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方正




摘? 要 贗科學是近年出現的繼偽科學、民科之后的又一種非科學現象,贗科學出版物是贗科學理論的主要載體。通過結合時代背景界定了贗科學的概念,對此類出版物的現狀進行了調查,描摹出贗科學理論內部的新造概念、拼湊關聯、訴諸傳統文化等核心特征,并對此類理論普遍持有的一類“統包一切”的系統觀進行了辨析。對贗科學現象的形成原因提供了部分解釋,贗科學出版物的現狀說明了當下正確地普及科學仍然是重要的任務。
關鍵詞 贗科學 任意關聯 新造概念 系統觀 相對主義
中圖分類號? ?N092
文獻標識碼? ?A
一 贗科學的概念
“贗科學”的概念,指代所有不被主流科學界或政府認可的、自我宣稱能夠實現科學現有部分或全部功能的理論體系。贗科學是這樣的一類非科學現象:已經可以由科學解釋的問題,贗科學試圖提供另一種解釋代替科學解釋,還聲稱能解決科學無法解決的問題。贗科學以一種系統聯系觀描述事物間的普遍關聯,以類比為建立關聯的主要方法。贗科學研究的領域不限于科學所涉及的客觀世界,其野心可以推廣到包括心靈與宇宙外世界在內的宏觀整體存在。贗科學有強烈的“無所不包”傾向,使用新的概念,創造新的理論,強調并渲染自身的意義與價值。另外,贗科學還試圖對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科學采取一種統攝的態度,并在這一過程中流露出某種民族主義情緒。贗科學的理論是五花八門的“民間學術”的重要參與者之一,贗科學現象以贗科學理論的面目呈示,其背后有一個頗具規模、特征鮮明的內容生產者群體。
與“贗科學”相關的關鍵詞包括“偽科學”“類科學”“民科”等等,前人對此已經做了充分的考察,給出了不同的定義。劉華杰教授在“偽科學”的基礎上用一種較寬泛的方式定義了“類科學”一詞,對科學與類科學的劃界提出了一種合乎中國國情的標準,并對人體特異功能等個案做了案例研究[1]。他引述了國外學者在科學劃界中分割常規科學和非常規科學的各種觀點,并正確地在類科學的研究中以外部考察為主要方法。田松教授的民科系列研究文章指出了“民科”這一非科學內容生產方的幾個典型特點,使用一種田野調查式的方法豐富了非科學研究的側面[2—4]。“贗科學”的說法最初由郝柏林院士在2002年提出,他指出國人往往使用“偽科學”一詞對應英文中pseudo-science一詞,而鑒于我國的實際情況,應當使用“偽科學”與“贗科學”兩個詞來翻譯,并賦予它們不同的涵義[5]。論及贗科學的實質,郝柏林院士進一步解釋道:“所謂贗科學,大都基于一定的事實,輔以各種聯想和推論,卻沒有用現代科學方法去證實和排偽。”他同時指出了贗科學的幾個特征:
其一,某些在自己領域中卓有建樹的科學家,在其它領域搞起贗科學,更富迷惑作用;
其二,從事贗科學的人士不在真正的理論和實驗上下功夫去證明自己的主張,卻借助宣傳和媒體擴大自己的影響;
其三,他們熱衷于提出新名詞甚至新學科,卻未見把那一門新學科推進到底,使之成為科學;
其四,由于過去的貢獻,他們容易取信于領導,受到支持。
郝柏林院士在這里給出的并不是對“贗科學”的精確定義,而更近似一種現象描述。如前所述,郝柏林強調“贗科學”區別于一般意義上“偽科學”的特征,他指出:“近些年我國學術界批判的偽科學,多屬江湖騙術,其實與‘科學’二字并無關系。然而,贗科學卻是許多科學技術工作者往往難以辨認的一類非科學現象,宜提請學術界注意其普遍性和危害性。”[5]與此同時他也同意,若不把贗科學誤認為真正的科學,則贗科學“可能也并無大害”。在郝文中,歷史上贗科學的例子以歌德的植物學研究和弗洛伊德關于夢的研究為代表,而放到中國,最為典型的例子即是一種“生物全息學”體系。在此種理論中存在這樣的論證:玉米棒子長在植株中部,因此玉米留種要保存中段。綜合來看,基于對實證和實踐精神的尊重以及對清談之風的警惕,有必要對贗科學秉持一種審慎的態度,且揭露偽科學與識別贗科學的工作應當同步進行。
