉挨一頓打后特別清醒，在他們要走的時候突然把那個胖子撂倒在地，用手不停打他耳光，有人過來幫忙，烏鴉就撿起一塊石頭做勢要往胖子頭上砸。等他們退后烏鴉又開始打耳光。據(jù)他們說，烏鴉那次打贏了，胖子的臉腫得比豬八戒還難看。

到了高中，我爸的生意做得很差，他又迷上打牌，常常夜不歸家，一回來就摔盆子摔碗。也就是那時候，他和阿蘭她爸打了一架。

說到那次打架，我想補(bǔ)充一下阿蘭她爸，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因為女兒喜歡玩水，喜歡池塘，于是就把屋前的水田挖空，把泥巴全打在田埂上，挖好后再引水進(jìn)來。經(jīng)過他的努力，半年就挖成了一個池塘。他喜歡看書，我每次去他家坐他都要借書給我，他看的書很雜，有一次遞給我一本煉鋼的，好像叫《鋼鐵是怎樣練成的》，還有一次遞給我一本講牛的，應(yīng)該是叫《牛虻》。

那天我正在看一本叫《老人與?！返臅?，我爸拿過去翻翻說，什么破書，看了有個屁用。他拿著我的書往門外走，我跟著他走出來，感覺有大事要發(fā)生。阿蘭她爸看到我爸時很禮貌地笑了笑，我爸板著臉把書丟在他面前，不要再拿這種書給我兒子了，你現(xiàn)在害得他碗也不刷，地也不掃，我說他他還敢和我頂嘴。這時候，阿蘭也出來了，她撿起書擦了擦。阿蘭他爸又笑了，這個笑和上次那個不同，上次那個讓我感覺在陽光里，這次卻是在黑暗中的閃電。他說，你要是真這么認(rèn)為，那現(xiàn)在就可以不送你兒子讀書了。我爸一把搶過阿蘭手里的書，丟在地上還使勁踏上兩腳，他說，你有什么資格教育我，我的兒子用得著你指指點(diǎn)點(diǎn)，你以為誰都要像你一樣，騙著老婆在外面干活，自己每天在家里寫寫畫畫。別看阿蘭她爸沒怎么下地，可拳頭還是很有力氣的，他一拳就把我爸打得吐血了，我爸也想一拳打過去，可是被阿蘭她爸擋住了，我爸想上面不行就來下面，他一腳踢過去，不但沒踢著，反而被阿蘭她爸一拉給摔了一跤。我爸徹底惱了，他覺不能在他孩子面前丟面子，撿起石頭就一頓亂扔，阿蘭她爸可能是練過的，連石頭也可以躲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爸故意的，一顆石頭砸向了阿蘭，阿蘭沒有躲，她也沒受傷，她爸替他擋住了。

那事過后，我以為阿蘭再也不會來找我了，可她卻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以前和我怎么玩現(xiàn)在就怎么玩。我做不到，我總感覺有愧疚感，還有她爸，原來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原來生氣也是那么可怕。

7

快高考的時候，烏鴉被學(xué)校開除了，他和社會上的一伙人打架，把其中一個人的頭打爆了。我很煩躁，雖然我知道烏鴉也不一定能考上什么大學(xué)，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也考不上，不能再在學(xué)?；斐曰旌?，要靠自己的手去掙錢吃飯。而那時阿蘭還天天來煩我，弄得我想打人。

烏鴉走的那天，我買了一箱啤酒、鴨脖、辣毛豆、辣豆腐干，還有一斤花生。我喝到快吐的時候，阿蘭來了。她搶過我手里的瓶子說，不能再喝了。我說，不能喝了？她說，對，不能喝了。我說，你來，那你喝，我兄弟要走，我陪他喝點(diǎn)酒怎么了？她不說話。我抓了幾粒花生給她，聽話，到旁邊吃花生去。烏鴉說，你別這樣，嫂子會不高興的。我說，去他媽的，誰是誰嫂子。烏鴉說，你喝多了，咱們走吧。我剛起身，阿蘭就拿起半瓶啤酒一口氣喝下去。喝完啤酒，她又吃毛豆，吃豆腐干。我猛地看見那個當(dāng)年在我面前吃辣條的女孩。我先是打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在地上。我說，別吃了，這些你不能吃?？墒且呀?jīng)晚了，她的臉紅了，緊接著就長滿了紅點(diǎn)點(diǎn)。

阿蘭和我們一樣沒考上大學(xué)，準(zhǔn)確地說是她沒去考大學(xué)，和她身體沒多大關(guān)系，那時候她的過敏反應(yīng)雖然沒過，但還不至于虛弱到不能考試的地步。高考的前一天，我們都住上了縣城的賓館，老師突然找到我說，你和蘭花說說吧，咱們班的成績就看她了，她可絕對不能不考。我拿著電話，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老師看了一會說，好，我先出去一會，你盡管說，電話費(fèi)我昨天充了一百，手機(jī)也是剛充滿電的。

