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理應為全體社會成員的語言應用“昭法式”的官媒等新媒體中赫然存在的亂象,是話語建構主體缺乏必要的語言生態倫理自律、欠缺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觀念所必需的知識積累與實踐自覺的明證。實質是在“意”“言”兩種不確定性之間謀求精妙關聯的“煉字”,既是建構適情適境的優質話語以促進語言和諧的根本技能,又是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的必要基礎。依托特定語境,依據認知參照點,考察具體語言表達形式中的共現成分,可以深入探究“煉字”的內在機制與實踐方法,這是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的必要前提,也是改善新媒體話語生態、促進漢語言純潔健康發展的重要基礎。
關鍵詞:語言生態倫理;言語失范;煉字;語言和諧;新媒體
中圖分類號:H1-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 2019) 01-0103-09
一 新媒體環境下的話語生態亂象與相關主張
1.問題的提出
請看以下三例:
(1)改革開放40周年,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在上海盛大開幕。黃浦江畔的這場盛會上,習近平重申:“中國開放的大門不會關閉,只會越開越大!”[1]
(2)基辛格表示,很高興在美中關系步人新階段的重要時刻再次來華并見到習近平主席。在過去的幾十年歲月中,我多次訪華,親眼見證了中國的發展。當前形勢下,美中合作對世界和平與繁榮至關重要。我高度評價中方為此所作努力。[2]
(3)對數字經濟,習近平一直非常重視。在上一屆互聯網大會的賀信中,習近平就曾指出“中國數字經濟發展將進入快車道”,“推動世界各國共同搭乘互聯網和數字經濟發展的快車”。[3]
在例(1)中,從句法來看,作者似應將“改革開放40周年”作為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開幕的時間背景信息予以交代,但是“改革開放40周年”并非語義相對自足的邏輯命題,在此語境中,應調整為“幸逢(或恰逢)改革開放40周年”或“值此改革開放40周年之際”等表達形式;第二句開頭的“黃浦江畔的這場盛會上”缺少引入處所的介詞“在”,導致句法結構不合規范。在例(2)中,作者隨意混用間接引語和直接引述,且直接引述性話語缺乏言說主體和必要的標點符號;另外,“當前形勢下”之中缺少介詞“在”,至于“我高度評價中方為此所作努力”,除了“我高度評價”之說違反禮貌原則的語用規范之外,“努力”前還缺少定語標記“的”,致使句法結構不當。例(3)存在邏輯錯誤、句法失范、標點不當等問題。比如,依照句法規則,雙引號標注的兩直接引語,應充當“指出”的賓語,然而從邏輯上來看,“推動世界各國共同搭乘互聯網和數字經濟發展的快車”這條直接引語,完全不應直接充當動詞的賓語;再如,“在上一屆互聯網大會的賀信中”缺少核心動詞結構,按照文理,“上一屆互聯網大會”不能直接充當“賀信”的領屬語,前面應補上“發給”之類動詞結構以糾正基本的邏輯錯誤。另外,言說動詞“指出”與直接引語之間需加冒號,但文中并未加,有失嚴謹。
有必要特別指出的是,上文從新浪網引來的這三篇依次排列的新聞稿分別源自央視、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可謂最高級別的官方媒體,這些媒體理應為全體社會成員的語言應用行為“昭法式”,豈料均赫然存在著明顯的邏輯謬誤或言語失范等違反語言生態倫理的現象。窺斑足以知豹,由此可以推知,在新媒體環境中,此類問題嚴重到何種程度。對于這種問題不能不高度重視。
早在1951年6月6日,《人民日報》的社論——《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旗幟鮮明地倡導:“正確地使用語言來表現思想,在今天,在共產黨所領導的各項工作中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黨的組織和政府機關的每一個文件,每一個報告,每一種報紙,每一種出版物,都是為了對群眾宣傳真理、指示任務和方法而存在的。它們在群眾中影響極大,因此必須使任何文件、報告、報紙和出版物都利用正確的語言來表現思想。”鑒于上述赫然存在的話語生態亂象,可以說,60余年前的倡議至今仍有鮮明的現實意義。
