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的變革和社會發展中,四川清音的表現形式被不斷融合和衍生。20世紀50年代,渝蜀兩地的曲藝團體賦予其“四川清音”的正式稱謂,直至2008年6月,作為極富地域文化特征的曲種,四川清音獲準收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四川省標志性的文化符號之一。
四川清音是四川地區具有代表性的傳統曲藝之一,因其優美的唱腔,豐富的表演和敘事性,深受觀眾喜愛。梳理四川清音的歷史脈絡(見圖一),直可追溯到唐宋元明時期的民歌雜曲。乾隆、嘉慶年間流傳于瀘州、宜賓地區的“唱月琴”“唱琵琶”是四川清音的雛形;明清時期常見的時調小曲,也有著清音的身影。在歷史變革和社會發展中,四川清音的表現形式被不斷融合和衍生。20世紀50年代,渝蜀兩地曲藝團體賦予其“四川清音”的正式稱謂, 2008年6月,作為極富地域文化特征的曲種,四川清音獲準收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四川省標志性文化符號之一。
一、四川清音的比較研究
(一)生態變遷
一門曲藝的形成、興衰和發展,都與社會的變遷息息相關。細聽舊式清音,不難從唱腔和內容上感受到舊社會緩慢的生活節奏與貧乏的精神需求。舊式清音的社會服務功能較強,娛樂性和敘事性突出。清音藝人沒有社會地位,內容也難免迎合與媚俗。可以說,是賣藝為生的藝人們在顛沛流離中推動了四川清音的形成與發展。歷經200多年的歲月洗禮,四川清音和承傳它的藝人們,隨著社會的變化悄然發生著變化。
早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清音的傳播之廣、影響之大,堪稱那個年代的“流行歌曲”,幾乎人人都能哼唱兩句;直至解放初期,文藝匯演中唱主角的也是清音曲目,據說那時的清音藝人半年的演出就超過500場。舊式清音表演形式可歸結為3個方面:1.多為女藝人1人居中坐唱,琴師相伴左右,伴奏形式較為單一(常見琵琶、二胡、竹鼓、檀板等)。2.演出時間較長,唱段少則10幾分鐘,長則個把小時。3.演出場所固定,以茶館、書場為主,觀眾也相對固定。(見圖二)
新中國成立以后的30年間,四川清音的演出形式、場所和曲目內容在政策的主導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下稱“現代清音”),過去“跑江湖”的清音藝人們接受改造,進入演藝團體,成為服務于新中國的文藝工作者。他們有了相應的社會地位和穩定的工資收入,演出的場所也由分散的茶館、書場轉為相對集中的新書場和劇院。但四川清音傳統曲目的敘事性和娛樂功能都被極大的削弱,演出形式在新意識形態下變大段為小段,改坐唱為站唱,突出了教化和宣傳的社會功能。現代清音的傳承破除了傳統的師徒制,改由曲藝團體和學校進行專門培訓。現代清音的伴奏樂器也更為豐富(采用小型民樂隊進行伴奏)。演員不僅唱,還要演;觀眾不僅聽,還要看。在計劃經濟中,清音藝人的演出場次逐漸減少。雖然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文藝政策的調整,很多傳統曲藝唱段又重回舞臺,演出場所也恢復了不少,但由于人們的生活節奏變快,文娛形式的豐富性,傳統曲藝缺乏滋養的土壤,步入網絡時代,更是如此。
(二)四川清音傳統與現代的傳承方式
舊式清音“口傳心授”的傳統傳承方式,主要依靠家族、師徒和社會力量。聽眾相對穩定,且與藝人關系緊密,聽眾和藝人之間在情趣上相互培養,在需求上相互供養。聽眾中不乏喜愛清音且具有較強審美和演唱能力的“玩友”,“玩友”組織也為四川清音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傳統的師徒傳承沿襲至今,在師徒的教學配合方面有著諸多弊端,如師傅口傳心授的隨意性(即興而為,記譜困難)。名家范唱與電子伴奏的欠缺,也不利于清音曲目的學習、傳播與傳唱。四川清音演出場所和場次的減少,更進一步失去了“玩友”傳承的社會力量。
