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群力
恰恰逢時勢,《美國陷阱》這書一出來在中國就很紅。
作者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是法國人,擔任阿爾斯通鍋爐部全球市場營銷經理,因阿爾斯通集團公司的全球商業行賄,承受了美國的司法懲罰,被美國投入監獄,經歷折磨飽受痛苦。按中國人的眼光看來,是從一個人上人,直接被投入地獄,同時不斷被公司拋棄,孤立無援。反差之大,境遇劇變,令人驚心。作者也一直憤憤不平,滿書也是嗷叫之聲不絕,令人抱以一絲同情。
我們剔除書中的小說描寫筆法和博取同情心的傾訴,梳理一下事件的本身。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的不幸遭遇是由于美國的《反海外腐敗法》(FCPA)引起的,而美國的長臂管轄,又使得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無可逃逸。
《美國海外反腐敗法》(Foreign Corrupt Practices Act,簡稱FCPA)是美國制定于1977年的一部單行法。按照字面意思可以直譯為“海外腐敗行為法”。該法律禁止美國公司向外國政府公職人員行賄,是目前規制美國企業對外行賄最主要的法律。

其歷史背景是1977年“水門事件”發生后,使美國高官和大企業主管這些傳統上受人尊重的上層階層的誠信度遭到社會質疑。社會要求加強對政府官員和大企業行為的監督。傳媒界借機掀起揭開黑幕運動。各種官方調查也隨之展開。根據美國司法部網站披露的資料顯示,1977年,證券交易委員會在一份報告中披露,400多家公司在海外存在非法的或有問題的交易。這些公司承認,自己曾經向外國政府官員、政客和政治團體支付了高達30億美元的巨款。款項用途從行賄高官以達到非法目的到支付以保證基本辦公的所謂“方便費用”不一。這種嚴重情況引起美國民眾的擔心。同年,美國國會以絕對優勢通過FCPA,旨在遏止對外國官僚行賄,重建公眾對于美國商業系統的信心。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FCPA作為第一部完全針對美國本國公司向海外政府機構的賄賂行為的法律得以頒布。
FCPA 頒布于1977年,期間經過1988、1994、1998年三次修改。其中,1988修正案為修改幅度最大的一次。當時,美國實施FCPA后,美國公司難以繼續賄賂海外政府官員。這種情況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美國公司在海外市場上處于競爭劣勢,尤其是對于那些可以把行賄計入商業成本取得稅收利益的公司而言,后果更甚。針對這種情況,美國一方面尋求國際支持,希望將FCPA國際化。另一方面,也在立法上進行了一些調整,以令法律更加適應國際市場的情況。
1988年修正案正體現了這些要求。修正案正式要求美國總統采取行動,促成其他國家出臺與FCPA類似的法律,并擴大該法的適用對象。同時修正案排除了一些所謂的“潤滑費” 的非法性(所謂“潤滑費”就是用以促進外國政府機構加快履行日常政府活動的小額支出)。除此之外,修正案還規定,如果行賄行為在行賄地被認為合法,那么這一點可以構成對違反FCPA指控的積極抗辯。所謂積極抗辯,是指具有實質內容的抗辯理由,而不是僅僅反駁指控。1988 年后,美國繼續致力于將FCPA的范圍擴大,加強國際影響。1988年之后的修正案繼續體現了這個意圖。雖然1994修正案只調整了法律的個別詞語,但 1998年修正案卻將FCPA的管轄范圍進一步擴大,將外國企業或自然人在美國境內實施的,違反FCPA的行為也列入該法管轄范圍。
在FCPA1988修正案的要求下,同年,美國國會開始與經濟合作發展組織(OECD)協商,謀求美國主要的貿易伙伴出臺同樣的海外反腐敗法。1997年,美國與OECD其他33國共同簽定了《國際商業交易活動反對行賄外國公職人員公約》。美國批準了該項協定并于1998年出臺了相關執行法律。除了OECD,美國還在美洲國家組織(OAS)、國際商會(ICC)、世界銀行(WB)、泛美開發銀行(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非洲發展銀行、歐洲理事會(Council of Europe)和聯合國等國際組織謀求同樣的支持,這些組織也相繼出臺了類似公約。可以說,美國尋求FCPA國際化的努力,取得了一定成效,并有繼續擴大的趨勢。除國際公約外,在美國影響下,一些國家如加拿大也出臺了類似FCPA的國內法。杜絕和減少商業賄賂、建立全球性的良性市場秩序,已經成為越來越多國家的共同要求。
所以在今天,《美國海外反腐敗法》已經不僅僅是一部美國國內法律法規,而是全球經貿活動中的一部繞不開的基本法律法規。《美國海外反腐敗法》最令人生畏的力量是在于美國的長臂管轄。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在書中詳細寫道“美國《反海外腐敗法》,根據這部法律,無論任何人,無論國籍,只要涉嫌向外國公職人員行賄,只要該罪行和美國有一絲一縷的聯系,美國司法部即可將他投入監獄。美國當局認為,哪怕只是和美國有一絲關聯,比如在美國證券交易所上市、使用美元交易、使用美國的郵箱,都能成為美國采取行動的理由。”這位法國企業高管絕望地發現,無論是法國國籍,還是他不是企業的主要管理者這個事實,都不能幫助他擺脫面臨的法律困境。即使出獄之后,在寫作此書的時候,也是不斷地憤怒痛斥美國的霸權行為,同時也控訴阿爾斯通的背棄,以及埋怨法國政府軟弱。
