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麗江

◆代龍正

松下讀經(jīng)

慈悲啊，這世上的一切

都是菩薩來渡我

母親，愛人，勝利的仇人

失敗的敵人

風(fēng)送來午飯的香味

立地成佛的話太懦弱

還是留給才子們?nèi)フf

羊群剛剛撤出

那時候我在背誦《論語》

它們的聲音真大

氣味真大，響鼻穿過秋天

屠宰場大門的黃昏

在暮色稀薄中一下子就被突破

我整日躲在窗簾后面

問自己那些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問題

有人放起音樂

還唱了出來

前面拆除

一下子就空了：哦，原來是這樣

我們終于看清了大地的私處

把水泥還給石頭

把釘子還給鋼鐵

磚頭還給廢墟

只有大地還不了

所以，我們側(cè)目路過

心有所動

卻什么也說不出

歸來 ——填滿江先生曲

我的心，無盡的山巒

隨時可以清零

把疑問交給時間

你的心，茫茫的云海

不惹一絲塵埃

陰郁之后是晴朗

你會給高山潤色

你會將陽光施灑

前途家門是了

回首慈悲如常

條紋裝

風(fēng)暴又要搬家了

像少年扔下瓜皮

扔下春天和樹枝

它的蹤跡

誰能揣測

除了少年有閑

誰會坐下來傻傻品嘗一個

春天，不合時宜的西瓜

在鼠王

鉆進(jìn)他鋼鐵的家之前

風(fēng)暴又要搬家了

誰曾跟上它的腳步遠(yuǎn)足

誰把時間標(biāo)了刻度

量來量去

誰說樹葉不在春天起飛

誰知道一棵樹又是如何

在春天臉紅

誰又曾了解

水的微薄

只有我打量著你的條紋裝

它在這個春天，將你劫持

直線像熊，橫線

又是練習(xí)簿

過麗江

人間只剩下雪山的時候

我們?nèi)タ磱D科

生活被簡化到

要還是不要

做，還是不做的時候

我想去看大街上

來來往往的汽車

我的低沉不明

你的難過不顯

陽光昨天請假

風(fēng)雪今日遲到

面條的軟，米線的硬

酸菜的涼

辣子誤入喉間

眼淚，鼻涕，汗流

胸腔里撕開的火炭

透明而臉紅

從前你愛打車

樟樹下面招一招手

五月就載著你呼嘯而去

現(xiàn)在，多遠(yuǎn)的路你都愿意走走

只是嗓子里沉沉地，應(yīng)一聲

要去的地方

聽說你要去美麗的維西

聽說你要去美麗的維西

請為我?guī)ヒ稽c回憶

那里有我曬過太陽的早晨與高高的河岸

那里有讓我失魂落魄的夜晚

也有同樣讓她迷失的我的情欲和虛偽

那里有我燒了的舊日記和留下的書

也有我初見雪山時寫下的詩

如果你傍晚時分也要跋涉那狹仄的長長河谷

不要消沉，不要回頭看那身旁昏睡的回家者

就把這一切當(dāng)做一次一去不返的旅行吧

那雜居的稻田和石頭

那黃銅般顫動的水面

那高出雨季的巍峨高山

那車窗里固執(zhí)著和零星燈火賽跑的影子

如果你要去美麗的維西

請為我?guī)ヒ稽c回憶

感謝手機

感謝手機

我們坐著

坐過驚蟄和雨水

沒有一場會議

能解決孤獨

你看，那窗里的街道

又在遠(yuǎn)處縫合

你在故鄉(xiāng)

在生死于斯的明宅

養(yǎng)一種提前退休的花

畫眉兒哼著新曲

你的瓦罐

在萬年青下回著潮

感謝手機

它讓我在無話可說的時候

不至于臉紅

屏幕像抹布一樣滾動

抹掉真話和表演

感謝手機

它不該在此刻

接通春日來電

從永寧到父親的墳前

老天爺又在天上

翻新他的舊棉絮了

云層響應(yīng)著寒流

在高原上行軍

陽光在冬日的后面督戰(zhàn)

