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紅



都說家書抵萬金,當我們回眸歲月的時候,時光和牽掛,緬懷與惦念都在短短言語間,尺素傳情。在八路軍著名高級將領左權寫給親人的家書中,講述自己的革命志愿,寄予后輩殷切的希望,也暢想著對紅色中國的憧憬與希冀。今天當我們沉浸在和平幸福的生活中,重溫這些文字,確實讓人感慨不已,沒有他們的不拋棄不放棄浴血奮斗,哪里有后來人的安寧幸福。
烽火家書寄給老家至尊——表深情
左權將軍年少離家,投身軍旅,為了革命事業南征北戰20年,一直顧不上抽空回故鄉看望一下老母親、叔父等至親。但是他的心中在運籌帷幄之余經常會思念故鄉和家人。
1937年9月18日,時任八路軍副參謀長的左權同八路軍將士渡過黃河,在匆忙轉戰間隙,于山西晉南地區的稷山縣北陽城村八路軍總部駐地,給湖南老家的叔父左銘三寫去一封家書。
叔父:
你六月一號的手諭及匡家美君與燕如信均于近日收到,因我近幾月來在外東跑西跑,值近日始歸。
從你的信中已盡悉一切,短短十余年變化確大,不幸林哥作古,家失柱石,使我悲痛萬分。我以己任不能不在外奔走,家中所恃者全系林哥,而今林哥又與世長辭,實使我不安,使我心痛。
叔父!我雖一時不能回家,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為我的事業奮斗。請你相信這一道路是光明的、偉大的。愿以我的成功的事業,報你與我母親對我的恩愛,報我林哥對我的培養。
叔父!承提及你我兩家重新統一問題,實給我極大的興奮,我極望早日成功,能使我年高的母親及我的嫂嫂與侄兒、女等,與你家共聚一堂,度過些愉快舒適的日子。有蒙垂愛,我不僅不能忘記,自當以一切力量報與之。
盧溝橋事件后,迄今已兩個多月了。日本已動員全國力量來滅亡中國。中國政府為自衛應戰亦已擺開了陣勢,全面的戰爭已打成了。這一戰爭必然要持久下去,也只有持久才能取得抗戰的勝利。紅軍已改名為國民革命軍,并改編為第八路,現又改編為第十八集團軍。我們的先頭部隊早已進到抗日的前線,并與日寇接觸,后續部隊正在繼續運送。我今日即在上前線的途中。我們將以游擊運動戰的姿勢,出動于敵人之前后左右各個方面,配合友軍粉碎日敵的進攻。我軍已準備著以最大的艱苦斗爭來與日本周旋,因為在抗戰中,中國的財政經濟日益窮困,生產日益低落,在持久的戰爭中必須能夠吃苦,沒有堅持的持久艱苦斗爭的精神,抗日勝利是無保障。
擬到達目的地后,再告通訊處。專此敬請福安
侄 自林
九月十八晚
于山西之稷山縣
兩位嬸母及堂哥二嫂均此問安
面對當時東北淪陷,華北告急,日本亡我之心不死,中國處于生死存亡關頭,抗敵救國,刻不容緩的嚴峻形勢,同時,又聯想到不久前收到叔父6月1日寫的信,得知胞兄林哥病逝,國難家悲,涌上心頭,于是寫下了這封充滿浩然正氣和濃濃親情的家書。信中的“匡家美君”,即匡金美,左權的同鄉,時任國民黨部隊的團長。西安事變期間,左權隨周恩來與蔣介石談判,邂逅匡金美。匡告知其父和兄已去世,其母帶著多病的身體支撐著一個不完整的家。此信中的“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為我的事業奮斗”一句,振聾發聵,令人深思。左權將軍為了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的大業不惜犧牲一切的雄心壯志和凜然浩氣,躍然紙上,令人動容。
除了這封寫給叔父的家信之外,左權還于1937年12月橫刀立馬之余,在山西省晉南地區的洪洞縣,給遠在湖南老家的母親,寫去一封家書,聊表思親之意。
母親:
亡國奴的確不好當,在被日寇占領的區域內,日本人大肆屠殺,奸淫擄搶,燒房子……實在痛心。日寇不僅要亡我之國,并要滅我之種,亡國滅種慘禍,已降臨到每一個中國人民的頭上。
