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

黎苑如

我尚且很短的人生里，有多少次站在車站前啊。

或是看著巴士搖搖晃晃地停下，或是看著地鐵飛馳而去……

它們吞吐著數以萬計的人們，搏動著現代入類社會的命脈。本是極具象征意義的題目，卻讓無數活生生的記憶霎時涌進了我的腦海。

它可能是，我匆忙趕去上學，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上行李走進地鐵站;也可能是我滿心期待，又緊張地赴約，我在地鐵站的玻璃前細細審視自己的妝容和裙子;也可能是我快步從高鐵站走出，重新擁抱屬于我的那座城市……

回首這二十年，我清晰地看見，車站其實貫穿了我的所有生活。

它是我人生的一個個階段。

一、兒時的車站：等待與浪漫

我10歲那年，我們家搬到了城市的另一個區，于是開始了每大放學坐公車回家的旅程。有那么兩年的時間，每大下午我都會在那里。

那個車站位于一片濃陰下，頭頂是一片深深的墨綠色，那些樹已經很老了，春天從不開花的。天氣晴好的下午，火熱的陽光炙烤柏油馬路，要融化了似的。車站邊的小商販的喇叭里放著各式的廣告，有賣老唱片的、盜版影碟的，也有賣臭豆腐的，油鍋里炸豆腐的滋滋聲、鄧麗君的《美酒加咖啡》每天都在那里協奏。下雨時，車站的檐下擠滿了沒傘的人們，公文夾上都是斑駁的雨點，他們的臉上都寫滿焦急，紛紛踮腳去看車來的方向。巴士的燈光會穿過層層雨霧而來。巴士停下，濺起高高的水花，把人們濕漉漉的疲憊裝進車廂。

是的，我是這個車站里安靜的觀察者，安靜地等著屬于我的那班車。

等待是充滿了浮想聯翩的。我可以在座位上晃著腿，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們，我看到各式各樣的人匆匆經過，有經常能見到的，也有陌生的，都與我有短暫的一面之緣。等待是需要些緣分與巧合的，這很有意思。那時還沒有小程序預估車輛到達的時間，所以公車可能在下一秒來，也可能過去了大半個小時還沒來，但也可能低頭翻翻書之后，抬頭看到在等的那班車已經開遠了。

那時的車站是值得好奇的，我永遠不知道下一站會有怎樣的人上車，再下一個站臺又會是什么樣的景象，我覺得這些車站像是連通了整個世界，它可以抵達任何地方，只需要不斷地換乘、再換乘。

那時的我，崇敬“長大”，崇拜“成熟”，生活里寫滿了等待。這些等待是浪漫的，我有時等來的是驚慌，也有時等來驚喜。而未來還那么遙不可及，我可以隨心暢想。在我的想象里，人生的站臺都是如此簡單與美好的。

二、大學的車站：分離與告別

車站，還是與親人的分離。

即使知道過不了多久可能就又能見面了，每次分別，都依然有種被用力剝下來的感覺，就像是蝸牛被生生拽出了它的殼，要以柔軟的身軀去承受風雨了。父母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每次分別前都不會有任何煽情的話語，但卻總是能感受到他們的關心與隱隱的擔憂。

他們總會早早將我送到站臺，生怕我錯過了高鐵。我坐在候車廳，身邊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我總是要笑說，沒有哪次回學校時背包可以留出空位來的。我敢說，再給一個行李箱，我媽都能想到各種各樣的東西把它塞滿。

我的行李里面會有，各種各樣的零食，怕我在外地不好好吃飯，還要帶上奶粉和麥片;覺得學校超市賣的日用品貴又不好用，總是要讓我帶上特地從香港背回家的沐浴露;有時還要擔心剛開學時，學校沒有水果買，于是又匆匆在家樓下買上幾個大大的進口蘋果塞進箱子里……

這常令我想起朱自清《背影》里，那位老父親在臨別時去買橘子的行為。在那個將分離的時刻，他們必然都是不舍的，是百感交集的。但他們都把這復雜的心理壓在心底，外化出來便成為了“買橘子”的簡單動作，這底下暗涌著說不盡道不明的深沉感情，因此它才有這樣的沖擊性。

在送別的車站，他們放下箱子，做出輕松的樣子，笑著說：“就只能送到這里啦！去到學校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我走向安檢口，回頭卻看到媽媽背過身去默默抹眼淚。那一刻，才明自竟已經到了人生的一個岔路口，自己居然就要走向獨自在外的生活，它將截然不同于以往，原來這樣人生的站臺竟有這如許多的意味。車站終于要將我帶去下一段新的開始

我一向認為這種車站的分別是帶有強烈的悲劇性的。我們都非常明自離別的具體時間，將要分開的距離，卻不能阻止，只能靜靜感受每一秒鐘、每一分鐘的流逝。在分別的時間將至未至時，最是難舍難分，人們總急于抓住剩下的每分每秒——這么想來，車站，竟成了人為的、生離死別的符號。

發車的那一瞬，永遠是最難捱的。心底無數被理智壓抑下去的不愿意，此刻都會涌上來，明確地感覺到了無法挽回，仿佛一棵將被連根拔起的樹。

我坐在窗邊，望著高大的建筑物不斷后退，穿過隧道，經過丘陵與田野，經過小小的村莊。我不敢想象，這車經過的每一站都有這樣的愛恨離別，它傍晚出發，奔赴遙遠的深夜，去迎接更多的相聚或是分別。

三、未來的車站：遼闊與夢想

我們都一樣向往遠方。越長大，我越是明白，人既是獨立的，人生在世，又怎能沒有分別？我的心里叫囂著——我渴望不顧一切的旅行，渴望遠離，渴望一方新土，渴望北方狂勁的風。不必送——

我越發對車站感到崇敬。我明自那些車廂都有很多故事，去過很多我從未去過，甚至從未聽聞的地方。在這種意義上，車站可以說是神圣的，它一站又一站地連接著，跨越了那么多城市，跨過了人類一生也無法用足丈量的距離。

我毫不懷疑，它其實連通著一個我所未知的巨大的世界，一個廣闊的未來。那里有我所想不到的風景，有我所無法預料的無限種可能性。而這也是人生之所以精彩的理由。

我想起今年夏大去薩拉烏蘇的旅行。綠皮火車慢慢地行駛著，我們早晨醒來時激動地發現氣溫已經下降了近十度，皮膚是南方的秋天不會有的干燥感。到靖邊車站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我們裹著羽絨服，匆匆下車。車站的燈火稀疏，四周的山丘寂靜無聲。他們說，閉上眼睛，倒數10秒鐘，再抬頭。

……3，2，1

我睜開眼——茫茫的銀河就懸在眼前。璀璨的星辰如同碎鉆那般點綴其中，耀光點點。它們從容地、沉靜地摟著夜色蒼茫的大地。它有著無底的深邃、攝人心魄的魔力。這樣浩瀚的星空啊——

它就那么真實地在那里。

這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