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 賓:郜元寶、黃德海、李約熱、走走
時 間:2019年7月6日
地 點:上海·思南公館
李約熱在分享會上表示他可能是一個經驗主義者:“我在生活里面體驗到什么東西——生活的點點滴滴、方方面面,我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來沉淀,我不是那種想象力飛起來的作家。比如小說集里的第一篇小說就是根據我被派到鄉下扶貧當第一書記的生活經驗寫的,我可能是一個經驗主義者。”
郜元寶回應說:“李約熱說他是一個經驗主義者,我覺得大家不要被這個話騙了,當然我不否認他的創作來自他直接的經驗,但是他很會講故事,《情種阿廖沙》講得很好,這本書同題的《人間消息》講得也很好。李約熱的小說寫的是野馬鎮,但是實際上寫的是中國—— 一個作家總是以某個地方作為他的寫作根據地,濃縮他的生活經驗進行創作,李約熱寫的野馬鎮,這里面有野馬鎮的地方性的知識,雖然原型是鄉土小鎮,但是它不是純粹的鄉土,它里面有一個全國的視野甚至是世界的視野。”
郜元寶還提到李約熱的小說有個特點,就是角度很多,敘述者身份多變。李約熱是要在中國一個叫作“野馬鎮”的地方,盡可能地開更多的窗口來讓讀者能夠透過這些窗口從不同的角度了解不一樣的人間世態。如《人間消息》的結構非常精巧,李約熱是將人生的經驗經過梳理重新改寫的。“我們一說到李約熱是從廣西來的,廣西偏僻一隅,跑到上海這個大都市來,他的眼光一定是很狹隘的,野馬鎮這個地方據說是太平軍傷兵的后代,人是很怪的,和我們上海人不太一樣,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它好像是很偏僻,但實際上跟我們很多地方是相通的。”
虛構是從“不可能”到“可能”的過程
黃德海認為《人間消息》這篇作品用虛構的故事講了人間很多的心情、經歷甚至童年的傷害以及我們對傷害的理解。《情種阿廖沙》為人物設置了一個兩難的倫理困境。“丈夫面臨死刑,夏如春和一個警察談戀愛,這種情況下好像怎么選擇都不對,但是非常神奇的是在這種曲折的過程中,這件事居然辦成了,這是個奇跡,而這個奇跡就叫小說的虛構。”
李約熱在小說中設置的這個倫理困境,需要用一定的篇幅來解決問題,而這個過程必須包含了每個人的心情變化以及解決所有的阻礙——包括偶爾有個人表示出理解,不是阿廖沙想要的方式去理解,只是從兄弟的情誼出發的理解,誤解、參與理解——所有的東西合起來居然辦成了這件事,讓我們覺得人間多了一點亮色。這種虛構的過程對黃德海而言是從“不可能”到“可能”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全是一點點理起來的,包括人的善意、壞心思,人類的情感認知與倫理規范在這個過程中糾纏不休,但人物最終走出一條路來。“看起來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生活,而這個生活是作者給的,并不是人物自己有的。”
在這個層面上小說才回到虛構意義上,人物并不是生活中真的有,作家是將自己的經驗進行了梳理與改寫:“這個經驗只是人和人之間的理解意義上的經驗,而不是虛構意義上的經驗,虛構意義上的經驗是作者創造的人物。”這種經驗經過作者的改寫,帶給讀者一絲溫暖的底色。“《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阿廖沙純潔、善良,帶有圣徒的光芒,其實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阿廖沙對人間不太了解,但好像他不了解的人世是生活在他的光芒里的,而《情種阿廖沙》有一種我們叫微溫的人間底色,是由阿廖沙這樣的人給我們帶來的。這種‘人間底色’并不是實際生活中有,是小說給我們的,或者是想象給我們的。這個人你和他相處習慣了,他也可能身上攜帶著無數摧毀性的東西,也會讓你覺得沉悶、無聊甚至專斷的東西,但是在小說創造出的一瞬間給我們提供了一些供我們借鑒、讓我們覺得人生還有點意思的東西,我覺得這是小說中最好的東西之一。”黃德海說。
沒有絕對的“對”或“錯”
走走談到,李約熱曾講述過扶貧中所看到的四種眼神:求助、感謝、抱怨與茫然。李約熱勸歸輟學兒童反遭到敲詐;尋求幫助的老人若沒能得到滿足,李約熱就會遭到怨恨……但是在李約熱的小說中,他沒有揭露人性的黑暗和深重的苦難,人的所有罪行都回歸到溫情中。
走走非常好奇李約熱的對錯觀,似乎沒有一個兩元對立的觀念。對此,李約熱回應說:“我不認為有絕對的對或者絕對的錯,包括我在非虛構的作品里也講有些人他過得很難受或者是生活很困難,他就需要用一些小小的伎倆,從對方的難受中得到一點安慰。”
“我在鄉下扶貧,有一個老人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家沒有米吃了,你趕緊過來,我就趕緊去超市買了袋米去他家。村干部馬上和我講他們家種水稻的,肯定會有米吃,不可能沒有米吃,我說我也知道,但是他既然開得了口我就要相信他,我去他家,他把家里的米都藏起來,對我說真的沒有米吃了。這個人其實很苦,因為他女兒前兩年死了,兩個外孫在他那里住,他和他女婿的關系非常緊張,靠女兒調和,現在女兒走了,女婿一年到頭在外打工,也不管兩個孩子,很苦的老人,你說他沒有米吃嗎?他可能通過這種方法和我交流,他從中獲得安慰,獲得跟人交流的快樂。”