現全國抗日戰爭,已進到一個嚴重的關頭,華北、淞滬抗戰,均遭挫敗,但我們共產黨主張救國良策,仍不能實現。眼見得抗戰的失敗,不是中國軍隊打不得,不是我們的武器不好,不是我們的軍隊少,而是戰略戰術上指揮的錯誤,是政府政策上的錯誤,不肯開放民眾運動,不肯開放民主,怕武裝民眾……我們曾一再向政府建議,并提出改善良策,他們都不能接受。這確是中國抗戰的危機,如不能改善上述這些缺點與錯誤,抗戰的前途,是黑暗的、悲慘的。
我們不管怎樣,我們是要堅持到底,我們不斷督促政府逐漸改變其政策,接受我們的辦法,改善軍隊,改善指揮,改善作戰方法。現在政府遷都了,湖南成了軍事政治的重地,我很希望湖南的民眾大大覺醒,興奮起來,組織武裝起來,成為民族解放自由戰爭中一支強有力的力量。因為湖南的民眾,素來是很頑強的,在革命的事業上,是有光榮歷史的。
我軍在西北的戰場上,不僅取得光榮的戰績,山西的民眾,整個華北的民眾,對我軍極表好感,他們都喚著“八路軍是我們的救星”。我們也決心與華北人民共艱苦,共生死。不管敵人怎樣進攻,我們準備堅決不回到黃河南岸來。我們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后,當局對我們仍然是苛刻,但我全軍將士,都有一個決心,為了民族國家的利益,過去沒有一個銅板,現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銅板,準備將來也不要一個銅板,過去吃過草,準備還吃草。母親!你好嗎?家里的人都好嗎?我時刻記念著!
敬祝
福安
男 自林
十二月三日 于洪洞
1949年,解放軍南下準備解放全中國,朱德總司令命令所有入湘部隊,都要繞道醴陵看望左權的母親。這個時候,左權的母親才知道,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兒子已為國捐軀7年了。左權母親請人代筆,為兒子寫下這樣的祭文:
吾兒抗日成仁,死得其所,不愧有志男兒。現已得著民主解放成功,犧牲一身,有何足惜,吾兒有知,地下瞑目矣!
半年后,左權將軍的老母親病逝。左權給叔父的信以及后來給母親的信,現收藏于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
烽火家書寄給妻子女兒——細關愛
揮刀立馬的左權將軍,一直顧不上考慮個人問題,直到34歲時在抗戰前線才與劉志蘭結為伉儷。劉志蘭1939年2月來到山西前線,在中央北方局婦委會工作。經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做媒,4月16日,二人在八路軍總部駐地潞城縣北村結婚。1940年5月,女兒左太北在八路軍總部醫院出生后,左權騎馬把娘倆接回八路軍總部駐地——山西武鄉磚壁村。好不容易成家生女了,卻又顧不上照顧母女倆,女兒不滿百天他就送母女倆離開前線。至此,一家三口度過的僅有的一段十分短暫而又其樂融融的生活,成為珍貴的記憶。
當時,戰爭越來越殘酷,日軍瘋狂進攻太行山根據地。3個月后,百團大戰拉開序幕,八路軍總部經常轉移,家屬隨同行軍有諸多不便。1940年8月30日,左權不得不送娘倆去了延安。分別之前合了幾張影。可是,萬萬沒想到,這次分別竟是左權與愛妻、幼女的訣別。
得知妻子和女兒平安到達延安,左權于1940年11月12日給妻子寫了第一封信,直到21個月后犧牲,他一共給妻子寫了12封信,其中有一封遺失了,保存下來11封,共1.6萬字。
由于根據地遭到日軍的重重封鎖,郵驛系統多遭破壞,這些寫給劉志蘭的12封家書,都是左權托人捎至延安,交給劉志蘭手上的。有時一兩個月,有時甚至要四五個月才能送達收信人手中,真可謂“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在這些家書中,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左權將軍對妻子和女兒深深的愛戀。他的每封家書都用較大的篇幅來問候妻子和女兒,或表達思念,或表達關切,從學習、工作,到衣食、冷暖,可謂無微不至,細膩深情。
以下是左權將軍1941年5月20日寫給妻子的第三封信,信中鼓勵她克服困難,不斷學習進步。
志蘭,親愛的!