贗科學現象的背后的確有著與“偽科學”“類科學”“民科”等相近概念不同的理論內涵、表現形式和作者群體。同江湖騙術之類的“偽科學”或定義更為寬泛的“類科學”不同,贗科學并不熱衷于發明一種指導實踐的理論,也沒有明顯的逐利色彩。而與“民科”理論不同的是,贗科學研究的對象不局限于常規科學的關注范圍,也不常使用數學語言作為陳述理論的工具,且并不企圖證明數學史或物理學史上的重大構想,但格外關注一些中華傳統概念并著力將其運用到客觀世界的解釋中去。在本文的研究中,真正能夠區分贗科學與偽科學、民間科學的重要標桿是一種對“統一性”的追求,也是統轄全局的最高規律的存在。贗科學理論普遍具有統包一切的野心,以人文概念侵入了常規科學的解釋領域,理論的觸角遍及數學、常規科學與其它人文學科的各個角落。而為了達成這一先行的目的,對理論的論證過程趨于模糊與隨意。贗科學的另一個側面是其生產者身上有顯明的群體特征:他們在自我介紹部分強烈地流露出一種自得情緒與旺盛的求知欲;他們能夠較好地引用科學史上的典故,是眾多經典科普圖書的忠實讀者。贗科學現象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新型的、獨特的非科學現象。本文結合對典型贗科學出版物的后續考察,對贗科學的核心特征及其與常規科學、偽科學、民科理論的異同做了以下歸納,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幾種現象間存在明顯的分界線。
鑒于以上贗科學現象與既有非科學現象的不同之處,本文認為既有的科學與非科學的劃界標準應當被慎重地使用,贗科學與贗科學出版物的研究應該從頭做起。對出版物現狀的調查說明了非科學內容的主要面貌從數學、物理學轉向了一種中西雜糅、不知所云的語言游戲,其形式從可操作型理論向解釋型理論轉變。而當非科學理論的面目開始向一種“無害”的、純解釋型的贗科學理論轉型時,那些先前與偽科學針鋒相對的科學斗士們就不再是一種制約力量。另一方面,贗科學的內容生產者也從臥薪嘗膽型的故事主人公轉向了閑云野鶴型的富賈貴胄。這些轉變揭示了在“民科”、偽科學式微的今天贗科學的獨特面目,描摹了一個群體所持有的獨特科學觀。這類書的被接受程度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整個社會的科學素養,并折射出當下出版業在面臨諸多利益因素時的出版策略。
本文研究采用內史方法,以贗科學出版物為對象。對贗科學出版物的界定除了要求出版物的內容具備上述的特征外,還包含了郝柏林院士提出“贗科學”元定義時所隱含的其它現實條件。考慮到世紀之交種種偽科學以鬧劇收場的背景,本文把研究對象的贗科學出版物的出版時間限定在2000年以后。對“贗科學出版物”更精確的界定是:由中國人撰寫、在中國正式出版的,內容符合贗科學的特征,且明確侵入了常規科學解釋領域的出版物。這把理論不插足常規科學的民間歷史學、民間政治經濟學、各類預測學、心理指導、科學幻想等領域排除出了本研究的視域,同時又將偽科學研究者容易忽視的以哲學面貌呈現的贗科學理論納入了進來。
典型的贗科學出版物以這樣的標題表征它們涉足的領域:《宇宙學 人類文明智慧交叉整合共通共識理論原理》《和諧辯證法 物質運動總規律初探》《破解中國太極圖中的宇宙奧秘》。在這些出版物中,普遍可以觀察到新造概念并將常規科學現象與新概念或中華傳統概念進行任意關聯,從而得出獨樹一幟的結論的做法。這些結論的模糊性使得理論有極大的轉圜余地,因而這些理論普遍宣稱具有名義上的高解釋力,進而顯示出了某種(為作者本人所強調的)價值。對“統一性”的追求在贗科學出版物中體現為一種跨學科的特征:贗科學出版物的兩種基本類型正是“延伸到常規科學的哲學”和“延伸到哲學的常規科學”。
