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攀



他們一個是共和國元帥、一個是香港武俠小說巨擘,本來毫無交集的兩人卻因為大家一句耳熟能詳的話聯系到一起,甚至引發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影響一時輿論風潮。這兩個人分別是時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陳毅元帥和著名文學家、小說家、《明報》創辦人金庸先生。
一、要核子還是要褲子
隨著中蘇關系惡化、中印邊界沖突爆發,至20世紀60年代,原本尚未得到西方大國承認的新中國所面臨的國際形勢日益嚴峻。1960年8月,蘇聯突然撕毀援助中國原子能工業及國防工業合同,要求在華專家全部撤走,切斷材料設備供應渠道。正值三年經濟困難時期的中國還要不要搞原子彈的問題,在國家高層中間產生了一定爭論。國際上也出現了中國“二十年也搞不成原子彈”,“如果中國勉強要制造原子彈,人民將會連褲子都沒得穿”等輕視之語。有觀點認為,當前國內經濟確實困難,原子彈研制所需耗費極大,而且蘇聯又撤走了全部援助,我們并無任何基礎,這樣的情況下應該考慮暫停原子彈研制,把有限的經費投入到更迫切的領域。但持上馬觀點的人認為,面對美蘇兩大國的核威脅,中國人要想真正在世界上站穩腳跟、安心生產,就必須要繼續搞原子彈,而且要盡快搞出來。陳毅就是其中之一。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的陳毅于1963年10月28日,在北京會見日本記者時,激動地表示:“帝修反有原子彈、核子彈,了不起嗎?他們如此欺侮我們,他們笑我們窮,造不起。我當了褲子也要造核子!”這句話,是經歷過戰爭年代的陳毅元帥的豪言壯語,也是面對國際國內局面皆為嚴峻時刻中國人民的壯志決心,至今讓人聽起來也倍感振奮。
但當這句“當了褲子也要造核子”的話傳到香港時,卻引起了當時著名小說家、評論家金庸的不滿。1963年10月30日,他在自己創辦的《明報》上發表了一篇社論,題目叫《要褲子不要核子》。其中這樣寫道:“中共一位負責首長居然說到‘即使中國人民全部無褲,也要自擁核子武器,這句話在我們聽來,實在是不勝憤慨。一個政府把軍事力量放在第一位,將人民的生活放在第二位。老實說,那絕不是好政府。我們只希望,這只是陳毅一時憤激之言,未必是中共的政策。不知陳毅是否了解,一個人民沒有褲子穿的國家即使勉強制造了一兩枚原子彈出來,這個國家也是決計不會強盛的,而這個政府是一定不會穩固的。中共制造原子彈,不知是什么用處?能去轟炸美國嗎?能去轟炸蘇聯嗎?當這些光屁股的人民造起反的時候,能用原子彈將他們一一炸死嗎?當英法聯軍攻打蘇伊士運河時,英國早已擁有核子武器,但蘇聯一聲恫嚇,說要以飛彈轟炸倫敦,英國只好乖乖地收兵。中共再努力十年,也決計及不上英國在攻打蘇伊士運河時的核子成就,請問幾枚袖珍原子彈,有何用處?還是讓人民多做幾條褲子穿吧!”
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其實并不是金庸第一次就內地政治問題發表社評,但以往還算溫和,以商討和提意見為主。如1963年在《明報》一篇社評中,金庸寫道:“我們認為資本主義也好,社會主義也好,初級共產主義的人民公社也好,哪一種經濟制度能夠使大多數老百姓豐衣足食,我們就擁護哪一種辦法。在中共目前的經濟狀況下,第一要義是使人民有飯吃、有衣穿。中共軍隊在手,政權在握,實在不必害怕資本主義復辟、異己分子造反。為了堅持某一種主義和理想……使千千萬萬百姓遭受不必要的痛苦,那是不是值得的呢?”