目前,現代清音的傳承多見于中專的周期性培養和音樂院校師生的零散學習。由于藝術學校(中專)面向社會的周期性招生(約10年一次)與培訓的年齡段正值孩子的變聲期,且培養周期較長,其科學性與成才率值得考究。相比之下,音樂院校的學生已渡過變聲期,經過科學發聲方法的訓練,她們奠定了較好的聲樂基礎,并有一定的跨界演唱音樂素養和調節能力,學習傳承現代清音相對更加容易。(見圖三)
隨著時代審美的發展,聽眾對現代清音的唱腔和唱功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傳承人也急需通過學習和借鑒科學發聲方法來拓展演唱音域,改善聲音色彩,延長聲音的使用壽命。音樂院校“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民族唱法,因其普及面與受眾面寬廣,有著良好的聽眾基礎,且民族唱法的“通、實、明、亮、純、松、柔、活”8大標準,符合現代清音對音色的要求;現代清音的特色唱腔(“哈哈腔”和“彈舌音”)又與科學發聲體系中的部分教學內容相吻合。由此可見,機構傳承與院校傳承兩者在交流傳播、教學科研和人才培養方面確有著共通的需求。(見圖四)
二、四川清音的科學傳承
通過對四川清音新、舊生態環境與傳承方式的比較,不難看出:置身多元文化時代,盡管有政策的扶持,和眾多非遺一樣,四川清音雖仍活躍在民間,但因其表演形式巨變,曾經獨具四川特色的清音光彩面臨消失殆盡,科學傳承迫在眉捷。
何謂“科學傳承”?就是在唱腔方面既要趨從時代審美需求,又要保留傳統聲腔鮮明特點,同時還要順應科學發聲基本規律。在傳承教學方面,既要拓展演唱者音域,提升唱功,以適應新作品新場所演唱要求;又要對口傳心授的傳統教學方式進行改革創新,還要為清音作品的傳播與傳唱搭建平臺……
“非遺進校園”是政府主導下發揚繼承傳統文化的一計良策,但從實施效果來看,大多仍停留在興趣培養和傳播意義上,并不能切實解決非遺傳承后備力量短缺的問題。在四川清音現代傳承的探索中,機構傳承與院校傳承是科學傳承的主要方式。以音樂院校為依托的教學,可從企業選聘雙師型教師,深入院校進行教學工作;傳承人也可在音樂院校的繼續教育中提升唱功。院校為企業提供可持續的人才培養,企業為院校培養的人才搭建實踐平臺,提供專業對口的發展機會。企業與院校還可共同打造清音作品推向市場。由此可見,走校企深度合作之路,不失為四川清音科學傳承的務實之舉;而藝術職業院校音樂表演(聲樂)專業的師生更有望成為四川清音科學傳承的生力軍。以下從四川清音的唱腔、語言和表演方面具體比對分析:(見圖五)
(一)四川清音的唱腔特色
四川清音是歷史上跟隨移民大潮而來的八方時調小曲,在當地自然、人文生態環境中被氧化的“藝術結晶”,唱腔風格大同小異。因巴渝地區的區域化方言、藝人性格的差異,玩友對四川清音的風格(或稱“流派”)又有所歸納,各流派的唱腔特點及代表性師承關系梳理如圖。其中,尤以“肖式”(肖順瑜)唱腔最符合當今時代審美的需求,最趨近四川清音未來科學傳承方向。肖式唱腔融合了其他各派唱腔的特點,音域較為寬廣,駕馭新老清音作品的能力很強;行腔自如且不失傳統清音的韻味,既達到了“通、實、明、亮、純、松、柔、活”的音色標準,又兼具發聲的科學性和穿透力。
四川清音的曲牌豐富,有大小調之分,大調8支,小調上百支。傳統大調清音曲目注重敘事,如《小放風箏》《斷橋》《尼姑下山》等,行腔建立在說唱基礎之上,演唱音域多集中在自然聲區(1個八度左右),對傳承者的嗓音條件要求較高,強調音色的甜美清脆,真聲使用較多,音色的共鳴感較小。但在一些音域跨度較大的傳統曲目(如《昭君出塞》)和現代清音作品的演唱和審美中,就對演唱者的唱功提出了極大挑戰。
(見圖六)
四川清音唱腔中最富特色的潤腔手法,即“哈哈腔”和“彈舌音”。“哈哈腔”因貌似笑聲得名,始于清音藝人蔡文芳,后被李月秋大師吸收并發揚光大。“哈哈腔”類似美聲唱法中的“花腔”,二者都有相同的袝詞“啊、哈”,既可用于表現歡愉的情緒(如《布谷鳥兒咕咕叫》),也可以用于表達悲傷(如《小丈夫》),演唱者可根據情感體驗和語氣的需要即興為之。