2.新媒體環境下的話語生態亂象與相關主張
由于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我們已然進入新媒體時代,所有人都可以非常自由地建構或生產話語,并能極其便捷地向所有人進行傳播。這種變遷使得新媒體環境下的話語生態在涌現出大量富有創意的話語精品的同時,也呈現出愈發蕪雜的狀況,其中備受注意的是語言內容的粗鄙化和暴力化等等失范現象。對此,學者們多有評判,并提出了一些應對的策略。
韓麗國認為:“語言粗俗化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大眾傳媒市場化、娛樂化蓬勃興起的變異現象,和有償新聞、虛假報道、不良廣告一起,并稱為當今傳媒界的四大公害。作為媒體人,我們肩負著規范媒體語言的重責,應做到不為迎合受眾、擠進輿論圈而付出語言粗鄙化、過度娛樂化和錯誤表達的代價,更不能推波助瀾而使低俗、不規范的語言綁架受眾。”[4]‘P27-28)王洋、管淑俠認為,網絡流行語日漸粗鄙化……為遏制這種具有破壞力趨勢的進一步發展,應當采取有效措施加強網絡監管,建立“粗鄙詞語過濾器”,對各類應用平臺進行分層管理,加強語言檢測,進行網絡語言規范,引導青年正確使用網絡,凈化網絡語言環境[5](P67-71)。葛劍雄指出,造成語言暴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歸咎于某一方面,緩解、消解語言暴力,需要守住底線,語言像政治與道德一樣,都有不可逾越的底線,在語言生活中,必須守住底線,如此才有利于建設和諧的語言生態,一個社會的和諧絕對離不開語言的和諧[6](P4-7)。
抵制新媒體語言的粗鄙化、暴力化,構建健康和諧發展的新媒體語言生態,是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需要國家與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努力。為了維護漢語言的純潔與健康,為了促進新媒體話語生態的良性發展,作為個體成員,我們不僅要強化語言生態倫理的自律性,自覺地抵制語言的粗鄙化、暴力化等傾向,而且要積極儲備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所必需的知識,并大力提升踐行語言生態倫理價值觀念的實踐能力。在葉圣陶先生看來,“語言的發生本是為著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鳴出內心的感興”[7l(P5),至于寫作,“不論是事先的準備,或是當機的應付,或是過后的衡量,只要是希望滿足寫作的愿望的都得去做一番作文的討究的功夫。可以說這也是生活的一個基本條件”[7](P3)。若要探究如何作文,則首先需要重視“煉字”,需要深入研析“煉字”的內在機制并探索其實踐方法,原因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所言:“夫設情有宅,置言有位,位言日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8] (P426)綜上可言,“煉字”是建構話語的根本,是踐行語言生態倫理價值觀念的必要前提;“煉字”能力愈強,才愈可能精準、明晰進而優雅地建構話語,才能妥善地實現信息交流、進行人際互動,從而切實促進語言生活和諧發展。
3.語言生態倫理自律亟需強化
新媒體既是新興的媒體形態,又是高度個性化的信息傳播形態,還可謂是所有人向所有人實施信息交互行為的話語生態環境。隨著網絡技術的迅猛發展,新媒體話語生態環境呈現出愈發紛繁駁雜的狀態,雖然涌現出大量獨具創意的話語精品,但也如大江奔流勢必泥沙俱下一般裹挾著大量的話語次品、劣品,極大地損害了漢語言的純潔與健康。