但像這樣指名道姓的批評國家高層領導和內地時政的社評,在當時的香港還是首次。因此,社論一經發表,便引起軒然大波。香港的《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商報》《晶報》等五大“左翼”報紙立即組織文章對金庸展開了“圍攻”。
10月31日,《文匯報》率先在“編余漫筆”欄中發表了《怕中國有?是什么人!》。文章雖未直接指出金庸之名,但卻公開指責不要核子的言論是“一望而知這是毒舌嘴里的玫瑰”,“利用中國人的身份裝成一副悲天憫人的偽善面孔”。同一天,《新晚報》發表社評《褲子固要,核子也要》。這些文章不僅把論戰限于要不要原子彈,甚至上升到對金庸的人身攻擊上,于是“不是中國人”“其心可誅”“漢奸”“賣國賊”等頭銜被戴在了他的頭上。他們指責不要核子論者“造謠生事”“親英崇美”“反共反華”“背叛民族”。
但金庸顯然并不準備退縮,他在10月31日、11月1日相繼發表《中共制核彈,無益加有害》《若非謠言,便須引咎》,31日《明報》副刊發表三蘇的《有核無褲、無核有褲與核褲皆無論》。11月2日他繼續發表《我們關于褲核問題的十點立場》一文,表明其一貫反對核試驗,要求全面、堅決、徹底、干凈地銷毀全世界所有核子武器的主張。他在文章中寫道:“‘縱然無褲也要核論,是中共外長向日本記者團說的。我們對這句話深感憤慨,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意義對全國人民極為不利。我們還認為,陳毅的話根本不通。中共要制造核子彈,未必要犧牲人民的褲子,即使要減少一些褲子,也決不至于全國人民都無褲子。如果真的如陳毅所云,‘全國人民沒有褲子,我們相信核彈決計造不出來。”
這場爭論不僅激起了金庸的好勝心,也吸引了香港廣大市民的好奇,一時間《明報》關注度顯著增長。也許金庸也因此受到了激勵,他并不打算見好就收,甚至在一天以《明報》的全部版面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三、原子彈爆炸的余響
與此同時,由于金庸與《明報》標榜中立,他繼續在其他方面發表社評,使得雙方的論戰一直延續到第二年。1964年初,法國在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商談建立外交關系的同時并未及時解除與臺灣當局的關系。金庸針對《大公報》只談“中法友誼”,避談“兩個中國”提出批評。他在1月底發表《法國陰謀,天下共見》社評,直接指控《大公報》默許法國制造“兩個中國”。
隨著中共中央決心發展核武器,“核子與褲子”的爭論繼續發酵。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曾在一篇《人類有前途嗎?》的文章中大力抨擊核武器對人類的危害。金庸把文章翻譯成中文,在《明報》連載。當年9月,當美國方面宣布中國將于近期準備核試驗的消息時,金庸又重拾這個話題,在10月1日一篇名為《中共核爆應在下午舉行》的社評中推測:“中共舉行核爆,最好選擇在下午三四點鐘,其時美國正是深夜,儀器中查到之時,國務卿來不及開記者招待會,北京電臺就可以先行廣播了。”
金庸的分析不可謂不準,就在15天后,新華社發布消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于10月16日成功爆炸,時間是下午3時。就在各大報紙無不為這“中國人的光榮”大聲歡呼時,金庸的時評又像丟下了另一顆炸彈。20日,金庸在《中共爆炸原子彈的評價》中言辭激烈地表示:“核彈是一種罪惡,我們不贊成制造核彈,決不認為那是中國人的光榮。做一件有害人類的事,何光榮之有?”23日、24日,他又接連發表社評《核彈是一種罪惡》《贊成全面毀滅核彈》,繼續認為“我們社評中的意見,沒有改動的必要”,但也聲稱贊成“政府所發表的聲明:核子武器危害人類,不論美蘇英法中的,都應當全面、徹底、干凈地予以消滅”。
這幾篇社評,讓論戰再次激烈起來。自1964年10月25日,《香港商報》發表《也談核彈》的第一篇反擊社評起,左翼報紙再次掀起對金庸和《明報》的圍攻。《也談核彈》揭露“一小撮別有用心的黃面皮人,做出‘中立‘公正之狀,挖空心思大罵中國人的‘核自衛…。《大公報》緊接著連續發表《揭露最惡毒的反華<明報>的畫皮》《<明報>主筆的罪惡》《<明報>何以妖言惑眾》《光榮輪不到這些人頭上》等文章。與不久前“核褲之爭”雖然言辭激烈但尚未點名不同,這些文章已公開點名《明報》和金庸,將其歸為“反共反華,親英崇美、背叛民族立場”之流。例如,《大公報》以張恨奴為筆名,在《<明報>的妖言和妖術》一文中羅列了《明報》近幾年來發表的社評,并將其總結為其主筆的反華手法表現在:1.祖國有困難,他幸災樂禍,嬉笑怒罵,無所不為;2.祖國有了不可否認的成就時,他立刻加以歪曲,企圖造成錯誤的印象;3.如果中國的成就為人人所共見,使他難以肆其搖惑,則不惜亂拉硬扯,憑空造謠。