前者從基本的哲學、宗教、歷史定論出發,將觸角伸向宇宙論、物質本體論、生物的起源和精神的本質等問題上;后者則是按照相反的順序,將宇宙學等常規科學中的既有結論附會形成某種哲學精義。這兩種類型贗科學出版物的共性在于:都在這一過程中強調中華傳統文化并采用富有時代特征的論證方法;都將一種新的類哲學理論視作萬事萬物的根本之理,并強調這類理論應當在常規科學的研究中具有統轄的作用,同時視自然科學的自留地為自身理論的轄區。較為典型的一種做法是:作者先從其自創的新自然哲學出發提供一種新的物質本體論與演進模式,然后在出版物后半篇幅中將其應用到社會現象的論證中去,并重申這種作為萬理之理的宇宙法則可以應用到所有情境的分析中。在這一過程中,贗科學出版物全程不涉及任何實踐層面的指導,其內容停留在一種解釋型理論的水平。
二 贗科學出版物的現狀
本文以普查的方式搜集整理贗科學出版物,通過對上海交通大學圖書館和復旦大學圖書館中對贗科學出版物的分布情況做了調查及篩選,獲得了116份典型的贗科學出版物樣本。在對這些出版物的甄別過程中,使用了以上一章的表格為基礎的一份量表,以此來對出版物做量化的資格判定。在這一過程中,本文對贗科學出版物的判定由量表的項目所明確,對贗科學的定義也由項目的不同權重所強化。
在調查中可以明顯地觀察到贗科學出版物在空間分布上的不均勻性或傾向性。這里分類依據的標準是出版物版權頁圖書在版編目(CIP)數據中按《中國圖書館圖書分類法》歸類要求注明的圖書分類號。統計表明,在全部116本出版物中,被歸入B區(哲學/宗教)的達68本,占比達到了59%;遠多于被歸入P區(天文學/地球科學)、N區(自然科學總論)、O區(數理科學和化學)、Q區(生物科學)等傳統自然科學區域的出版物。除B、P、N、O幾大“重災區”外,贗科學出版物在G、Q等區也偶有分布。總體來看,本次調查的116本贗科學出版物按領域的分布見圖1。
贗科學出版物的第一個分布特征是大量出現在偏綱領、偏通論的位置上,同時對某幾個特殊領域表示出異樣的關心。前者可以從B0(哲學理論)、B2(中國哲學)、N02(科學的哲學原理)等分類號之常見來證實,而整個B區(哲學/宗教)在某種意義上亦可被視作全部學科的一種“通論”。在試圖解釋一切的野心文字之下是一種“通論之通論”,而這種通論缺乏具體的學科特征。這與傳統“民科”出版物只占據某幾個專業領域的情況并不相同。而事實上本次調查的一個附帶結論正是舊式民科出版物的數量遠不及新式的贗科學出版物,這些出版物也只集中分布在O、P、Q三區之中。另一方面,贗科學出版物特殊關注的領域包括辯證法(B025)、諸子前哲學(B221)①、相對論/場論(O412)、宇宙學(P159)、古人類學(Q981)等等。從出版物的分布中可以看出贗科學的作者對于現有理論有哪些偏愛,以及哪些現成的概念是作者習慣于“拿來就用”的。
調查還發現:2000年以來的這些年這類出版物的出版量有明顯的上升趨勢(圖2)。至于最近兩年較低的存量,應當歸之于圖書館對新書采購與上架的時效性,這是樣本庫自身的局限,并不代表近兩年的情況有所轉變。在當下中國圖書出版事業穩步發展的背景下,這一趨勢可以得到部分理解。這一統計結果很難說明什么具體的增長模式,但是考慮到傳統“民科”式微的局面,至少可以確定這類出版物這些年來并沒有受到打壓,反倒蓬勃成長了起來。這些贗科學出版物并不像偽科學一樣受到嚴厲的批駁或被熱烈地討論。這是因為就內容而言,贗科學沒有其他幾類非常規科學那么深重的偽科學色彩,它并不旨在提供某一種具體而可投諸實用的理論(如“水變油”“性交體位決定性別”之類),因此贗科學研究產生的社會影響相對較小,也就少了被批評指摘的空間。這種“無害性”是這類出版物與“民科”理論、偽科學具備不小的相似性而仍能發展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民科”的主戰場早已轉移到了互聯網空間,“民科”們也不再樂于利用紙質媒體。而紙質書仍然存在篇幅便于闡述整套理論、附帶“出書立言”的情感因素等優點。這些優點與贗科學的特質是分不開的。