在新媒體環境中,導致話語次品、劣品大量出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關鍵性因素或許是由于話語建構主體缺乏應有的語言生態倫理自律,缺乏嚴謹而執著的“煉字”精神。所謂“語言生態倫理”,是“族群、國家語言(方言)發生、發展、傳播和個體、族群、國家語言(方言)習得、運用的自然狀態與人為痕跡關系的內心驅迫感”[9](P151);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則主要是指語言使用者在建構話語的過程中,自覺地追求或守護“族群語言立法與語言道德的應當存在”[10](P146)的倫理本性。在綜合相關論述的基礎上,筆者曾倡導以語言質素為本位,對語言生態倫理的內在規定性進一步加以闡發:“語言生態倫理,是言語行為主體(可以體現為個人、族群、國家等)在特定的地域、社會、經濟、文化環境中,或者是在特定的語際關系中,由于內在倫理驅迫感的推動而生發的語言道德律令,并因之自覺維護人類、國家或族群語言的多樣性,自覺促進人際或語際情感思想信息交流的和諧性,自覺追求個體語言習得的充分性與語言運用的適切性。要言之,語言生態倫理即言語行為主體維護與推動語言生活健康、和諧發展的道德本性或倫理本性。”[11] (P143)基于這些認識,可以說,本文開頭所引的三例之所以存在諸多問題,主要是因為撰文者語言生態倫理自律性偏于淡薄,因而未對話語進行嚴謹而精細的錘煉。
若要妥當地錘煉語言,除了需要強化語言生態倫理的自律性之外,還應進行必要的知識積累,并充分發展相應的語言實踐能力。潘世松認為,知識經驗積累與因之而形成的技術能力是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必要前提。他說:“知識積累是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技術性條件。技術即知識經驗的實踐必要。如果個體、亞族群、族群、國家(政府機構)等語言人不具備知識經驗積累的技術,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言語行為化就無法談起。”[12](P7)在當下的語言生態環境中,嚴格遵循語言生態倫理的學理探究與技術實踐,顯得尤其迫切,原因正如李宇明所說:“近些年,中國的各項改革都進入‘深水期,語言矛盾易于由少增多、由隱轉顯、由緩變銳,許多社會矛盾也可能以語言矛盾的方式表現出來,因此中國也可能進入了語言矛盾容易激化甚至容易形成語言沖突的時期。”[13](P1O-11),本文在語言生態倫理的視域之中,結合具體實例,從現代語言學的視角探究“煉字”的內在機制與實踐方法,從而為改善新媒體話語生態環境、構建和諧的語言生活提供助益。順此先要說明的是,本文的“煉字”與傳統的“煉字”內涵不同,并非字詞的反復篩選,而是重在探究如何“淬煉語義”以趨近“不可移易”的理想化表達的境界,從而為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提供前提性條件。
二 “煉字”的困境與導致困境的內因
1.傳統修辭創造中的“煉字”
表情達意的過程實質上就是通過分章、立句將內在的情思、意志進行言語轉化的過程;該過程的旨歸在于將內在的情思、意志進行妥當安置,而關鍵性的基礎則在于“煉字”,原因正如劉勰所說的那樣,即“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句、段、章、篇都建立在“煉字”的基礎之上,這是由于話語建構深受語言符號“線性一維屬性”制約的結果。對于“煉字”的重要意義,陳師道有明確的看法:“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14](P13)這個觀點既點出了構成詩歌的核心要素,也闡明了詩歌創作的準則與方法。由此可見,無論是著文還是作詩,都必須高度重視“煉字”。
事實上,在傳統的修辭創造領域,“煉字”一直備受重視。關于“煉字”的佳話與口號,可謂紛呈迭出、流播廣泛,如杜甫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如賈島的“推敲”“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如盧延讓的“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再如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然而究竟如何“煉字”,我們往往苦于找不到明確易行的具體策略。