從人生的裂縫里尋找光
對于道德兩難的問題黃德海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這種兩難是我們認知局限決定的。“一個寫小說的人如果他清醒的話應該知道,所謂的超越兩難只是超越你的概念。你超越的概念越多,你越會看到人世一點真相,否則你一直在概念里。你知道你所有的判斷都有可能是戴著有色眼鏡的,萊辛說過一句話特別好,說人在人世不可能沒有齟齬,他說這種齟齬有可能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你不要把齟齬全部消除,你能帶著齟齬來看世界嗎?這個參照是一直存在的,而這個存在有可能是上帝有意留的一道讓你觀察的縫隙,而在這時候你用強力的對立觀點把齟齬去掉或者讓它變成一樣,你就失去了往里走的可能性。”
黃德海認為小說應該是探討出口的:“一個人為什么把自己的心靈的痛苦掛在嘴上?因為他需要。一個小說家應該學著去理解為什么一個人會這樣做。我們看到很多人會把一套很陳詞濫調的話語掛在嘴邊,好像要說服我們,他從來都是為了說服自己——像一個人信仰一個東西,他來拉你信的時候,恰好等于他的不自信,而不是他的自信。因為如果自信的話不用勸人加入團體,說明他不自信,才想拉個人來壯大自己的聲勢,他用這個方式轉達自己的心虛,如果你認不出來你以為他自信爆棚,其實他是不自信。在這樣的反復辨認的過程中,這些所謂的二元對立會逐漸地消失。而在這時候你會發現人所有的情感和思維里都會露出一些裂口,而這個裂口里邊有時候會透出深淵般的黑暗,你不想見到;有的時候會透出一絲非常純潔的光亮,你會覺得這真的是人間值得過一過的光亮。一直是這樣的過程。而你要知道在這個人生的裂縫里出現的黑暗和光明仍然可能只是你往里走的非常非常小的一步。”
黃德海喜歡《龜齡老人邱一聲》,這個小說就是在看起來很黑的地方跳出一點光來,這個光就屬于往洞里穿的過程中消除了對和錯這些簡單的對立,但是這里邊仍然有對錯,這種對錯仍然可能是寫作者和閱讀者的局限。
小說是時間的藝術
郜元寶聲稱每次看李約熱的小說都覺得很特別:“他不是那種老成的一下子成熟的作家,他也不是始終不能成熟的作家,他就是一種半生不熟的狀態,但是這個半生不熟絕對不是帶著貶義,因為我們人實際上一輩子都是半生不熟的,我們的生命會走向衰老,但是我們的思想有的時候留在全盛期的中年,覺得自己真的已經盡其所能看到、理解的最多,認為自己比較成熟了,但是過了中年以后又不成熟了,到了老年以后他就又有了別的想法,又不平衡。”
郜元寶認為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它是跟時間搏斗的。“如果我們短時間看一件事情,這件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時間稍微再往前倒回過去,再往前走,又改變了,你所看到的你所熟悉的東西又不熟悉了。好比我們在街上看到人家的窗子有個布簾,風一吹讓你看到里邊有點東西,有點家具,有人在走動,可是風沒有的時候布簾沉下來了,我覺得李約熱的小說總是有這樣的臨界點。”
李約熱的每篇小說似乎都在解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是有點錯位的問題。比如《情種阿廖沙》如果換一種敘述順序,可能故事又重新洗牌重新改寫了。生活就是這樣不斷地停頓,顯示出一種熟悉、真實,但是稍微一變化,又讓我們感到既有變化又陌生,又有傳奇。“其實傳奇也就是生活最不傳奇的東西,只不過是配方組合不一樣。”《人間消息》從結構上講寫得非常精致,把很多的問題都綁在一起。
“李約熱的特點就是半生不熟,這種半生不熟不是他作為作家不成熟,而是他給我們的生活的場景是半生不熟的,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熟悉的,稍微換了一下那半是生的,這半又變成是熟悉的了,就始終這樣在變化。所以我覺得他的作品像一個萬花筒,是我們中國生活的萬花筒。……他沒有把陌生寫成永遠陌生,他也沒有把熟悉寫成永遠熟悉。小說是和時間賽跑,和時間搏斗,實際上也跟空間搏斗。因為在不同的空間,也有時間上的差異。比如上海的空間、廣西的空間,發展的不平衡是空間造成的,最后的結果在時間上體現出來了。時空的差異讓我們保持對生活的好奇。”
黃德海以經典話劇《哥本哈根》為例,“有些善意以辱罵的形式出現,有些惡意以幫助的形式展現。文學中的無限變形是人與人能夠互相理解也是無法理解的微妙之處,作品就是通過辨認這些內在變形來探究人性的幽微之處。”
“歲月靜好是小說的忌諱,故事只有在稍微的悄然變化中給你一個新的發現。”郜元寶說,“終止生活的人就是小說的敵人,但是小說的敵人也可以被寫成小說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