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 楊小剛
全球經濟增長面臨下行壓力,我們該如何看待當前全球經濟增長?未來還將面臨哪些不確定因素和壓力?美國貨幣政策暫停加息以及美聯儲縮表,對新興市場有什么溢出效應?中國經常賬戶順差縮小,取得基本平衡,這一信號表明了什么?《外商投資法》審議通過之后,中國對外開放將呈現怎樣的趨勢和特點?
針對諸多有現實意義的熱點專業話題,《陸家嘴》專訪了著名經濟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政治與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所長,中國世界經濟學會會長,新興經濟體研究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張宇燕教授。
《外商投資法》意義遠遠超出外商
《陸家嘴》:日前,十三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表決通過《外商投資法》,你曾經提出《外商投資法》必要且及時,請問此次《外商投資法》與以往相關法規有哪些不同?
張宇燕:《外商投資法》是把以往的“外資三法”進行了整合、擴展和升級。這樣做主要是因為我們面臨的整個國際環境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說現在全球的貿易保護主義逆風越來越強,WTO改革已經提上議事日程,同時我們中國要繼續深化改革、加速擴大開放。大背景發生變化,原來那些涉及外商投資的法律法規在內容上自然而然也會隨之進行調整。
新法的核心是什么呢?我覺得它的基本思想包括以下四個方面:第一個是中國將進一步擴大開放。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一個持續的過程。這次進一步開放包括很多領域,例如金融服務業和取消許多制造業外資障礙。第二個方面是特別強調保護產權和尊重契約。產權保護和契約遵守從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問題。對財產不能說征用就征用。征用的條件是什么,怎么補償,怎么保護,這些問題必須通過法律與商業契約加以規范。這一點特別重要。第三個方面是強調政府依法行政,也就是界定政府介入市場的范圍與深度。為了發揮好政府的作用,《外商投資法》明確用負面清單規定政府的職能和邊界。有了負面清單,政府該做和能做什么就很清楚。負面清單之外的資源和企業行為就可以完全由市場去配置后調節。《外商投資法》的最后一個亮點是特別強調我們要守住底線。在涉及我們國家根本利益方面,我們要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想特別強調一點的是,《外商投資法》看起來是對外商,實際上其意義遠遠要超出外商。外商在中國投資,對中國的發展做出很大貢獻,但總體來說它仍然是中國經濟的一小部分,我們絕大部分財富創造者還是中國本土的企業。《外商投資法》里規定的所有事情,對中國本土企業同樣適用,而且是一視同仁的。我覺得這個意義非常大。很多政策,比如十八屆三中全會里面談到的很多改革開放政策,一旦以法律的形式得到落實,那就會對國內企業長期穩定健康發展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這就是我們通常講的,通過參與國際分工和擴大對外開放,反過來又深化中國國內改革方面非常典型的例子。
《陸家嘴》:去年我國經濟出現了一個不容易被注意到,但卻意義深遠的變化,就是經常賬戶基本平衡,幾乎轉為逆差,這是自1993年以來未曾有過的。經常項目出現逆差,這一信號表明了什么?
張宇燕:是的,2018年備受關注的年度經常項目維持小額順差,但順差同比縮水70%至491億美元,創歷史新低,占國內生產總值(GDP)比重降至0.39%,約0.4%,從1993年到現在,二十五六年的一個變化就是出現經常項目的逆差,在國際上我看到《經濟學人》雜志發了幾篇文章都在討論這個問題。高的時候, 2007年順差占GDP比重在10%左右,現在一路降下來,去年降至約0.4%,很有可能出現逆差,但不會出現大規模的逆差。
逆差本身是一個信號,這個信號表明什么呢?對中國的整個金融開放可能是一個特別值得參考的指標。預計中國的經常項目逆差在1%以內,是百分之零點幾,不會像美國那樣占到GDP的5%,金融開放除了保險業、證券業,甚至包括人民幣要國際化,債券和外國投資資本的流入,也要國際化,也是轉型升級的要求,這種情況下,要維持國際收支的平衡,資本項目就要對外資不斷地開放,特別是證券投資,還有匯率形成機制,也要越來越靈活,這樣才能和外部保持平衡。對于貨幣政策和金融市場開放而言,這方面的變化要特別關注。
除此之外,世界格局正在發生深刻變化,人類正在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引致這一變局的根本變量之一,是中國的總體經濟實力與美國和歐洲的差距正在跨越一個重要的關口。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中國去年按照市場匯率計算GDP達到美國的2/3,同時也把第三大經濟體日本甩得比較遠了。在過去四分之一世紀經濟全球化加速期內,美國等發達國家受益巨大,但在國際分工中獲益更大,只能是世界霸主在一段時期內可以接受的現實。假定甲國與乙國相互開放并通過貿易而實現福利的改進。甲國初始年產出為100,乙國初始年產出為10,兩國開放后各自獲得的貿易受益分別為10和9。雖說甲國每次都比乙國多受益,但長此以往兩個總產出之比將不斷接近,從10:1變為10:9。從某種意義上講,過去40年中國與美國GDP之比從7%迅速升至近70%,就是這一邏輯的現實寫照。問題是美國作為超級大國已無法接受這一現實,盡管40年來美國人均名義GDP同期凈增了5萬多美元。
我說這個無非是想說明,中美關系在未來幾年很可能非常艱難。對此我們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陸家嘴》:你如何看待我國2019年的進出口情況?是否仍然面臨較大的下行壓力?全球的貿易環境又會給我國進出口施加怎樣的壓力?