我們所能知道的是:“‘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則境界全出”[15](P2);我們所不知道的是:究竟何種因素以何種方式支撐起“境界全出”的美妙局面?其內在機制與規律是什么?我們所能知道的是:王安石在擬定“春風又綠江南岸”的過程中,前后更換了十數個字眼(如“到”“回”“滿”“入”“過”等);我們所不知道的,正如蘇東坡所言:“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吾不能知也。”[16]( P192-193)傳統的“煉字”主要是基于個人經驗的“內省式”詞語篩選,即便可以像蘇東坡那樣達到神乎其技的創作境界,對于“煉字”的內在機制,也仍可能遭遇“其他吾不能知”的困頓。
對于蘇東坡所喟嘆的“其他吾不能知”的困頓,劉亞猛根據對西方修辭思想的梳理(特別是對伽達默爾闡釋哲學思想的分析),指出:“由于言說在一個根本意義上與人類自身及其生存密切關聯,也由于它跟人類的基本社會實踐以及(與‘理論理性相對立的)人類‘實踐理性之間存在著難解難分的關系,我們無法將它徹底客體化,或者說無法完全將它當作一個外在的事物進行客觀觀察,因而也就無法對它進行充分的理論抽象。”[17](P4)這也是我們難以全面深入理解“煉字”的動態過程及其內部規律的重要原因。
2.導致“煉字”困境的深層次矛盾
除了大腦內部運作機制難以被客體化的黑箱效應之外,“意”與“言”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與不可調和的矛盾,也是導致“煉字”存在巨大困境的重要因素,“煉字”的內在機制與規律因而也難以識解。從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所闡發的現代語言學理論視角來看,“煉字”的內在機制與規律之所以不易破解,“煉字”的任務之所以難以精當地完成,其深層原因主要在于“意念的多維性”與“能指的線條性”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所謂“意念的多維性”,是指意念的多維錯綜的屬性。或許正是由于意念的這種屬性,在思維的過程中,我們才能“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地在廣袤無垠的時空之中自由地進行思維的躍遷。這種自由奔沖、靈活躍遷的思維形成極為模糊而復雜的語義網絡。索緒爾說:“思想離開了詞的表達,只是一團沒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渾然之物。哲學家和語言學家都一致承認,沒有符號的幫助,我們就沒法清楚地、堅實地區分兩個觀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團星云,其中沒有必然劃定的界限。預先確定的觀念是沒有的。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18]( P157)因為思想本身模糊不定,難以捉摸,難以離析;所以若想將之壓制到妥當的語言符號之中,必然要遭遇巨大的困頓。
若要討論“能指的線條性”,則必須先說明“能指”的內涵。“能指”是現代語言學范疇的經典概念,指的是與某個概念具有穩定關聯的音響形象。在建構話語的過程中,能指形象只能逐一相連、漸次展開,而絕不可能同時發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音響形象。索緒爾認為:“能指屬聽覺性質,只在時間上展開,而且具有借自時間的特征:(a)它體現為一個長度,(b)這長度只能在一個向度上測定:它是一條線。……它跟視覺的能指(航海信號等等)相反:視覺的能指可以在幾個向度上同時發出,而聽覺的能指卻只有時間上的一條線;它的要素相繼出現,構成一個鏈條。我們只要用文字把它們表示出來,用書寫符號的空間線條代替時間上的前后相繼,這個特征就馬上可以看到。”[18](P106)正因為能指具有借自時間的兩大特征,所以作為能指的音響形象只能在時間線性一維的向度展開,而絕不可能像航海信號那樣,可以同時朝多個向度展開。音響形象只在時間向度展開的一維性就是“能指的線條性”。