從一些個案看,贗科學出版物還存在其他形式特征如裝幀簡陋、使用大號字體、插圖解析度不高等等。這樣的表面特征能夠反映贗科學作者本人的偏好,可以從中看出獨特的、富有個人色彩與年代特征的審美水準,更能看出一種作者的強話語權背后自費出版的痕跡。從作者的自述來看,這些作者大多具備一定的社會資源,且部分作者持有一種“富足而后立言”的傾向。部分出版物的作者或責任者明顯為同一家族成員。在全部贗科學出版物樣本的出版方中,有部分(如學林出版社、九州出版社)是若干自費出版代理機構的固定合作對象。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出版社之一學林出版社甚至把“在國內首家承辦自費出版業務”放在出版社的官方簡介中。因此若說自費出版是贗科學得以面世的一種重要方式,應該是可信的。
本研究還得到了有關贗科學作者年齡分布的一個附帶結論。在全部116份樣本中,有70份出版物注明了作者的生年。統計可得:70位作者出生年的中位數為1953,折合中位年齡為66歲;出生年的平均值是1951.8,平均年齡約為67歲。這些可以統計生年的作者以20世紀40年代、50年代生人為主力,出生于1943—1958年的作者占到了所有作者的59%。也就是說,這一年代生人是贗科學內容的主要貢獻者。在中國,這一年齡段人群的共有特質是時代背景復雜、成長經歷坎坷、已退休或接近退休年齡,許多人擁有較廣泛的社會資源。需要說明的是,這既是不言自明的現實情況,也是這些作者本人所自述的。在陳述或作者簡介中他們中的大部分介紹了自己學習工作的經歷,這些經歷可以反映20世紀40年代、50年代生人的群體情況。
除時代塑造的個人特質外,與出生年緊密相關的不僅限于這兩個因素:對于這一年齡段人群,如果他們試圖滿足自己對于大問題的求知欲,只能從為數不多的紙質出版物上獲得;這一較年長的人群也更傾向將出版物視作立言的標桿。在自述中,這些作者大量表述某種個人感想,其中夾雜作者本人的人生經歷與思想轉折。在他們的語言中可以讀出一種純真的志氣,這一點與舊式的民科作者一脈相承。同時,還有強烈的傳播欲。在這些作者中,有相當可觀的一個比例提供了自己的聯系方式。這是傳播欲與求認同心理的共同體現。夸張的行文既是離經叛道的表現又是理論的自我保護:他們或是聲明理論的優越之處在于可以提供統包一切的最高知識,或是認為理論利國利民。以上種種共同構成了贗科學出版物在理論之外的形式特征。
三 贗科學出版物的內容
深入贗科學出版物的具體內容首先可以發現:贗科學理論普遍提供了新的本體論元概念,對世界的本原、萬事萬物的根本規律做出了“新”的闡釋。其中部分元概念以圖案的形式呈現。這些理論普遍強調其新本體論的價值,自譽為革命性的萬理之理。
這類新概念(圖3)無名無實、兼蓄萬物、模糊不清,它們的具體特征、與其它概念的交互方式等要素被略去,唯一鋪陳的是有關這一元素如何包羅一切的宏論。另一方面,贗科學理論中還大量存在對已有概念的直接挪用,這一過程中可以明顯看出概念的幾個直接來源:常規科學、唯物辯證法和中華傳統文化。這三個來源恰恰都反映了一種“拿來就用”的經濟性原則,深刻暴露出贗科學受哪些思想的影響。其一,“暗物質”“波粒二象性”等常規科學概念常被曲解挪用以附會非科學現象;其二,部分唯物辯證法概念如“A與B的統一”“質變量變”“斗爭”“否定之否定”等常見于贗科學理論的論證過程,其中散發出濃濃的時代氣息;其三,中華傳統文化提供的“太極”“陰陽”等現成的抽象概念,同樣是建構贗科學骨架的重要元素。