傳統清音的“哈哈腔”音位較低,有咬字感,音色清脆且有明暗之分。發音部位與美聲“花腔”不同,行腔著力感在舌根部位,以牙關運動為主,跳音和頓音相結合連續發出下行音階或婉轉的旋律。“哈哈腔”多集中在中聲區的小字1組c和小字2組f之間,演唱時對氣息控制要求較高,行腔模式移植在高聲區則演唱困難(如作品《古蜀風流》)。因此在現代清音傳承中,“哈哈腔”的行腔模式也需要通過改良適應作品的表現需要。
相比之下,美聲唱法的“花腔”技巧適應性很強,行腔也較復雜,有滑音、顫音、回音、波音和倚音等多種表現形式。“花腔”的音域跨度在小字1組d至小字3組的f之間,多以上行跳音的方式連續發出琶音、音階或裝飾音。“花腔”強調共鳴腔體的使用,音位較高且表現力強,根據旋律所在聲區不同,演唱者需調度和使用的肌肉群也有著相應的變化。“花腔”的行腔著力點在上鄂,無明顯的咬字感,聲音有“點”的集中度,顆粒狀明顯,富于彈性和激情。音色追求“通、實、圓、亮、純、松、柔、活”。
四川清音的另一種特色潤腔——“彈舌音”,與意大利語的大舌顫音發聲方法相似。在西洋唱法中,“彈舌音”是語言本身咬字吐詞的需要,并非歌唱技巧;但四川清音卻賦予了它獨特的音韻。氣流從咽喉部位向外持續沖擊翹舌所產生的“彈舌音”,在四川清音的演唱中多用于表達或喜悅歡快或忐忑緊張的情緒。“彈舌音”的時值長短不一,長的彈舌音可達10余拍,且有旋律性,如傳統曲目《摘海棠》《小九連環》等,十分考驗演唱者的氣息與行腔控制力。
四川清音的唱腔需服務于聲音美和新時代對聲音美的審視。很多現代作品的音域已突破了傳統清音曲目的行腔聲區,傳承人必須學習和使用科學發聲方法。如被譽為四川清音詠嘆調的《江姐上華鎣》,要求唱腔既甜美又清亮,既莊重又活潑、既剛勁又含蓄;表現力方面既要突出戲劇性又要兼具抒情性;特色潤腔(“哈哈腔”和“彈舌音”)既有飽滿的顆粒感又有連貫性。
學習通道式歌唱,追求聲區和音色的相對統一和規范,增強音色的圓潤度和聲音的穿透力,是現代四川清音演唱和發展的方向。傳承者一方面要借鑒科學發聲方法,使音色跟上時代的審美需求;另一方面,要拓寬音域才能勝任新作品的演唱。此外,對特色唱腔進行保留和適度的改良,才能使四川清音的傳承更具科學性和延展性。四川省曲藝研究院的國家一級獨唱演員王小平,就是科學傳承四川清音的杰出代表和先行者之一。
(二)四川清音的語言特點
唱好四川清音,咬字吐詞的語氣和四川方言的聲調是關鍵。“袝詞”的運用是四川清音一大特色,演唱者根據情緒和表達需要,即興加入“墊字”或“袝詞”,如“咿呀”“哦嚯”等語氣助詞,起到烘托氛圍的效果,“袝詞”往往又與“哈哈腔”結合,如“啊哈”等。
在現代漢語國標中,普通話的所有字音都分別歸屬于4類調值(字音聲調的具體讀法,用“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創制的“五度標記法”,通過數值和路徑描繪可直觀讀出字音的聲調變化,即①聲:陰平,高平調,調值55;②聲:陽平,中升調,調值35;③聲:上聲,降升調,調值2114;④聲:去聲,全降調,調值51),如圖。(見圖七)
四川方言歸屬北方語系,與普通話相比,差異性主要體現在聲調運用不同,平、翹舌不分(以成都方言為例:如普通話要讀④聲時,成都話則要讀③聲降升調;成都話讀④聲全降調時,普通話恰恰要讀②聲中升調。普通話發卷舌音,成都話則不卷舌。如“上揚”等),以及鼻、邊音不分(如聲母n、l)或韻母“變讀”現象(以成都方言為例,“黑白”變讀為“黑北”)。
傳統的四川清音注重敘事,表現形式以方言說唱為主,說中帶唱,似唱非唱,邊說邊唱,唱中有說。作為說唱藝術,傳統四川清音在特色唱腔與聲韻表達方面,與科學發聲要求的“通”“圓”“松”有些矛盾:字正,腔并不一定圓;腔圓、聲松,卻易失韻。四川清音傳統聲韻的特點(甜美和媚俗)與滋潤它的生態土壤息息相關。現代四川清音的審美發展與科學傳承則須秉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