關于共同生活上的一些問題,你感到有些相異之處,有些是事實。部隊生活有些枯燥,加上我素性沉默好靜,不愛多言,也不長言說,文字拙劣,真誠熱情不善表露,一切偽裝做作更作不出來,也不是我所愿,對人只有一片直平坦白的真誠,你當能了解。看到共同生活中這些之處而作適當的調劑,使之在生活上更加接近與充實,也有其意義的,我總覺得這只是次要的問題。如果把問題提到原則一些,共同生活更久一些多習慣一些,那一切也就沒問題了。志蘭,你認為如何?對不對?……
我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為了你的學習,因為在我們結婚起你就不斷的提起想回延學習的問題。生太北后因小孩關系看到你不能很好的工作又不能更多的學習以為回延后能迅速的處理小孩,能迅速的進校讀書,當然是很好的。所以就毫不猶豫同意了你的提議。其實在你未提出回延問題以前我已有念頭了。你走后有人說左權是個傻子,把老婆送到延安去。因他們不了解同意你回延主要的是為了你的學習,我也就不去理會他。而今你亦似不解似的,以“討厭”等見責,給我難以理解了。我想你的這種了解是不應該的。
志蘭!親愛的,你走后我常感生活孤單,常望著有安慰的人在,你當同感。常有同志對我說把劉志蘭接回來吧。我也很同意這些同志的好意,有時競想提議你能早些返前方,但一念及你求知欲之高,向上心之強總想求進步,這是每個共產黨員應有的態度。為不延誤你這些,又不得不把我的望之切念之殷情打消忍耐著。
托人買了兩套熱天的小衣服給太北,還沒送來,冬天衣服做好后送你,紅毛線褲去冬托人打過了一次寄你。如太北的衣服夠穿,你可留用,隨你處理,我的問題容易解決。另寄呢衣一件、軍衣一件、褲兩條及幾件日用品統希收用,牛奶餅干七盒是自造的還很好,另法幣廿元,這是最近翻譯了一點東西的稿費,希留用。
照片幾張,均是最近照的,一并寄你,希安好。不多寫了,時刻望你的信。
祝你快樂,努力學習。
感謝葉群、慕林同志的順候,請代致謝。
你的時刻想念著的人,太北的爸爸
這封信寫得感情飽滿,展現了馳騁沙場的鐵骨將軍的熱血柔腸。在戰火紛飛的環境中,身為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還能細心地為妻女準備牛奶、餅干、毛線褲、熱天的小衣服和其他生活日用品,可見他對妻女的愛之深切。當然,他的愛并不是只表現在這些物品上。在信中,他反復勸慰和鼓勵妻子要不斷學習。他說:“不管走到哪里去,離開你有多么遠,只要我倆的心緊緊的靠攏在一起,一切就沒問題了。”幾十年的歲月滄桑過去了,今天我們捧讀左權將軍的這封家書,仍能感受到愛情的純真與偉大。
左權犧牲前寫給妻子的最后一封家書,愈發情真意切,打動人心。
志蘭:
就江明同志回延之便再帶給你十幾個字。
喬遷同志那批過路的人,在幾天前已安全通過敵之封鎖線了,很快可以到達延安,想不久你-可看到我的信。
希特勒“春季攻勢”作戰已爆發,這將影響日寇行動及我國國內局勢,國內局勢將如何變遷不久或可明朗化了。
我擔心著你及北北,你入學后望能好好的恢復身體,有暇時多去看看太北,小孩子極需人照顧的。
此間一切如常常,惟生活則較前艱難多了,部隊如不生產則簡直不能維持。我也種了四五十棵洋姜,還有二十棵西紅柿,長得還不壞。今年沒有種花,也很少打球
想來太北長得更高了,懂得很多事了,她在保育院情形如何?你是否能經常去看她?來信時希多報道太北的一切。在閑游與獨坐中,有時總仿佛有你及北北與我在一塊玩著、談著,特別是北北非常調皮,一時在地下、一時爬在媽媽懷里,又由媽媽懷里轉到爸爸懷里來鬧個不休,真是快樂。可惜三個人分在三處,假如在一塊的話,真痛快極了。
重復說我雖如此愛太北,但是時局有變,你可大膽按情處理太北的問題,不必顧及我。一切以不再多給你受累,不再多妨礙你的學習及妨礙必要時之行動為原則。
志蘭!親愛的:別時容易見時難,分離二十一個月了,何日相聚?念、念、念、念!愿在黨的整頓之風下各自努力,力求進步吧!以進步來安慰自己,以進步來酬報別后衷情。
不多談了,祝你好!