在繼續分析使用概念展開論證、生產結論的具體過程時,可以發現贗科學的作者普遍持有一種“關聯全局”的信念,寧可損傷關聯的強度也要在解釋力上覆蓋自然與人文領域的一切事物,這驅使理論在事物間任意地建立關聯。在贗科學的理論中,應用于自然科學的概念與有關日常生活的描述可以僅憑它們符號上的或字面含義上的相似性關聯起來,這一過程沒有任何附加說明或限制條件。具體的操作包括將表示某物理量的符號與該字母的意義或讀音相掛鉤、將四象八卦與DNA 中的堿基相掛鉤等等。這顯示了如果關聯可以僅憑表象的相似性建立,那么在具體事物間建立關聯的難度就是極低的;且在這種無限制的曲解下,理論的形態必然是五花八門、互不通約的。再以“對稱崇拜”為例,相當多的贗科學理論中都存在“萬物對稱”的思想,將正負電荷、正反物質與社會生活中的現象(如股票的買入賣出)相關聯。即使這中間沒有對科學大的誤解,此類類比依然顯得缺乏意義:這樣的類比停留在一種主觀感想的水平上,不具有任何解釋、預測乃至(實踐上的)啟發價值。將一條正確的科學結論與人文領域的現象并列的時候,理論缺乏作者個人思辨樂趣以外的其他意義——單純的類比并不提供任何新的信息。這暗示了贗科學的論證只是一種信念先行的附會操作。
因此在描述了任意關聯的方法——類比以及其模糊性之后,我們必須意識到以上特征正是為這種近乎先驗的想法服務的:一種追尋統一的、統轄萬物的最高規律的理論意圖。而贗科學在這一點上與常規科學中對“萬有理論”的追尋有所不同的是:贗科學的野心更大、更籠統。贗科學的目的是在自然與人文領域中的一切事物之間建立關聯,而這種無孔不入的關聯依賴一種整體的、普遍的、系統的聯系觀。在這種“物莫無鄰”的系統觀思維指導下,贗科學的生產者們可以回避細節描述并把這一任務推脫給常規科學,亦可以直接使用含有能動性的概念,目的只有一個:建立有關萬物的關聯以佐證某種“萬物之理”。同時可以觀察到,他們對常規科學知識的吸收僅限于對類比概念的借用,而全然不顧常規科學知識生產的規范。盡管如此,贗科學的作者對于自身理論的薄弱還是有一定“自知之明”的:尚沒有一種贗科學理論直接地否定數學與物理方法的高解釋力。故而當贗科學與高解釋力的現有理論爭奪空間時,似乎唯一的出路也只能是著重聲稱自身理論形而上的強大包容性,并通過強調理論之高度系統性、普遍性的方式對自己的理論進行美化,并在這一過程中強調中華傳統文化的獨特價值。于是為了實現這一形而上的目標,贗科學的生產者就只能以文字游戲的形式寫作理論,且不給出任何細部描述。
下文是一段典型的贗科學理論陳述:
靜止是事物產生發展存在不可缺少的必要條件,是我們區分和認識事物的基礎。只有靜止才能醞釀事物的產生。而宏觀世界上生生化化的生命循環體現了運動和靜止的統一發展規律。就像雞孵卵而產生新的生命循環,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是運動和靜止的無限統一體。這正如中國道家的太極圖所說“靜極生動、動極生靜、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如同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互為條件。說明了陽動陰靜構成了物質生長變化的統一規律。同時,指出了宇宙事物的質量互變規律。所以,一切事物是運動與靜止的無限統一,是隨著各種條件和量的不斷積累才可能發生質的變化,產生不同的形態。氣運動的根源在于它內在的屬性,這一屬性推動著一切事物的產生與消亡。所以,“元氣”即“一”的內部斗爭運動生成陰陽二氣(正負)即波粒二象性。因此,只有陰氣的集聚,是不能生的;只有陽氣的集聚,也是不能生的。宇宙中混沌元氣通過內部的斗爭運動產生能量積聚產生大爆炸,產生星云、星系。具備生命的行星通過天地陰陽二氣交融后形成陰陽合氣也即“德”。這樣,才能夠為化生萬物形成條件。[7]
