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思航
[關鍵詞:透明;鏡子;軍人]
對于黨內的同志來說,全體勞動群眾是他們的一面鏡子。對于紅軍指揮員來說,全體紅軍戰士就是他們的一面鏡子。
——題記
“你可曾聽見白俄羅斯叢林里知更鳥在凄凄地吟唱?在鮮血染成的罌粟花前頭吟唱……”在1941年的那個秋天,第六十三軍的戰士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一縷炊煙在白樺林上空悄然盤旋升起。人們沉默著,他們懷抱步槍,圍著茶炊而坐,沉默地喝著杯子里的殘茶,沉默地回想著昨天的戰斗,林子靜的能聽見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在落日橙紅色的余暉里,他們久久地沉默著……
一架涂著紅星的小飛機在天邊緩緩地爬行,這只“海鷗”在林子上頭兜了好幾個圈子,直到勉強找到一片說得過去的空地,才慢慢低下頭來降落。馬達轟鳴,將林子里的寂靜一掃而空。
飛機上跳下來兩個軍官模樣的人,急匆匆地向林子里跑來。一個打著武裝帶領子上釘著一副三個琺瑯條的紅章;另一個頭戴飛行帽,領章上有一對飛翼。這時候七八個埋伏在草叢里的哨兵一擁而上,把他們團團包圍,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了他們。
“你們這是干什么?別胡來!”
“快舉起手來!”為首的一個少尉大喝一聲,給手里的沖鋒槍上了膛。
“你們這些狗玩意啊……等到你們軍長那里……”那個軍官雖然嘴上嘟嘟囔囔的,但卻乖乖舉起了手,讓他們繳了自己的槍。
“閉嘴!把鞋脫下來!”
“你們這算什么……”沒等他發表完他的抗議言辭,幾個戰士就把他和飛行員撂倒在地,抬起他們的腳看了看鞋底。
“報告少尉同志,他的鞋釘是圓形的,和我們的一樣。”
那時候,看鞋底是鑒別特務的一個粗糙辦法。在戰爭初期,許多德國特務,用幾乎一模一樣的紅軍軍服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樣,但卻穿著德國人的方鞋釘軍靴。那些被擊斃的德國特務,都是死在了小小的鞋釘上。
“這么說,他們可能不是間諜。好吧,帶他們去見軍長。”少尉打了個返回的手勢,戰士們就簇擁著這兩個家伙,把他們向密林深處押去。一路上不時傳來一兩聲怒罵。
“瞎胡鬧!”
在突圍的日子里,林子里的人們對外面的一切都報以戒心。在這樣的時候,戰士們誰也不信,戰士們只相信軍長。消息斷絕,誰知道一切是真是假?一直有這樣的傳言:在戰爭剛開始的幾周里,德國人把他們的第五縱隊偽裝成邊防軍戰士,安插進守備哨所,結果這些哨所都從里面被攻破了。誰又能保證這兩個家伙不是德國人派來暗害軍長的特務?
在1941年最困難的時候,第六十三軍的那些灰頭土臉血漬斑斑的戰士選擇相信他們的軍長。不僅是因為他英勇無畏的戰斗和高超靈活的指揮,更是因為身上的一切高尚品德。他們清楚,他們最清楚,軍長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這一點,上級司令員不會清楚,鐵木辛哥元帥和朱可夫將軍也不清楚,只有他們最清楚——全體紅軍戰士,他們的心就像一面鏡子一樣,什么陰影都藏不下。
他們六十三軍,自打方面軍突圍以來,先是在羅加喬夫和日洛賓打了兩個漂亮的反擊戰,而后轉戰第聶伯河畔,預備最后的決戰。
這個時候來了方面軍司令部的命令。
“報告軍長同志,我們剛才抓到兩個可疑人員。”
指揮所設在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里,指揮員和正包扎的軍醫在一個屋檐下工作。他們都在完成一個相同的使命——保護戰士的性命。只不過,一個是規劃設計這場生命攸關的突圍,另一個是在救治受傷流血的人們。
“哦,帶他們進來吧。”一個伏案在地圖上工作的中年男人抬起頭來,放下了手里的紅藍鉛筆。
彼得羅夫斯基,列昂尼德·格里高利耶維奇——六十三軍的中將軍長。革命剛爆發的時候他就參加了赤衛隊,后來在紅軍里做到了副團長。戰后又上了軍校,后來做過中亞軍區司令、莫斯科軍區副司令員。但是在1938年肅反擴大時候,被人誣陷成“圖哈切夫斯基間諜同伙”,被判了十年徒刑,直到戰前被放回來當軍長……那時候人們都以為他死了——傳出來過一兩次他被槍斃的消息。當他放出來的時候,比以前整整瘦了一圈。但在六十三軍里面,他依然和從前一樣受人尊敬——盡管他還帶著一頂“反革命”的帽子,但是戰士們雪亮的眼睛、透明的心明白,誰是好人,誰是正人。
那個軍官在進門前正了正自己的武裝帶,向軍長“啪”的一磕鞋跟,敬了個禮,說道:“方面軍司令部中校參謀伊萬諾夫,奉命接您去擔任第二十一集團軍司令員。呶,這是元帥的命令。”
軍官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加了封的文件,遞給了那個領章上三個菱形的軍長。
“噯,這不是司令部的伊萬諾夫老弟嗎?”彼得羅夫斯基笑著接過信封,溫和地看了一眼那個面露慚色不知所措的少尉,“季亞申科,你怎么把自己人給捉來了?真是不省心。伊萬諾夫老弟,這家伙前天屁股上還挨了一槍。呶,屁股好些了嗎?”