經過牢獄之災的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驚奇地發現:從1970年起,美國外國情報顧問委員會就建議:“從今以后,商業監聽應該被視為國家安全的一部分,享有與外交、軍事和科技監聽同等的優先權。”1993—1995年(比爾?克林頓總統任期內)擔任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的詹姆斯?伍爾西,在2000年3月28日接受《費加羅報》專訪時承認:“這是事實。美國在秘密搜集歐洲公司的情報,我認為這是完全正當的。我們扮演了三重角色。首先是監督那些違犯聯合國或美國做出的制裁措施的公司,其次是追蹤民用和軍用科技,最后是圍捕國際貿易中的腐敗分子。”
同時他記錄道:這么多年來,美國開發了一套彈性系統。在上游,美國利用強大的情報武器獲得外國公司簽訂的大額合同信息;在下游,它動用復雜而嚴密的法律武器對那些不遵守規則的公司提起刑事訴訟。世界上任何國家都沒有這樣的武器庫,它使美國公司更加方便地削弱、打擊,甚至收購它們的主要競爭對手。“任何損害我們經濟的個人、公司都會受到法律的制裁。”美國司法部長埃里克?霍爾德用一句話做了總結。
更是憤憤不平地指出:“9?11”事件后頒布的《美國愛國者法案》使這一大躍進成為可能。該法案賦予美國政府部門可以借助反恐的名義,大規模地監視外國企業及其員工的權利。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在公共采購合同公開招標的范圍內是完全不適用的。顯然,腐敗的受益者首先是受賄的公務員或者政黨,而不是達伊沙或基地組織。2013年“棱鏡門”丑聞爆出,愛德華?斯諾登揭露了美國的秘密監控計劃。世界各國這才意識到美國的主要數字企業(谷歌、臉書、微軟、雅虎、美國在線和蘋果等)也和美國情報機構分享信息。美國政府不僅用違規的手段獲取情報,還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內發動攻勢,督促該組織成員也在國內或區域內進行反腐立法。法國在2000年5月通過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頒布《反腐敗公約》(9月正式生效)。只是這些歐洲國家沒有頒布域外法律的手段和野心,它們最終都掉進了陷阱。一旦某個國家加入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經合組織反賄賂公約》,它實際上就授權美國可以起訴該國的企業,而它卻沒辦法使用法律手段報復美國企業!這些事情環環相扣,是一個居心叵測的大陰謀。很多人都被騙了。
在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的意識里,“就算起訴書上寫的內容全部無誤,按照法國或是歐洲的慣例,如果腐敗行為已被證實,首先針對的也應該是企業本身,而非企業的雇員。除非腐敗行為是雇員擅自所為,或者是為了中飽私囊。但很明顯,你的案子不屬于這兩種情況。”



但他絕望地發現,“事實上,身處美國的司法體系中,被告人會發現,自己面對的檢察官只會朝有罪方向進行調查;而法國的預審法官則與之不同,他們會同時尋找有罪證據和無罪證據。查閱卷宗、對案件進行復核鑒定、尋找有利于被告的證詞,進行這些步驟的費用在美國都必須由被告人支付。而在財務案件中,要查閱的卷宗往往多達幾萬份甚至十幾萬份,因此很少有被告人有能力(在持續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里)向專業辯護律師支付(高達幾十萬美元的)辯護費,也很少有人會去求助私家偵探開展復核鑒定。與被告人的情況恰恰相反,檢察官擁有各種調查手段和人數龐大的資深律師隊伍。原因在于,與法國相比,另一個公認的差別是,美國司法機關非常有錢。因此,在調查手段上,被告和原告從根本上就不對等。另外,如果被告人被羈押入獄,那么他與律師之間的溝通渠道將會非常有限。實際上,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一旦他被關進懷亞特這樣一座高度警戒的看守所,情況更是糟糕。 被告人將受到檢察官的任意擺布。檢察官的權力超級強大,擁有一切能迫使被告人認罪的手段。檢察官的戰果如下:美國司法部的勝訴率高達98.5%。也就是說,被美國司法部起訴的人中,98.5%最終都被判有罪! 為了不輸掉一場訴訟,檢察官也會考慮許多和解方式。他們可以引導被告人與他們合作,檢舉揭發自己的同伙,即便沒有任何物證。”
簡單一句話說來,就是美國人要求個人必須承擔企業一樣的原則和責任。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可怕地聽律師介紹,如果對抗法律的話,按法律計算,他個人通常至少要被判188個月,甚至可能是235個月。而美國法官面對籠中鳥的他,傲慢而直率地告知,根據掌握的證據,從理論上講,可以宣判125年監禁!