技法方面,音樂院校的民族唱法強調字正腔圓和行腔吐詞的夸張。聲樂教學的常用描述“咬字咬在出聲之前,吸好了再唱,音越高口越張”……這些發聲技術雖與傳統四川清音的行腔模式有一定沖突,卻為現代四川清音作品的駕馭打開了上升空間,傳承者應注重通融、借鑒和取舍。如《蜀道不再難》的音域已達到小字2組的a,且高音的延音長達8拍以上,沒有科學發聲方法的支撐,是演唱不了的。傳統曲目的自然行腔,應建立在良好的中聲區呼吸控制的基礎之上;而音域跨度較大的清音作品則需借鑒科學發聲體系,以美化的混聲音色和高超的發聲技巧來彌補傳統聲韻被削弱的遺憾。
現代四川清音作品在創作中還融入了相聲基本功,對演唱者提出了更高的跨界技能要求。如《蜀道不再難》里的“貫口”和《成都的傳說》中的“繞口令”,演唱者輔以檀板把控節奏,不僅要吐字清晰、一氣呵成,入耳還要有韻律感。
(三)四川清音的表演特色
新中國成立以后,四川清音的演出場所多集中在劇場舞臺,獨唱采用站唱和樂隊伴奏。演出場所的變化與信息技術的革新,引發了觀眾的視聽需求,舞美設計應運而生。現代清音在節目表演形式上也不斷推陳出新:花哨多樣的打板兒方式,目不暇接的穿梭走位與演員華麗的服飾,婀娜的身段表演融合在一起,可謂創造了現代四川清音的視聽盛宴。
現代四川清音常見的表演方式以對唱、合唱與集體表演唱為主,采用電子伴奏,還加入了大量的伴舞,豐富了視聽效果的同時,也淡化了對唱功的要求;目前,真正能勝任清音獨唱的藝人越來越少。從觀眾的需求上分析,舊式清音的觀眾注重“聽”和內涵式的體驗;而現代清音的觀眾則更注重“看”與感觀上的體驗,不得不說這是四川清音傳承中的一種退化現象。“賞心悅目”是時代的審美需求,提升唱功與聲韻傳承是四川清音沿革的核心價值,我們在科學傳承中應強調視聽并重,既注重內涵式的發展、好聽,又注重形式上的豐富、好看。
舊式清音坐唱的表演特色,歸結起來為6個字,即“心到、眼到、手到”。“心到”指的是對作品內容的理解、角色感的把握和內心的感悟。“眼到”指的是畫面感和入戲的情景感,通過眼神傳遞出去。舊式清音中的“眼到”十分傳神,近距離表演時可左右觀眾的情緒。“手到”一方面是指演員手持檀板和鼓簽對節奏的把控;另一方面指的是根據內容描述的需要,演員輔以一定的手勢動作,有具體的指向性和引導作用。
(見圖八)
現代清音站唱的表演特色,注重“精氣神”和聲情并茂。演員要興奮度飽滿,站姿挺拔,身段秀麗,眼光深遠富有神采。表演時除“心到、眼到、手到”而外,根據情節需要還會加入一定的身段表演,豐富的面部表情和一招一式的肢體語言,將歌詞大意傳達得淋漓盡致。身段表演會加大四川清音的演唱難度,十分考驗演唱者注意力合理分配的能力與歌唱肌能的協調性。演唱者需要借鑒科學發聲體系中“歌唱動力”與“整身歌唱”,來解決因身體動作幅度較大易引發的漏氣和丟失音色的現象。“以情帶聲”是調度歌唱動力的最佳途徑,把握好科學發聲哲學思維中的“靜中求動”“動中求靜”與“動靜相宜”,則是現代四川清音做到“唱演具佳”的關鍵。科學發聲提倡“整身歌唱”,避免局部肌能的頻繁使用,一方面延長聲音的使用壽命,一方面改善音質,值得清音工作者深入研究。
總而言之,四川清音的科學傳承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探索和及時總結,是一個逐步積累、沉淀的過程。本文從傳統與現代角度對四川清音的沿革進行比較研究,提出一些有利于四川清音科學傳承與創新發展的新思路,以期對四川清音人才培養的深入探究及促進其專業化傳承與發展起到推進作用。
四川省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西南音樂研究中心資助項目(項目編號:xnyy2019011)
王江昀
成都藝術職業大學音樂學院教師。抒情花腔女高音,雙師雙能型聲樂教育專家,跨界演唱教學名師,全國優秀藝術教師。倡導學藝先做人,注重“深基礎、博能力”。致力于《跨界演唱人才培養》與《四川清音科學傳承》的課題研究。論文《跨界演唱教學探微-一種方法多種唱法的教學心得》獲第五屆全國大學生藝術展演暨全國高校藝術教育論文評比二等獎;《四川清音的科學傳承與教學探微》獲四川省高等職業院校教師教學能力大賽三等獎。指導學生在全國、省市各類聲樂大賽中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