“這時候該把我的手槍還給我了吧?”,伊萬諾夫對少尉說道。
彼得羅夫斯基拿出一把裁刀,裁開封章,取出了一份命令。
命令:
彼得羅夫斯基,列昂尼德·格里高利耶維奇,因其英勇無畏的作戰和優秀的指揮才華。擢升其為第21集團軍司令員,即刻乘機抵達集團軍司令部述職。其剩余突圍部隊交予副軍長指揮。
西方面軍司令部
傳言是在軍隊里無處可藏,軍長馬上要被飛機帶走的傳言一下就和瘟疫一樣在軍隊里蔓延起來。人們議論紛紛。
“聽說上頭一開始不同意讓軍長升職,說他有反革命嫌疑,后來是朱可夫給斯大林同志去了電話,才同意讓他當司令。”
“唉,多好的軍長啊,傳說要調走了,我們該怎么辦啊?”
“什么怎么辦?這么好的軍長,讓他只帶我們豈不是屈才?要讓他去帶一個集團軍,殺更多的德國鬼子,那才沒錯。以后他還要帶一個方面軍,以后他還要當我們的元帥。不能把他糟蹋了。”
“得了吧,虧我們還信任他,先不說別的,就這么一走了之了。自己的同志都保護不了,還怎么去指揮別人?”
“你胡說!扯謊!”
“軍長不會走的!”
“我看可不一定……”
“軍長來了!集合!”
集合哨響起,戰士們立即放下手邊的事情,小跑著到林間空地上集合,他們一排排站著,雙眼緊緊地盯著軍長,肅穆無聲,仿佛鐵鑄的雕像一般。
軍長走到一個小土坡上頭,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命令,對著底下的戰士們說道:
“戰士們!我剛剛收到司令部派飛機送來的,調我去第二十一集團軍擔任司令員的命令。通知我立即乘飛機前往司令部述職。”
謠言被證實了,隊列里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驚慌的情緒只波動了一下便被收的一干二凈。
“我們祝賀您,”一個上校板著面孔,用他生鐵一樣的聲音說道,“將軍同志。”
他刻意把“將軍”一詞說的很重。
林子寂靜了幾秒鐘,在天幕下,幾只鳥兒低低地吟唱。
彼得羅夫斯基溫和地看了看同志們,把命令折起來,放進自己的口袋。
“我決定,推遲我的上任時間。因為我不能在艱難的情況下,拋棄我的同志。我明白,你們心里都清楚,和鏡子一樣的。”
上校板著的臉漸漸地舒展開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心想:
“呵,這才是我們的軍長嘛,我們的列昂尼德·格里高利耶維奇。”
伊萬諾夫走上前去,向軍長敬了個禮,說:
“對不起,沒有您我不能起飛。”
“你應該帶上重傷員起飛!現在是他們,而不是我,該到后方去!”彼得羅夫斯基大聲訓斥道,他的每個字都清清楚楚的刻在戰士們心里。
而后他轉身對軍醫說:“你去照顧一下重傷員,飛機必須在十五分鐘后起飛。”
“全體指揮員同志們,應該準備好突圍。”他繼續說,“各級指揮員不論職務或軍銜,在進攻中必須英勇作戰,沖在前面!要做好表率。你們是黨員,也是指揮員。在生活中,人民群眾是最明亮的鏡子。而在軍隊里,紅軍戰士就是最明亮的鏡子,軍隊好不好,指揮員好不好,他們都看在心里!你們要準備好有效的武器!多殺法西斯鬼子!”
“將軍同志,我這里有一把最有效的武器!”那個上校拿出一把步槍,“這是91年式的步槍,很老的戰士,他參加過很多戰役。”
“好的,謝謝你,謝爾蓋耶維奇。我拿一支沖鋒槍跟你換。”軍長笑著說,他伸手一招呼,偵查排長季亞申科就拿來了一支德國沖鋒槍。
他看向遠方樹叢間依稀可見的第聶伯河,河水像一面鏡子一樣透明。
殘酷的第聶伯河突圍戰打響了,六十三軍的將士們,跟著他們那無畏的軍長,像一陣紅色的颶風,橫掃著敵人的一道道封鎖線。在瘋狂的彈雨下,季亞申科想到軍長,他不顧一切,沖到軍長旁邊。
“軍長!你一個人太危險了,反正我也挨過一槍,就讓我做你的衛兵吧!”
彼得羅夫斯基怒斥道:“讓槍傷見鬼去吧!別管我,還沒發明能殺我的子彈呢,帶著戰士們沖!”
槍彈橫飛,炮火連天,戰士們沖過一道道防線,戰斗了一夜,黎明就要到來,勝利就在眼前。
“就快到家了!接著沖啊!弟兄們!”軍長大喊著,舉槍打倒一個鬼子,“別祈禱子彈不會打中你,那樣會脖子疼的!沖啊!”
在勝利的邊界線上,一顆子彈打中了彼得羅夫斯基的胸膛。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面前和腳下就像鏡子里的事物一樣被倒置了,眼前的一切開始打轉。可是他知道,他們成功了,兄弟們成功了,他們到家了。
他張開雙臂,仰面倒在大地的懷抱里,胸膛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草地上的一簇簇花。
他視野中最后看見的是清晨湛藍的天空,天多藍啊,多美好,就像一面透明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