作為商界一名高管,皮耶魯齊其實也明白,這樣的商業案件是需要大量的談判與交易,更何況他也知道“美國司法體系就是一個大市場”。他寫道:我發現在美國司法系統里,不僅僅是關于我的案子,所有案子都是一場交易。美國司法部一旦懷疑企業行賄,很快就會與涉案企業首席執行官取得聯系,然后給他提供幾種可能的情況:要么同意合作,并自證其罪,然后開始漫長的談判(99%的案子都是這種情況);要么選擇反抗,走訴訟程序(在我研究的幾百個案件中,只有兩例是這種情況);要么用拖延戰術(就像阿爾斯通案),但要自擔風險。
更是感嘆:不幸的是,我的案子進展不是這樣的。顯然柏珂龍試圖讓美國司法部相信他進行了內部清理,但他其實是在玩火。于是擁有雄厚實力的“美國聯邦調查局碾機”開始啟動了。美國政府其實將反腐敗作為排在打擊販毒之后的國家第二優先任務。有超過600名聯邦官員在執行反腐敗任務,其中有一個特殊小組——國際腐敗組——專門負責調查外國公司。那些試圖抵抗的公司都會遭遇不幸。
這就是美國人的特點之一。他們總是先通知這些大企業,推出一個一攬子解決方案。“要么你們全面配合,放棄抗辯,開展內部調查,自我認罪,并追究自己的員工;要么拒絕和他們交易。但是那樣的話,美國聯邦調查局立馬就會找上門來。”


“如果阿爾斯通對美國司法部的調查采取了不同的應對策略,結果會是什么?如果公司高層在2010年就承認錯誤,那這個案件的判決又會如何?”皮耶魯齊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我知道歷史是不可能改寫的,但至少存在三種合理的假設:第一種,罰款會比現在低,這一點無可否認;第二種,阿爾斯通不會如此分崩離析;第三種,美國司法部不需要對我進行收審。讓我們回顧一下:美國人在針對丸紅株式會社、道達爾公司、德希尼布公司、英國航空航天系統公司的調查中,以及許多其他與阿爾斯通情況相仿的案件中,都沒有逮捕過任何人。”
其實,美國長臂管轄的霸權成為現實的一個重要因素,應該是皮耶魯齊根本沒提到的美國的美元霸權。現代世界經濟體系和金融體系的基礎是美元,誰被踢出美元圈子,誰就孤立于世界,甚至生存都困難。這個歷史形成的局面,使得美國長臂管轄霸權無往不利,光靠罰款就賺得缽滿盆滿。
2018年9月25日,星期二,下午6點,距皮耶魯齊在肯尼迪機場被捕已經過去了五年半時間。在美國監獄里被關了25個月——其中15個月是在高度警戒的監區內——之后,皮耶魯齊出獄了。
雖然他認為“并非因為我做錯了什么,而是因為我運氣不好。”,但禍兮福之所倚,經過牢獄之災,丟失了阿爾斯通的工作之后,他居然找到了新的工作方向,由于切身經歷的緣故,他成為《美國海外反腐敗法》的專家,成為大受歡迎的企業顧問。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否極泰來。
愿皮耶魯齊生活幸福,生意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