我說，挺舒服的。她說，什么？我說，你家門前那個水塘，玩水。她說，嗯。我說，考完了我們一起去吧。她說，好。我掛了電話，走出門發(fā)現(xiàn)老師一直站在門口。他說，打完了。我說，嗯。他說，她會來考試？我說，嗯。

我不知道阿蘭不去考試是不是和她臉上的痘痘有關(guān)，也許是哪個垃圾醫(yī)生告訴她臉上的痘痘永遠(yuǎn)也消不了，但更讓我內(nèi)疚的是另一種，她知道我考不上大學(xué)，索性就不去考了。

我去阿蘭家找她時，家里沒一個人。我在外面看見了阿蘭她爸，他爸用鋤頭在挖岸上的泥巴，挖好泥巴就往簸箕里裝，裝滿兩簸箕就用扁擔(dān)裝滿倒進(jìn)池塘。我說，叔，你這是干嗎？他說，把池塘填了。我心里一驚，明明還有好多話要問他，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池塘填了后，阿蘭他們一家就走了，從此再沒回來過。

8

我和第二個老婆結(jié)婚的第二年，高中時的班長建了個微信群，把我也拉了進(jìn)去。群里一共四十八個人，我無聊的時候喜歡看看他們的頭像，很多人喜歡把自己的照片用作頭像，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們。我沒有加他們了，加了又怎樣了？這么多年不聯(lián)系了，除了開口借錢，說什么都覺得尷尬。有個叫“一往情深深幾許”的，她的個性簽名也是“一往情深深幾許”，微信頭像顯示是一片池塘，池塘的上面飄著許多水珠。我把自己的名字發(fā)送過去加她為好友，馬上就通過了，她發(fā)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我說，阿蘭？她說，趙大作家，聽說你的書賣得挺好。我說，也就那樣，你現(xiàn)在在哪？她說，新疆。我能問問你，你現(xiàn)在知道那本煉鋼的書講的是什么了吧。我說，哈哈，你還記得，不過我當(dāng)時也沒說錯，它講的就是煉鋼的，不過不是字面上的鋼鐵，而是精神上的。她說，厲害，這個作家果然不是白當(dāng)?shù)?。我說，說說你吧，干嘛跑新疆去了？她說，我就喜歡瞎跑，這個月新疆，下個月西藏，再下個月內(nèi)蒙古。我說，可以啊，當(dāng)導(dǎo)游的也沒你這么瀟灑吧？她說，不說了，沙塵暴要來了，我得找個地方避避。我說，好。她沒再說話。

第二天，我發(fā)信息給她，叔叔身體還好嗎？她沒回我。

第三天，我說，發(fā)一張最近的照片給我，好久沒看見你了。她沒回。

9

把父親埋了，家里的親戚也送得差不多，我給烏鴉打了個電話，我說，烏總，你回來下，帶你見個老熟人。烏鴉說，沒時間呀，最近真是忙，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我說，別他媽廢話，不回來我就在你爹墳上撒尿，我可提醒你，我不但知道你爹埋在哪，連你祖宗都知道。我掛了電話，發(fā)現(xiàn)阿蘭笑了，她的背依然筆直，只是笑起來臉上有了不該屬于那個年紀(jì)的皺紋。我說，你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她說，你說話還是那么幽默。

我們沿著馬路一直走，沒有談自己的變化，也沒有問對方的變化，我們什么都沒說。當(dāng)我走到那個當(dāng)年被阿蘭她爸挖成池塘又被填了的地方，我再也忍不住了，因為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里又變成一個池塘，而且上面還有許多魚在游。我說，回來這么些天，竟然沒發(fā)現(xiàn)這個水塘。她說，你肯定忙壞了。我說，是有點(diǎn)忙，等見著我媽和她商量一下，看她以后能不能火化，送家里來太麻煩了。她沒說話，朝水塘走。我說，叔叔和阿姨，他們還好吧？她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挺好的，我媽在我高考時查出肺癌，我爸在我媽走后也得了肺癌。我說，怎么沒和我說？她說，你呢？叔叔走了不是也沒和我說嗎？如果不是看你朋友圈我現(xiàn)在也不會在這。我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高考那時候，你為什不說？她脫掉鞋，挽起褲腿，彎下腰掬起一捧水，拋向空中，然后用手背猛地一拍，水珠向四面散開。

烏鴉來了，我說，還認(rèn)得這是誰嗎？他說，怎么不認(rèn)識，阿蘭，我的第一任嫂子。我對阿蘭說，烏鴉現(xiàn)在很厲害，咱們縣城一半的房子都是他蓋的，改天讓他送你一棟。烏鴉伸出手說，送一棟有些夸張，打個九折還是可以的。在阿蘭伸出手的那一瞬間，我像是被抽了一鞭，那是我見過最丑的一只手，我七十多歲的媽媽也沒有那樣的手。

我和烏鴉脫掉衣服到池塘里游泳，阿蘭任我們怎樣喊都不下來，她把手插進(jìn)褲兜，背挺得筆直，黃昏下，像一根電線桿子。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