叔仁
五月二十二日晚
這封信中提到的“江明”,時任冀南軍區第二軍分區政治委員;信中提及的“喬遷”,是八路軍前方總指揮部后勤部部長兼政治委員楊立三的愛人。
這封信中“重復說我雖如此愛太北,但是時局有變,你可大膽按情處理太北的問題,不必顧及我”,指的是考慮為了不讓孩子和家庭拖累到劉志蘭加強學習與投入工作中,要將小太北送人寄養。
這本是一封正常的家書,不料3天后的1942年5月25日,左權在十字嶺戰斗中壯烈犧牲,年僅37歲。而這封信在左權犧牲噩耗傳回延安后,才送達劉志蘭手中。本是“再帶給你十幾個字”的深情家書,卻成了“收到思念時你已不在人間”的臨終絕筆。令人情何以堪!
后來,左太北在捐贈《左權將軍家書》給山西武鄉八路軍紀念館時,曾深有感慨地說:“在父親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對母親說,我雖然如此愛太北,但時局有變,你可以大膽地按情況處理太北的問題。這是他給我母親最后的交代。從前父親對我那么體貼,老惦記著我,我有點兒病父親都會寫好幾封信,讓媽媽去找醫生。對我的冷暖,對我的任何一點兒事都特別上心,可他最后的交代是根據戰爭的需要,可以放棄。我現在很理解父親,他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要把日本侵略者從中國趕出去,其他的都可以放棄。”
這些家書長期保存在劉志蘭手中。1982年5月左太北接收了這批珍貴的家書后,才從這些信的字里行間體會到父親多么愛她。父親的每封信中都會問到她的情況,她原以為父親就是一位鐵骨錚錚的軍人,沒想到家書里的父親是那么感情豐富、富有愛心!
愿拼熱血衛吾華——魂永存
1942年,抗日根據地進入了十分艱難的時期。5月,日軍3萬精銳部隊從四面八方,再次向太行抗日根據地發動了空前殘酷的大“掃蕩”。當時的敵我態勢是:面對日軍重兵的多路合擊,八路軍主力部隊已轉出外線,而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軍總司令部、野戰政治部、供給部、衛生部、軍械部、軍工部以及新華日報(華北版)社等尚處在敵軍的合擊圈內。如此重兵壓境,而掩護這些機關突圍的卻僅有為數不多的警衛部隊。
面對極其嚴峻的形勢,左權同彭德懷研究后決定:在敵軍分路合擊時,乘隙鉆出合擊圈;當日軍撲空撤退時,伺機集中兵力殲其一路至幾路。部署完畢,八路軍總部在5月23日開始轉移。5月24日凌晨,在掩護撤退的總部警衛連所扼守的虎頭山、前陽坡、軍寨等陣地,都爆發了慘烈的戰斗。
日軍發現了攻擊的目標,不斷增兵,用鋪天蓋地的炮火將虎頭山一線轟得地動山搖,步兵隨著遮天蔽日的煙塵直逼八路軍陣地。左權不顧周圍炮彈爆炸掀起的氣浪,勇敢地站在虎頭山后面的山頭上,沉著、果斷地指揮戰斗。當他看到附近還有群眾沒有脫離險境時,便命令警衛連從已經十分吃緊的兵力中抽出一部分吸引敵軍,掩護群眾轉移。直到安排妥當,左權才從容走下山去。
5月25日上午,突圍隊伍仍然未脫離險境,在南艾鋪、高家坡一線的山溝里,集結著八路軍總部、北方局、黨校、新華日報(華北版)社的幾千人馬,四周都是激烈的槍炮聲,日偽軍的包圍圈正一步步地收緊。
危難時刻,為了掩護中共中央北方局、八路軍總部和地方機關及人民群眾等能夠安全突圍,身為八路軍前方總部副參謀長的左權將軍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不顧個人安危,堅決要求斷后:“我來斷后,掩護大家突圍!”他斷后指揮,奮不顧身全程組織所有人員的突圍,最后不幸犧牲在了十字嶺上。共產黨人先人后己、勇于擔當的精神凸現無疑了。
這個犧牲細節和革命精神,彭德懷思考得最多。后來他曾深情地對左太北說過:
你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敵人打的第一顆炮彈是試探性的,第二顆炮彈準會跟著來,躲避一下還是來得及的。可你爸爸為什么沒有躲避呢?要知道,當時的十字嶺上正集合著無數的同志和馬匹,你爸爸不可能丟下部下,自己先沖出去。他是死于自己的職守,死于自己的崗位,死于對革命隊伍的無限忠誠啊!
(責任編輯:李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