值得注意的是在贗科學中還存在一種“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的情緒,這使得贗科學理論以洋洋大言來贊美中國傳統思想,并將常規科學的成果貶低到“實用工具”的位置上。這同樣說明了贗科學的生產者們并不以理論缺少細節為恥,在他們看來理論是否含有細節、是否具有預測力根本就不是判斷理論好壞的核心要素。而當這樣的信念與某種民族主義情緒相糾纏時,理論就變得更加盲目了。這種民族自豪感下的系統觀認為:西方的科學方法是一種操作層面的,東方是全局層面的;西方重“器”、東方重“心”等等。在歷史條件造就的個人性格和民族主義感情的影響下,東方的系統觀增加了重量;同時在西方基礎科學腳步放緩、東西方技術差距縮小、完全的可知論受到挫敗、科學受到后現代主義解構的當下,西方傳統的科學主義觀點又減少了重量。這樣的系統觀因此而得到了加強,顯示出了反對西方思想而為中華傳統辯護的迫切愿望。這使得贗科學的作者在寫作自己的理論時常以西方科學為批評的靶子。而事實是盡管他們對科學史的事實有高于大眾平均水平的了解,但他們對科學的理解仍是片面的、不準確的,在他們的論證中也充斥著對經典或當下科學案例的再詮釋。
四 贗科學的形成原因
對贗科學出版物的考察揭示了贗科學形成過程中兩個顯著的外部要素:本土資源與學科建制。贗科學概念的三個最直接的來源說明:這些作者在什么樣的環境下生長起來,接受什么樣既有概念的熏陶,就會理所當然地套用現成的資源。關于這種經濟性原則,可以參照的是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傳統民科的糾葛。這中間同樣存在著極明顯的“拿來就用”傾向。這些傳統民科之所以受到《哥德巴赫猜想》如此大的影響,主要還是在于后者放大了某些概念的影響力[2]。“拿來就用”的過程也反映了贗科學與科學的真實傳播過程有十分密切的關系。據2009年的一項調查結果,中高端科普圖書的主要消費者正是“民科”群體([8],頁61)。而該文中的“民科”其實是與本文中贗科學作者的特質高度重合的。“科普”圖書并沒有為他們塑造科學主義的思維方式;反之,作為思想資源的科普圖書為他們提供了攻擊常規科學的匕首投槍。
再以贗科學理論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特殊關注為例。贗科學的作者認為:中華傳統概念體系天生具備某種廣泛適用性,因此它顯示出了一種令人贊嘆的古典知識對新知識的開放性。但實際上,正因為中華傳統概念體系具備開放性它才會被要求廣泛適用性的贗科學理論所采用。因此贗科學作者認同的觀點是因果顛倒的,從他們的視角出發,東方的系統聯系觀領導科學變成了一件名正言順的事情,這也正是諸多贗科學理論所強調、所著力美化的。
真正的科學不需要這種后知后覺的領導,不能接受這種“先射箭后畫靶”的論證。根本上這要歸因于贗科學理論在兩事物間建立關聯時過于任意,慣于憑表面的相似性推斷出兩事物的相關性,并將這一相關性推高到因果關系的強度。當“關聯全局”的信念過于強烈,建立理論的過程中就可以完全忽略因果倒置、過度詮釋等現實弊病。對此,后視偏差是一個解釋:一個先接受中華傳統概念,后接受西方科學的人傾向于對前者作出更高的評價。這使得贗科學作者在進行中西對比時的判斷總是很難做到準確,他們對科學的理解也只能停留在一種因表象的魅感而“醍醐灌頂”的科普水平上。在這樣的背景下,即使贗科學作者對于科學史的事實有極豐富的把握,這些豐富的事實最后也只能變成他們推高某種系統聯系觀的證據。一個贗科學作者就是在這樣的偏差中陷入了對科學的片面理解與中華傳統抽象概念之間互相印證、自我肯定的循環——常規科學的成就越高,所謂中華系統聯系觀的地位就被抬得越高。這正印證了一句老話:沒有科學哲學的科學史是盲目的。
這一套“自我肯定的循環”是值得注意的:哪些概念體系本身具有易被曲解的特性,這些概念體系之間就容易結盟,從而接受了一種的人會傾向于接受另一種;這大概不是個巧合。作為一個試圖解釋天文現象的數字神秘主義者,如果能夠直接引用兩儀、四柱、五行、八卦之類概念,就一定不會前去域外典籍中尋找資源。而如果這些概念又恰巧與“矛盾”“對立統一”等概念相通,那么這種“互相印證”就讓原本就不夠精確的關聯進一步得到了信念上的強化。這些外部條件以負面導向的形式作用于未能接受完整的科學及邏輯常識教育的、富求知欲的個體。故而,說中華傳統抽象概念體系屬于列維-布留爾筆下的“原始思維”,是受“互滲律”支配的糟粕,倒不如說只有當“陰陽”“五行”之說為一種無方法論的好奇心所青睞時,這樣的知識體系才顯示出它的消極影響[9]。我們不打算繼續探討中華傳統概念或唯物辯證法概念作為建立理論的可選概念本身是否夠格、是否是精確且無冗辭的。我們只需要知道,雖然贗科學內容生產者所秉持的旺盛求知欲和系統聯系觀可能是無可指摘的,但使用不合適的概念與方法無助于甚至有害于對事物的認知,從而將四海攸同的好奇心導向一種無意義的任意關聯。