雖然內隱的意念情思是模糊不定的,但是外顯的音響形象并不比它更為明確固定,音響形象也不是意念情思必須與之嚴整地配合的模型,而只是一種可以因需塑形的物質,它本身又可以被切分為更小的部分,從而為意念情思提供更為精細的可資負載的能指。在韻律層面很容易找到證據,比如熊子瑜和林茂燦關于“啊”的研究就可資證明。他們認為,在自然會話中,“啊”的韻律表現具有巨大而鮮明的差異,語流中“啊”的韻律表現與其交際功能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話語的韻律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受其交際功能制約,他們按其交際功能,將“啊”區分為嘆詞、助詞和話語標記詞等三種類型[19](P116-127)。趙元任早在此前就認為,“啊”可以分為助詞和嘆詞兩種情況,二者的主要區別在于:(1)助詞“啊”與嘆詞都沒有固定的聲調,但助詞是輕聲,而嘆詞非輕聲,且具有各種模式的語調;(2)助詞是黏著的,在語音上需要附著于前一個音節,在語法上需附著于前邊的短語或句子,而嘆詞是自由的[20]( P353)。趙元任還指出,助詞跟嘆詞之間還具有跨類的情形,在“早點兒回來啊”中,“啊”是助詞,而在“早點兒回來,啊”中,“啊”是嘆詞。在書面語中,由于使用了可以標示語句邊界的形式標記(即標點符號),作為助詞和嘆詞的“啊”很容易區分開來;但在自然語流中,由于沒有直觀的顯性標記,致使口語中的嘆詞“啊”和助詞“啊”有時不易區分。
“煉字”無可避免地要遭遇意念情思的多維性和能指的線條性的巨大矛盾。選擇特定的語言要素表情達意的過程實質上就是言說主體在修辭意圖的支配下,將多維復雜的意念情思壓制到能指的線性鏈條之中的過程。言說主體需要盡可能明晰地將渾沌復雜的意念情思和并不更為固定明晰的音響形象關聯起來,并力求實現某種近乎精妙的確定性。對此,索緒爾有一番妙論:“語言對思想所起的獨特作用不是為表達觀念而創造一種物質的聲音手段,而是作為思想和聲音的媒介,使它們的結合必然導致各單位間彼此劃清界限。思想按本質來說是渾沌的,它在分解時不得不明確起來。因此,這里既沒有思想的物質化,也沒有聲音的精神化,而是指這一頗為神秘的事實,即‘思想一聲音就隱含著區分,語言是在這兩個無定形的渾然之物間形成時制定它的單位的。我們試設想空氣和水面發生接觸:如果大氣的壓力發生變化,水的表面就會分解成一系列的小區分,即波浪;這些波浪起伏將會使人想起思想和聲音物質的結合。”[18](P157-158)索緒爾所說的大氣的壓力與言說主體盡可能全面而精妙地實現修辭意圖的內驅力,具有本質的相似性,可以視作具有異質同構屬性的兩個認知域,相互參照理解。
綜上可知,受修辭意圖的內在驅動、選擇合適的語言要素表情達意的言語建構,其核心基礎在于“煉字”,其實質則是在渾沌復雜的意念情思與并不更為固定明晰的音響形象之間謀求某種近乎精妙的確定性,這無疑是一種無比艱巨的任務。前文所討論的新媒體話語亂象證明,在建構話語的過程中,如果不高度重視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稍有不慎,則會出現種種謬誤與失范問題。因此,有必要深入探究“煉字”的內在機制,以便幫助話語建構者提升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觀念的能力,從而為改善新媒體話語生態提供助益。
三 “煉字”的內在機制及其實踐價值
陳望道先生認為:“修辭以適應題旨情境為第一義,不應是僅僅語辭的修飾,更不應是離開情意的修飾。……凡是切實的自然的修辭,必定是直接或間接的社會生活的表現,為達成生活需要所必要的手段。凡是成功的修辭,必定能夠適合內容復雜的題旨,內容復雜的情境,極盡語言文字的可能性,使人覺得無可移易,至少寫說者自己以為無可移易。”[21](P11)由此可以說,修辭絕不應是細枝末節的語辭的調整修飾,而是要綜合考慮特定的題旨情境和整個話語的建構過程。在此過程中,還要扭住社會生活這個核心,以堅韌的“煉字”精神,結合具體的題旨情境,反復錘煉語言,如此方有可能趨近或達到“不可移易”的理想境界。在陳望道先生看來,若想達到此種境界,需要在兩個向度上窮心極力、孜孜以求:“第一是題旨情境的洞達,這要靠生活的充實和豐富;第二是語言文字可能性的通曉,這要靠平時對于現下已有的修辭方式有充分的了解。”[21] (PlI)由此可見,若想達到修辭創造的理想境界,對于修辭建構者來說,有無數工作需要潛心探究、研磨,絕非單篇論文所能言明。