面對各大報紙的攻擊,金庸再次應戰。在10月27日的《批評中共就是反華?》中,他宣稱:“我們的批評可能是錯的,但我們堅持有批評的權利。”隨后,11月13日,金庸先是在《明報》“自由談”副刊發表《略揭幾塊“畫皮”》中指責《大公報》等的說法很幼稚。緊接著,他更是從11月26日起至12月22日,以“《明報》編輯部”為名接連發表了26篇文章進行反擊。這些文章被歸為《敬請<大公報>指教和答復》一題,采取每天在報紙頭版或二版發表文章向《大公報》討教一個問題的辦法,先后就“勞民”與“擾民”、人民公社、要不要向外國輸出糧食、要不要民主自由、修正主義、一切歸功于黨、“核子與褲子”、試驗核彈是不是罪惡、批評左派便是反華等一系列問題進行提問式反擊。
至12月22日圣誕節前夕,金庸發表《有什么不對,請原諒》,對這場反擊做了個貌似禮貌的結尾:“你們辱罵《明報》的口氣很惡毒,用的字眼很難聽,我們完全沒有回敬。然而,我們的語氣和辭句,還是有許多不夠有禮貌、不夠忠厚的地方,這一點,請你們原諒。我們這些文字寫得很匆促,一定有不夠周詳的地方,必須引用康利上尉的一句話:‘有什么不對,請原諒!敬祝你們圣誕快樂!新年快樂!”
四、那還是愛中國人嘛!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讀者們卻始終沒有看到五大報的反擊,這場持續一年的論戰忽然間似乎煙消云散了。至于為何五大報沒有組織文章反擊,根據新華社香港分社第一任社長喬冠華的助理、曾任《文匯報》總編輯的金堯如回憶,陳毅在說起這件事時曾說過:“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有什么民族尊嚴呢?國家的安全有什么保障呢?我們共產黨有什么偉大、光榮呢?再說有了核子,沒有褲子又怎么打仗啊!”他承認自己“要核子不要褲子”的談話有些片面和絕對,但也認為《明報》社論并不全對,特別是不要核子的立場,而應該“同《明報》那個查先生的社論、兩家的話合起來,就全面了。今后,我們就要努力做到既有褲子,又有核子!我說褲子,當然是個比喻,就是要做到中國人豐衣足食,手上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核子彈。”
陳毅告誡金堯如“現在大權在握,勢不可當。但一旦你搞錯一個對象,出口罵人,出手傷人,那可不得了。就會犯大錯”,所以對善意批評要學“禹聞善言則拜”,對不正確的意見,甚至是惡意攻訐,也要有則戒之、無則加勉。最后,對這次不留情面批評自己的金庸,陳毅豪爽地說道:“只要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他若罵得我有道理,我當他是摯友、諍友。”而且他還為金庸的社評解釋道:“《明報》那個社論,要中國人有褲子穿,那還是愛中國人嘛!”所以“請香港新華社對《明報》的那個查良鏞先生高抬貴手”。
在陳毅這番大度的表態后,當時主管香港工作的廖承志也因為“五家左報的愛國熱情很可貴,但方法上忽略了用事實和道理去說服人”,而指示停止反擊。一場論戰就此結束。在聽聞陳毅的這番表態后,金庸也對這位豪爽的共和國元帥表達了好感。“文革”中,陳毅受到紅衛兵的批斗,金庸就曾發表過社評,文中稱贊陳為那場“核褲之爭”論戰做過說明。陳毅去世后,金庸再次稱贊其“性格豪爽,心直口快”,而核子與褲子的爭論只是一個比喻。
1981年2月,金庸在《明報》發表《關于香港未來的一個建議》,內容包括:香港是中國的領土;香港的現狀保持不變;中國如果決定收回香港,應在15年之前通知英國。同年7月18日上午,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鄧小平在北京會見了金庸,會見后,金庸給鄧小平寄去了《金庸小說》全集。不久,金庸小說在內地“開禁”,很快就暢銷全國。
(責任編輯:李曼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