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立

最近,一篇《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文章引起廣泛的討論與爭議。文章介紹中國貧困地區248所高中,全天候跟隨成都七中在線直播課堂教學,取得了令人驚訝的效果。有的貧困地區學校出了省狀元,有的本科升學率漲了幾倍、十幾倍,7萬多名學生中有88人考上了清華北大。
有人感動、落淚,稱贊信息技術促進了教育資源的均衡分布;有人質疑、批評,認為直播課堂的效果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背后有以牟利為目的的資本在推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廣大讀者的心情也由一開始的激動、振奮,轉為疑慮、失落。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該如何看待在線直播等信息技術手段在教育教學中的作用與效果?筆者想從另一個視角談談自己的看法。
信息技術在促進教育資源均衡分布方面的作用不能否定
眾所周知,貧困地區教育最大的問題是優質教育資源的缺乏。教育資源既有硬件又有軟件。硬件主要指教學設施、設備等,軟件主要指師資、內容、觀念、信息等,其中最重要的是優秀的師資。因為優秀師資將帶來更高質量的教學內容、更先進的教育理念、更前沿與更及時的信息分享。近年來,由于黨和政府的重視,農村地區的教育硬件條件有了較大的改善,但優秀師資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政府部門曾大力推動城市優秀中小學校長和教師到薄弱地區的薄弱學校掛職、輪崗等制度建設,成效并不顯著。畢竟讓校長和老師離開自己家庭所在地和熟悉的學校,到另一個地方的薄弱學校去工作,存在不少實際困難。不僅各方面成本較高,其輻射面也相對有限,起作用時間也比較緩慢。
利用信息技術手段促進教育資源的均衡分配不失為一個有效的辦法。它發揮作用快、輻射面廣,需要付出的總成本較低。例如,成都七中通過在線直播自己的課堂教學,讓貧困地區200多所學校同步跟隨學習,一下子就讓數以萬計的貧困地區的學生接觸到城市優質高中的優秀師資和優質課堂教學。這一方面向貧困地區的孩子分享了城市優秀學校的優質教學資源,包括理念、內容、方法等,另一方面也讓城市孩子感受到自己的優厚條件來之不易,從而增加了學習動力。在這樣的直播課堂上,被直播學校的教師會更認真地講課,學生會更認真地聽課;而接收直播的學校不僅學生聽到了高水平的授課,老師也相當于接受了一次次現場的教學示范與培訓,從而提升自己的教學水平與教學能力(這些變化在《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一文中都可看到)。這難道不比將優秀學校的校長和教師派到薄弱地區薄弱學校掛職、輪崗,或者讓薄弱地區薄弱學校的教師到城市優質學校脫產學習、培訓更加方便、容易,效果更好嗎?這種低成本高收益、兩全其美的好事為何不能做?何樂而不為呢?
所謂“屏幕改變命運”的說法不宜夸大,但更不宜縮小
前文已經分析了直播課堂在促進教育資源均衡分布方面的作用,這是不是意味著筆者完全認同“一塊屏幕改變命運”的說法呢?從文章的描述看,確有一部分貧困地區的學生通過在線直播課堂教學激發了學習動力、提高了學習成績,最終考上了大學乃至重點大學。這些孩子將離開消息閉塞、經濟落后的家鄉,到城市去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去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們的人生因此而改變。從這點來看,說直播屏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并不為過。然而也應該看到,目前這些被屏幕改變命運的孩子暫時還是少數。據媒體報道,能夠進入直播班學習的都是當地的尖子生,而且還需要交納一定的學習費用。他們能夠考上大學,也不完全是在線直播課堂的功勞,還有當地教師的組織與配合,地方政府對教育的重視與投入,國家大學招生指標向農村和貧困地區適度傾斜等原因。有人經過分析發現,雖說這些地區大學入學率有所提高,但提高的幅度并不很大;個別學校在經過一段直播課堂教學后,又取消直播課堂,改為校內上課,同樣取得了高考的好成績。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否定直播課堂教學對貧困地區學校所發揮的正面作用,但也說明要改變貧困地區教育面貌,光靠一塊屏幕是不夠的,還需要各方面因素的配合。
試想,那些貧困地區學校原來是什么樣子?如果沒有直播課堂教學所帶來的多方面沖擊,能否在短時間內發生那么大的變化?而沒有這些變化,學生、家長和當地政府能否重新恢復對本地學校和教育的信心?本地教師又能否快速提高教學水平?目前貧困地區的學校還只有部分尖子班的學生或家庭條件較好的學生能參加直播班學習,如果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直播平臺統一招標壓低價格等努力,讓更多的孩子接受直播授課,效果是否會進一步擴大?