僅僅要實現“對語言文字可能性的通曉”,就必須面臨無盡的探究空間。即便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詞語,譬如“杯子”,若想真正規范、精準進而富有創造性地運用它,首先就需要全面深入地了解其內部形式、外部形式、詞匯意義、語法意義等。現將相關信息簡要描寫如下:
(4)杯子
內部形式:合成詞——附加式——詞根+詞綴;
外部形式:bei·zi;
詞匯意義:盛飲料或其他液體的器具;
語法意義:實詞——名詞,常充當主語和賓語,能受數量詞修飾,不能作謂語、補語、狀語,不受副詞修飾。
從建構話語的角度來說,通曉上述信息只是保證我們正確使用“杯子”這個詞語的基本條件。這里所說的“杯子”還不過是一個“抽象的杯子”,而每個語言使用者大腦詞庫中的杯子更是關涉無比豐富、復雜信息的“具體的杯子”。這些具體的杯子除了擁有共同的“必有特征”之外,往往都具有各不相同的“可能特征和不可能特征”[22]( P4-24)。若要準確規范地應用“杯子”來建構話語,首先就需要全面而精準地把握“杯子”的必有特征,因為任何詞語實質上都是一系列必有特征(或語義特征)的集合,比如[+無生]就是“杯子”的必有特征之一,因此對于“杯子”來說,“大聲吶喊”“輕輕吟哦”自然就是不可能特征。因而,在現實世界中建構話語時,就不應有“杯子大聲吶喊著”和“杯子在輕輕地吟哦”之類的組合形式。然而在童話世界,如此組合則又可謂是富于創造性的。由此可見,通曉語言文字的可能性這個問題非常復雜,值得也有必要進行深入探究。葉圣陶先生認為:“(至于)探究的方法,不外乎之于我們平時的經驗。自己的,他人的,一樣可以用來作根據。自己或他人曾經這樣地作文而得到很好的成績,又曾經那樣地作文而失敗了,這里邊一定有種種的所以然。如能尋出一個所以然,我們就探見一條道路了。”[7](P3)
基于這種理念,本文擬結合具體實例,管中窺豹式地探討“煉字”的內在機制與實踐方法,嘗試探究可資促成“意”與“言”之間實現精妙關聯的某種“所以然”,從而為話語建構者提高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觀念的能力提供或可有益的借鑒。請看下面三組語例:
(5)a.他開始覺得昏昏沉沉的,就要睡著了。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來說,經過這一整天的興奮,晚上應當是很容易就入睡的。比他小一歲的妹妹伊娃睡在他旁邊。當他在床墊上轉身時,常習慣性地用手抓著床沿。他看到月亮高掛在對街高樓的上空中。就在將入睡的那一剎那,他忽然覺得他的床搖晃起來,仿佛他還在船上似的。[23](P1)
b.他開始覺得昏昏沉沉的,就要睡著了。對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來說,經過這一整天的興奮,晚上應當是很容易就入睡的。比他小一歲的妹妹伊娃睡在他旁邊。當他在床墊上翻身時,常習慣性地用手抓著床沿。他看到月亮高掛在對街高樓的上空中。就在將入睡的那一剎那,他忽然覺得他的床搖晃起來,仿佛他還在船上似的。
(6)a.站在我前面的老王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
b.站在我前面的老王翻過身來看了我一眼。
(7)a.站在我前面的老王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b.站在我前面的老王翻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筆者對150余名母語者做過調查。95%以上的受試者認為,例(5)a的說法不合適,應調整為例(5)b的形式;而所有受試者均認為例(6)b與例(7)b的說法不可以接受。
如果沒有上述三種語境,單獨來看,則“轉身”“翻身”和“轉臉”“翻臉”均無問題;但是為何在語境例(5)中,“轉”與“翻”幾乎不可替換,而在語境例(6)和例(7)中,“轉”與“翻”則絕對不可替換?為何會存在如此巨大的差異?深層次的原因何在?如何認識這種差異?在上面三組語料中,因為a、b兩句的語境完全相同,所以可以說,問題在于“翻”和“轉”本身的不同。那么,為何“躺在床墊上”的時候,一般不能用“轉身”而要用“翻身”,但在行為主體“站在前面”的狀態下,則又絕對不能用“翻過身來”呢?