由此則引出了解釋贗科學現象的另外一個側面:贗科學缺少學科內省和學科建制。在真正的科學知識生產過程中,如果存在一個知識的棘輪(即一種制度設計),則可以保證這一知識生產過程是良性發展的,保證其產出符合我們今天對真正的科學知識在精確度、預測力等方面的要求。常規科學受益于學術共同體內部的制度,這個制度具備檢驗篩選、知識積累與防止倒退等作用,保證了不斷積累的科學知識可以越來越明確地將自身與贗科學區分開來。而贗科學對理論解釋力揠苗助長式的強行延伸缺少一個反制環節,沒有一個標準告訴贗科學的生產者們使用類比方法逾越了某個限度那么理論就不成其為科學,也沒有人告訴贗科學作者這樣的事實:新型的、描述世界或物質本原的本體論是過時的、不能提供新知識的、退化的研究綱領。因此,贗科學理論野心甚大的玄學傾向不能得到控制,理論隨之向“通論之通論”靠攏。這背后的根本原因是贗科學作者們沒有將理論付諸實踐檢驗的動力,也沒有彼此通約的需求,只以出版贈人、立言行世為快事,故而在贗科學領域并不存在一種內省動力或制度化的、具強約束力的反饋機制。而我們提到的贗科學的現實弊病大都可以通過學科的某種內部規訓或制度設計來糾正。
五? 結語
可以用這樣的語言概括贗科學家們企圖包容一切的頭腦所生產的知識:反穿襪子,則襪子就把整個世界穿在了里面。這類知識中除了今天我們稱之為“腦洞”的東西外什么都沒有剩下。但這些贗科學的內容與論證特征之“贗”在何處的問題其實并不如表面上那樣顯然。因此存在部分持相對主義知識觀的學者傾向于對此種理論持寬容的立場,但本文反對贗科學可以與常規科學享有平等的地位。《孟子·滕文公上》提道:“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強行把常規科學和贗科學賦予平等的地位,則知識生產者“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對贗科學出版物的內部分析解釋了我們這么做的原因:正是內部分析補充了對贗科學進行外部考察的遺漏。通過揭示贗科學理論新造概念、拼湊關聯的特征,可以確認這一類贗科學理論生產了大量不具確定性的泡沫知識。確定無疑的是,對類比方法的濫用造成了概念間松散而模糊的關聯,概念之間的文字游戲使得贗科學理論沉迷于肆無忌憚的事后歸因與增字解經,在這些步驟中本土的資源遮蔽了贗科學生產者求知的視野。這使得贗科學理論既不具備任何的實踐價值,也不會是鍛煉思維的良好方式。
科學史提供了知識的時間軸,啟示我們在今天重復周敦頤《太極圖說》或萊布尼茨《單子論》式的寫作已經是一件意義不大的事情。再結合可證偽性等科學哲學標準,我們就可以獲知為什么贗科學在今天不是好的知識,以及為什么要警惕知識的相對主義傾向。當前的中國民眾尚未具備足夠的科學素質,贗科學出版物之常見更加深了這種擔憂,因此目前來看正確地普及科學仍然是比解魅科學更重要的任務。若政策可以在科學普及上起到導向作用,則政策一定也可以在反贗科學普及上起到導向作用。一方面我們需要重新審視當前的科普策略并認識到其中的局限性,認識到贗科學正是一種(在特定人群中)對科學祛魅失敗的產物;另一方面我們需要更多具備科學素養的資源配置者。政策對資源配置的作用以及教育對思維塑造的作用應該得到重視:這是本研究在實證分析之外的一點現實啟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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