再想深一層,被改變命運的難道只有那些考上了大學的學生嗎?其他孩子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通過直播教學學到了更多的知識,接觸到新的事物與新的觀念,養成了在線學習習慣,未來不排除有些人會通過網絡學習掌握更多的知識和技能。目前教育部在大力推動高等院校和職業院校的在線開放課程(慕課)建設,近期將建設2萬門國家級和省級的在線開放課程。如果那些沒有考上大學的孩子通過學習大學的在線開放課程,進一步接觸到大學的優質教育,是否也可能改變自身的命運呢?
在線直播教學對貧困地區教育生態帶來變化
一個地區教育的落后,不僅是硬件設施的落后、師資水平的落后,還有教育理念、教學方法、教學管理等方面的落后。直播屏幕表面帶來的是一堂堂高水平的授課,其實還有更深層的東西。比如,貧困地區學生通過屏幕看到自己與城市學生的差距,從而激發學習動力;接受直播的學校教師通過觀摩屏幕上城市學校教師的授課,學到了新的教學理念、教學方法,從而改進自己的課堂教學,提高授課水平;被直播學校與接受直播學校通過直播課堂建立起線上線下交流與聯系機制,促進了雙方的了解,增進了彼此的感情,拉近了發達地區與貧困地區的心理距離。這些變化通過學生、學校、教育機構向家長、當地政府部門、社會的擴散,將產生一系列連鎖效應,其影響將是長期的,對促進貧困地區社會、經濟、文化的發展具有深遠的意義。媒體報道,由于在線直播課堂讓本地大學錄取率升高,一些原本將孩子送至省城和外地的家庭,又將孩子送了回來,貧困地區學校首次出現生源回流現象。這些都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如果在線直播教學模式能夠堅持下去,并擴大至各級各類學校,將一所城市優質學校對多所貧困地區學校的“1+N”模式,逐漸發展成多所城市優質學校對多所貧困地區學校的“N+N”模式,使直播雙方都有選擇的機會,豈不更好?如果未來這種直播教學模式不僅僅限于優質學校與薄弱學校之間,而是在所有同類型學校之間建立這種直播課堂,直播方向也由單向轉為雙向,是否更能夠促進各校之間優質課堂教學的分享與交流?到那時,課堂教學生態將發生多么大的改變?
政府應大力推動在線直播教學,充分發揮信息技術變革教育作用
《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一文之所以受到一些媒體的質疑與批評,有一個原因是這篇報道涉及一家從事網絡直播的私營網校,一些媒體深挖這家企業的背景和后面的商業運作,甚至揭露出一些違法交易。輿論的監督是應該的,也有利于未來在線直播教學的健康發展。但若以此完全否定這種新型的教學模式,則會將孩子與洗澡水一起潑掉,其破壞性遠大于建設性。
不必諱言,企業的目標是營利,民營企業尤其如此。要求企業不追求營利只做公益,是不現實的,無異于道德綁架。追求利潤并不總是壞事,引導得好可以成為推動科技發展、社會進步的動力。企業由于有生存競爭的壓力,往往對技術進步帶來的變化比政府部門和體制內的學校要更加敏感,對未來發展趨勢看得更準、想得更遠。今天很多在線教育企業成為教育變革和教育信息化的先行者和排頭兵。由于其所受到的觀念與體制束縛較少,他們往往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想想我國改革開放以來涌現出來的大量科技創新型企業,如阿里巴巴、騰訊、華為等,如果沒有他們的逐利行為,就不會有我國信息科技方面的巨大進步。如果總是用一種懷疑和敵視的眼光看待企業對教育的參與,是一種不正常的心態。今天如果離開了在線教育企業的參與,單靠政府和學校,要推進教育信息化,進而實現教育現代化,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教育是國家的大事,是政府責無旁貸的職責,義務教育尤其如此。放任資本和企業在在線教育領域縱橫馳騁、圈地撈錢是絕不應該的。政府部門應該承擔起引導、扶持、監督、規范等責任。既然在線直播課堂教學在促進教育資源均衡分配、改善貧困地區教育生態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政府部門就應該積極介入,推動這一事業的健康發展。當前政府部門應該做的是:第一,組織專家學者對在線直播教學模式的經驗、效果進行研討,發現問題,找出解決辦法;第二,制定相關的規則、條例、制度、政策,使在線直播教學走上規范化軌道;對其中涉及的違法犯罪行為進行打擊,維護在線教育市場的正常秩序;第三,組織設備、平臺等的統一招標,讓直播教學課程的價格趨于合理,并考慮通過購買服務等措施,減輕貧困地區學校和家庭的負擔;第四,通過將信息技術與課堂教學深度融合的實踐與探索,推動教育觀念、教學手段、教育機制和體制變革,加快實現教育現代化。
(作者系中山大學教育技術學者、國家精品在線開放課程負責人)
責任編輯:周彩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