張志公認為:“從靜止的角度看,每個詞語都有它固定的意義,這是詞典里注釋出來的意義。但是語言是在一定的語境中使用的,因而詞語的意義在實際使用中隨語境的不同而千變萬化,許多意義是詞書解決不了的。”[24](P240)要想精準地提煉詞語所蘊含的語義內容,把握其實際傳達的語意信息,必須結合具體語境,尤其是要精細地辨析與之穩定共現的成分,從而提取所欲分析的對象內在蘊含的最精妙幽微的語義信息。
例(5)與例(6)的語境差異,關鍵在于動作行為主體一個處于橫向平躺的狀態,一個處于縱向站立的狀態,正是這兩種存在狀態,將“翻”與“轉”的實際語意分化開來。若要進一步辨明這兩個動詞的語義差異,就有必要引入“認知參照點”這個術語。“認知參照點”最初是由心理學家Rosch明確提出來的。她認為:“在眾多的知覺刺激中,有一些類型在知覺過程中是可以發揮理想的錨定點作用的”;進而,她又提出語義原型( prototype)的概念。此后,針對顏色、長度以及數字等研究對象,Rosch通過一系列非對稱比較,發現原型范疇往往能夠發揮“固定維度”( anchoring dimension)的效應,有利于判斷非原型成員。這些研究證實了認知參照點的巨大作用,并證明原型“可以作為判定范疇內其他成員的認知參照點”[25](P532-547)。這種嶄新的視角為認知心理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并迅速推動相關領域研究的發展。
對于提煉語義來說,認知參照點富有啟發意義。綜合上文的語境,可以認為,“翻身”之所以與“橫向躺著”的存在狀態配列共現,是因為它所蘊含的認知參照是“橫向的(軸線或平面)”;相應地,“轉身”內在蘊含著的認知參照則是“縱向的(軸線或平面)”。基于這種語義提煉,可以認為:例(6)b之所以不合語法規范,正是因為老王處于“縱向站立”的狀態,該狀態與“翻身”所蘊含的“橫向的(軸線)”認知參照相沖突、不兼容;例(7)b不合語法規范的理由也如此。
值得進一步探究的是,例(7)b“站在我前面的老王翻過臉來看了我一眼”不符合語法組配規范,除了上述原因之外,恐怕還有其他的制約因素。請看例(8):
(8)a.站在我前面的老王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a,.站在我前面的老王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b.站在我前面的老王翻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b'.站在我前面的老王翻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對于母語者而言,無須論證即可確認,例(8)a所表達的語意信息與例(8)a相同;換言之,可以說,在例(8)所提供的語境中,“轉過臉”與“轉過頭”意義相當。從認知語言學的眼光來看,用“轉過臉”表達“轉過頭”,實質上是一種語法轉喻/轉指現象[26](P3-10),是基于認知框架和顯著度而實現的以部分表征整體的靈活用法。另外,根據認知參照的理念可以認為,“轉過頭”雖然是頭部的整體轉動,但是身體的主體部分并未轉動,具體而言,則意味著在這個語境中,“轉(臉/頭)”的變化幅度相對較小;相應地,如果行為主體的身體全部轉動過來的話,母語者在表達這個事件時,則不會采用“轉過頭來”而會傾向于采用“轉過身來”的句法組合形式。在解析“翻(過)臉”這個語言片段時,母語者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翻臉”的影響,而表達“生氣變臉、對人的態度突然變壞”等語義信息的“翻臉”,則蘊含著變化幅度相對較大的信息,有徹底改變“臉孔或面目”的涵義,基于認知參照點的理念可以認為,頭部整體上并無位移和轉動等變化,只有面部表情發生巨大變化。例示如下:
(9)新婚丈夫突然翻臉不認人,對自己瘋狂吼叫。懷孕妻子莫名其妙詢問其原因,直到重翻婚禮影像發現奇怪跡象。[27]
