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溫馨
“五四”時期,婦女解放仍然是一顆璀璨的名詞,盡管絕大多數中國女性仍處于沉睡之中,反抗的號角聲是男性替他們吹起來的,但在那時也有不少女作家的出現,為婦女解放這場運動帶來不一樣的色彩。
凌叔華當然是女性文學史上不可略過的一筆,我給予這個文筆精致的女子更多的青睞。我第一次讀她的作品集是對她筆下的新太太們的驚奇,有離家走出了第三種結局的綺霞,婚后依舊大膽崇拜丈夫的燕倩。進而又對舊太太們感了興趣,這群舊太太似乎都可以與祥林嫂劃為一群,都受著神權、族權、夫權的壓迫,她們一切的苦難,我覺得背后不外乎這六個字的指使。而有一次在女性文學課上,男性朋友叫苦連天,男的實在太慘了,什么錯都要認,難道女性就沒有錯嗎?經濟、政治等原因就生來具有主角光環,很多時候甚至掩蓋了其他因素的存在,女性在舊社會中的苦難處境有無其他的兇手,我從未想過。于是乎,重新審視《中秋晚》,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進行的。
極度迷信是敬仁太太性格中不能推脫的愚昧錯誤。《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的婚姻之禍,源于一口未被丈夫吃下的團鴨。在敬仁太太看來,團鴨象征著團圓,丈夫沒吃它便意味著不團圓,隱喻著婚姻的失敗和家庭的崩潰,為此她感到極大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的心理一直伴隨著她,讓她做出各種不理性之舉,并最終真的導致了她婚姻的失敗和家庭的崩潰。最后她總結自己的婚姻失敗的理由,竟然說道:“都是我命中注定受罪吧。”而從開頭審視,中秋晚的你儂我儂之中,也可以感受到他們新婚的甜蜜。即使在太太發第一次無理取鬧時,敬仁生氣過后對太太“不覺動了憐惜”,他們之間不是沒有愛的。除了社會原因,敬仁太太本身極度迷信與敏感的個性又怎么不是壓死他們婚姻的稻草呢?迷信使她恐懼不已,對團鴨耿耿于懷,敏感則使她懷疑敬仁,一步步將他推得更遠。
婚姻的兩個人的契約,當契約破碎,夫婦兩個人都難以說是無辜的。敬仁在《中秋晚》中的表現何嘗不是加速敬仁太太絕望的催化劑,太太理解敬仁對于干姐姐的感情,但是作為女人的她,也難免因為丈夫對曾經曖昧的對象無比重視,而不重視她眼中的團圓象征——團鴨的這種行為感到生氣與委屈。而丈夫面對太太心里的別扭,只是一味的不開心,認為“真是要躲開你”,沒有給予結發妻子理解與溝通的機會,這何不是一種自私之舉呢?
隨著閱歷的增長,我逐漸意識到,問題的背后一定不是單一化、簡單化的答案,歷史都是由合力構成的,那么性別歧視的問題,一定也不是一句男權社會的壓迫就能了結的,背后的種種盤根錯節一定比這一句話更值得重視。而凌叔華的《中秋晚》則將視線轉向了家庭,去描寫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試圖從這小家庭中尋找歷史隱藏的線索。作者并未沒給這個通過父母之言、媒妁之約的婚姻有過多的譴責,她筆下塑造的男主人公的家庭更是平淡之中帶有溫情,落筆更多的則在女主人公欲望的覺醒與破滅。我覺得,客觀或許是另外一種深入。當把視點全部落在男權社會的壓迫,這單一原因之下往往得到的是粗暴的解決方案。不少人不約而同地都會說,那就反抗啊,為什么不選擇反抗呢?但一旦在在聲討的時候思考,在叫囂的時候回望時,就會想到對于沒有這些自我意識的婦女們,她們認為自己的做法是理所應當的,而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各項條件的逐漸完備,才會有拼死逃婚的黃彰,有正視自己欲望的莎菲,會有肉體到心靈、自我意識到女性意識的覺醒。
從這一點上看,我認為凌叔華是時代的另類,就是另類才更加具有價值。她不僅打開了觀察女性的另一重視角,還在文中寄托了另外一種態度。她對于舊式女子,沒有居高臨下的嘲笑,反而是給予她們沉痛的同情,如果說嘲笑來源于無性別意識的批判,那同情就是來源于自身女性同角色的理解,與對時代全局考察的通透。對比起女性寫作初期的冰心來說,這種態度更為復雜,因而凌叔華也選擇刻畫個性更加復雜的人物,而不是平面化的描寫兩個家庭,我們才有幸看到了囂張跋扈的太太也有軟弱緊張的一面,溫柔賢淑的舊式賢妻也有她們簡單的幸福。
談到上個世紀在中國興起的婦女解放,就不禁想到與之相伴而生的女權主義,在倡導男女平等的中國土壤里,也生長著了一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中華田園女權”。中華田園女權在理論上采取激進女權主義對男女不平等所體現父權壓迫現狀表象猛烈批判基調的同時,卻又背離了女權主義對男女平權的根本訴求,提出了“矯枉過正”式的“女享權利,男履義務”的錯誤主張,意圖借一種“輿論道德綁架”來達到其強迫男性無償為其付出的虛偽目的。
當我們在這種叫囂中回望,看到的是什么?
是丑惡打著平等的旗子的面目猙獰。
當女性選擇披上柔弱的面紗來想方設法統治男性,也難怪有男生會叫苦連天。然而單享受權利不履行義務的誘惑還在中國的各片土壤中滋生,這種低劣的把戲,得到了道德輿論的盲目助攻時,往往百試百靈。人們的叫囂之中,到底有幾分是來自正義的真實,幾分出于私利呢?又是幾分是自己真實的想法,幾分是隨波逐流呢?我一直相信女性的基本社會權利是被平等尊重,而在這場女權的鬧劇之下,在某種程度上在這種權利在喪失,甚至帶來反噬。
這次重讀《中秋晚》帶給我的,并不是技巧上有多么高明的感受,而是看到了凌叔華在叫囂中回望的態度,她選擇了慎思那群被時代所遺棄與譴責的女人。而在當今開放的社會里,何處沒有“百家爭鳴”,當須去偽存真,慎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