張宇燕:今年前兩個月中國出口增長速度狀況不好,令很多人擔心,經常賬戶可能出現逆差,但也不必緊張,追求順差不是我們的目標,之前長期的順差基于諸多原因,根本原因是儲蓄率高,自己消費不了就只能出口。目前儲蓄率在下降,這個過程本身就意味著對外越來越趨于平衡,以前我們是順差,現在就在順差和逆差之間找平衡點。
作為中國這樣的大國,開放以后,出口占世界GDP的比重越來越高,我們的商品出口在2015年是達到了歷史最高點,占到全球的大概14%~15%,那是最高的比例,這個比例這幾年一直都在下降。從這個意義上說,比重下降是很自然的。除了儲蓄率在降低,還有一點原因就是中國的制造業能力越來越強,很多東西沒有必要進口,無論是設備還是終端產品,很多都可以自己生產。另外一方面,國內需求也在發生變化,對國內產品的接受度越來越大,日本也有類似的經歷,這恰恰說明我們改革開放的成功,有很多東西自己可以生產,不用過度依賴于進口。美國的出口占比是相當穩定的,也是百分之十幾,我們現在也相對穩定了,所以這是一個大的趨勢,沒有必要特別緊張和一定要追求順差。
與此同時,鼓勵出口也很重要,像李克強總理報告里提出的: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中歐自貿區協定談判,包括“一帶一路”等,這些是政府層面可以做的,一旦做好了以后,對走出去和引進來,都會有積極影響。
全球經濟下滑跟勞動生產率下降和老齡化密切相關
《陸家嘴》:你曾經提過,世界形勢正面臨百年未有的變局,除了各種貿易保護主義興起之外,全球經濟增長也面臨下行壓力。未來還將面臨哪些不確定因素和壓力?
張宇燕:關于全球經濟的發展,眼下經濟學家達成的一個共識就是全球經濟增速在下滑。下行壓力越來越大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些是短期因素,比如說美國的財政政策,它在短期有激勵作用。特朗普政府宣布減稅,一減就減一萬多億美元,這對經濟是有促進作用的。但是減稅政策要想持續地產生作用,就必須得持續地減。一次性減完了,它的效果肯定會遞減,最后慢慢就消失了。匯率和股市的大幅度波動等往往對經濟也會有顯著的短期效果。
長期因素更具根本性。影響美國經濟增長的長期因素是勞動生產率。我們看到美國的勞動生產率增速最近十年與歷史其他時期相比是很低的,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速僅為百分之零點幾。看上去所有的原創型的技術進步、技術發明、突破性的創新都發生在美國,但是美國勞動生產率的增長水平卻很低。大家就琢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便是很多人討論的所謂“生產率悖論”。當然,勞動生產率的增速放緩不僅是美國,這在中國和歐洲也不同程度地存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經濟增長本質或者說源泉還是勞動生產率的增長。勞動生產率的增速下降,應該說是我們現在面臨的全球性的問題,也是長期問題。
同時,一些國家面臨的長期問題還有人口問題。歐洲和日本面臨很嚴重的老齡化問題。中國也面臨了老齡化問題,60歲以上的人口數有2.5億。人口老齡化會涉及一系列的問題,其一就是儲蓄率的降低。中國原來的儲蓄率很高,但現在的儲蓄率和10年前相比降低了好幾個百分點。過去這10年,由于老齡化,人們的消費觀念和行為亦隨之變化。退休人員動用儲蓄來養老,儲蓄就少了,美國也一樣。盡管它不斷有移民流入,每年近100萬,但是它的嬰兒潮出生那一代有8000多萬人,就是在二戰后的1946年到60年代初,這十幾年中出生了8000多萬人,現在他們逐漸退休。人口老齡化還導致人們對社會政策、選舉、政黨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像歐洲、美國都出現了某種程度的民粹主義、民族主義浪潮,深究下去,它們都和人口的年齡結構和族群結構變化有很大關系。
《陸家嘴》:美聯儲停止了加息,縮表政策也會在九月暫停,美國貨幣政策開始轉向了嗎?
張宇燕:當前美國貨幣政策是不是開始轉向?2018年美國的經濟增長率為2.9%,盡管比特朗普期待的3.5%低一些,但對這么大一個規模的經濟體而言,這個速度應該算是不錯了。美聯儲對今年美國經濟增長的預測剛剛出來,可能為2.2%,一下就降了0.7個百分點。而且,美國能不能守住這個增速也還是個問號,目前各種跡象表明美國的經濟增速如果不采取政策措施可能還會下滑。這就是美國貨幣政策在九次升息后停下來的原因。美聯儲已決策維持2.25%至2.5%的聯邦基金利率不變,而且比較明確地說今年就不加息了,縮表政策也會在九月暫停。原來每年加息兩到三次,現在不加了,為什么?因為美國整個經濟狀況不如預期的那么好。
但是我想說的是,這還不能夠完全說美國就轉向了,而是說原來的非常明確的回歸利率中性政策這一目標有可能會調整或延遲。美聯儲一度設定的中性利率水平是3%以上,這個目標的實現步伐已經停下來了。將來是繼續朝這個目標走,還是干脆又降息和擴表,還需要看。將升息和縮表的步伐停下來,至少從邏輯上看,對于穩定全球的資本流動和債務循環,是一個利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