通過例(9)中的共現成分“瘋狂吼叫”,可以推知“翻臉”所蘊含的面部表情劇烈變化的信息;而根據母語者共同的認知經驗可知,人們在生氣吼叫的時候,往往只會沖著發怒的對象發作,通常并不會轉動頭部對著其他地方。
根據例(5)至例(9)的分析可以看出,“翻”與“轉”在語義上具有精妙幽微的差異,若想精準地應用它們表達某種題旨情境,必須首先考察它們已然出現的具體語境,分析與之穩定共現的成分,淬煉出其語義內涵,并把握其語用規則。此外,還需明白“技巧是臨時的、貴在隨機應變,應用什么方式應付當前的題旨和情境,大抵沒有定規可以遵守,也不應受什么條規的約束”[21](P11);這一點既會給以“煉字”為根基的修辭創造制造困境,又能提供無限自由的創造空間。基于語境,如此這般審慎地“煉字煉義”,進而謀求精準妥帖的遣詞造句以建構適情適境的話語,是語言族群內每個成員的使命與責任;唯有每個成員都以高度的語言生態倫理自律重視“煉字”,我們才能形成合力,不斷改善新媒體話語的生態環境,促進漢語言純潔健康地蓬勃發展。
對于“煉字”的重要性與緊迫性,還有必要充分提高認識。可以說,以“煉字”為根基的新媒體話語生態改良工作,事關社會語言生活和諧與國家意識形態安全的大業。正如劉艷娥所言,新媒體的非線性、草根化、碎片化和泛自由化的傳播現實,在帶來受眾“知溝”與“智溝”分化以及新媒體話語意涵的互動性與解釋性差異等問題的同時,導致意識形態話語環境、話語主體、話語受體、敘事方式與表達風格以及溝通效果等諸多方面的異化,不可避免地使我國主流意識形態話語權面臨弱化的風險;借助于新媒體多元化的信息傳播平臺、工具與渠道,強化主流意識形態話語體系的建構及其對民間輿論場的主導,將成為新時代我國意識形態安全建設的一個重要路徑[28](P60-65)。李書磊則認為:“語言從來就不僅僅映射現實。它還塑造現實、塑造社會、塑造我們群體乃至多個個人的生存。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不僅是政治工具,還是政治本身。我們依靠語言建立秩序、借助語言定義世界與自我、根據語言展開我們最重要的行動……修改政治、改善生存必得從改善語言開始。”[29](P112)
四 結語
隨著互聯網的迅猛發展,新媒體時代的話語生態呈現出日益駁雜的狀況,在富于創新性的話語精品大量涌現的同時,包含不應有的邏輯謬誤和言語失范現象,乃至具有“粗鄙化、暴力化”亂象等嚴重違反語言生態倫理的話語成品也層出不窮,甚至連理應為社會成員語言應用“昭法式”的最高級別的官媒,所刊發的文章都存在諸多問題,這是廣大話語建構者缺乏必要的語言生態倫理自律、缺乏嚴謹的“煉字”精神與相應的實踐能力并因而較為隨意地應用母語的明證。如果任由其發展,會嚴重妨礙漢語言的純潔健康發展,甚至會影響社會語言生活和諧與國家意識形態安全大業。
話語建構的根基是“煉字”,其實質乃是在渾沌復雜的意念情思與并不更為固定明晰的音響形象之間謀求近乎精妙的確定性關聯。“煉字”既是建構適情適境的優質話語以促進語言和諧的根本技能,又是實現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必要基礎。本文結合具體實例,深入探究煉字的內在機制,并討論了其實踐價值,目的是為了幫助話語建構者提高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觀念的能力,從而更加審慎地應用母語,妥當地建構話語,促進社會語言生活和諧發展。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作為新媒體時代的語言應用者,我們更應該具有這種認識高度與重視程度,自覺地強化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并努力提高踐行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觀念的實踐能力,合力實現漢語言純潔健康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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