我們在父親的墓門前

將老話翻新

空曠處可以種樹了

為女貞枝裹上彩衣

草地也要喝酒

石頭也要用饌

還有茶水里的自來水

自來水里的冷

剩下的糧食 我把它

像換牙的孩子一樣

拋上屋頂

拋給鴿群

拋完，就走

等一棵柳樹倒下

是的，還差一點，快了

比灰飛煙滅更徹底

他們的手中，拿著時間的橡皮

擦干凈是早晚的事

還有哪里不干凈？

詩人的內(nèi)心，母親的廚房

道德里的婚姻

還有哪里不干凈？

這一棵比云南省麗江市寧蒗彝族自治縣

第一中學(xué)還古老的樹

它徹底倒下的時間

將是公元2018年8月28日上午12點整，午時！

也許吧！我猜的

因為砍樹的人砍不動了

正在休息

楊柳灣筆記

1

詩人說天空一無所有

這讓冬日落光了葉的滇楊上

喜鵲和烏鴉的窩，巨鳥們的窩

顯得黑暗

巨鳥在巨樹上筑巢

它把家安在大風(fēng)中

雀子在灘涂上淘寶

踩出條條獸跡

2

我們在鐵一樣的巖層上刨

一代一代地刨，刨出了他們

刨出了祖先的層層白骨

銅骨，鐵骨，金骨，鎳骨

甚至使用炸藥，然后又刨出我們

而肉身

應(yīng)該就是那一把一把的砂子和土

銅骨兩千年前就有了

鎳骨和金骨是最近所得

而比它們更新的

是國家政策

3

冰晶在冬天的夜里做功

水流在夏天做功

這片堅硬的沖積平原

鐵蒿和一炷香沖出一生的掙扎

永遠(yuǎn)在冬天止步于半截瘦馬的高度

那些馬匹愛去啃食的地方

薄冰下已然澄清的小水潭

曾被馬蹄踩得

一塌糊涂

4

蜿蜒的山路是一場搖擺舞

這并不是說，我愛鄉(xiāng)村

像愛孤獨的荒野那樣

已經(jīng)愛到毫無怨言

十月之交，有附子花田紫艷一片

家宴向晚，塑料音響抖開古老的夜晚

它的粗俗和道德暴力

很多時候猶如板斧

在滇楊林敞開一切的日子

伐木

5

大風(fēng)不管人間的事

藍(lán)天不管人間的事

菩薩也不管，床鋪上的事

那個佛塔下默默走過的女人

頂著紅頭巾，帶著她的狗

去哪里

6

天堂是不是一片景區(qū)

入口處路障重重，還有身著制服的

本地居民盤索門票，隧道陰冷

盤山公路轉(zhuǎn)彎處沖出了瀘沽湖

瞥見純潔的那一刻，你卻眩暈嘔吐

天堂已被過度解釋，你早就爛熟于胸

可你還是前往，你把自己交給某種

比天堂更可靠的組織

這就證明了

生活遠(yuǎn)比天堂更包容

幸福和謊言

7

我和小阿榮

去摩梭地閑逛

婚禮的午后

他在那里看見了怪獸，恐龍

還有我的老家

而我只看見黃昏的背陰處

烏鴉落下，牧羊人背著大風(fēng)

等他的羊群

緩緩下山

再擬行路難

1

青柏上扯斷的蛛絲

新城上地表的歷史

風(fēng)一吹，就天高地窄

啊，真想鼓起勇氣

抖落煩惱，重新回去

虛構(gòu)的故鄉(xiāng)，城高入云

有十條沿水的小路可入青冥

山上喬木皇皇，如巨傘委地，山下有人

將蘭氣和植物根莖的清涼

連同五月和臘月

連同紅土和青草

集上款款背來

就那樣，老老實實，在那里

如魚得水，背山，挑地

種河，煮石，吃書，直到

再也想不起這里

2

母親將要乘坐復(fù)興號歸來

撇下故鄉(xiāng)和親人

她要假裝快樂

倘我也如滇王

高貴到不畏旅途

我就劃金沙江而治

在那邊，我一聽名字

就想占有的村落和古道

有生之年，我就假裝占有

在這邊，我寸步不移

一厘米都嫌太遠(yuǎn)

而在中間，芭蕉林招展

長葉如魂幡烈烈

巨石一路葳蕤

落日以頹敗之勢

一路產(chǎn)下峽谷和細(xì)卵

母親在她的黃昏

為我唱起，只有知己

才懂的歌

我，既不是喪家的狗

也不是怏怏的游魂

從摩梭地看獅子山

雪風(fēng)剃著頭地席卷上來

爬地松暗用著猛力

將巖石的山體緩緩翻轉(zhuǎn)

整個冬天也轉(zhuǎn)身了

鐵蒿的史前遺體屹立佛塔前

無臍無眼，不斷抖動著

灰白和柴色的骨頭之舞

風(fēng)在壩子里是高的

到這里就只剩下了矮，往石頭里猛鉆

經(jīng)幡粉碎，啤酒瓶滾到背風(fēng)坡

草皮在巖石上被風(fēng)鍛打出冷鐵的硬和薄

蘚癍斑斕，巨巖于背陰處驚現(xiàn)如巨蟒

誰，第一人，扶起石頭和天藍(lán)的時候

也捼軟了靈魂

異鄉(xiāng)客的心情繼續(xù)刷新著百年記錄

他的世紀(jì)膚淺病繞過瑪尼堆

在這里找到了沉重

大風(fēng)不管人間的事

天空也不管人間的事

我曾無數(shù)次跋涉到這里

殘冰吹開斷崖，夏，春，秋，冬

有時靜坐終日

都不明白老鄉(xiāng)們命名的深意

獅子山，獅子之山

這一次我終于看見了獅子

在盆地的東面，巨獸

以山脈為蹲伏，莽巖為骨骼

渾茫從渾茫中輝煌具形

巨而神，而唵,而膜鼓轟裂

一旦現(xiàn)身就明白無誤，一目了然

疑問拔地而毫毛齏粉

金爪按定長湖，巨尾曳盡平原

腹部深藏大地和村莊

獅子，獅子

原來天光之下，奧義如此明亮

經(jīng)幡狂舞，實證遲遲

天地飛旋如抽紙，獅子早早在場

自贖之人攀爬著他的高地

環(huán)壩線上看不清的摩托與拖拉機

圍繞著勇猛自在和田野，沉郁狂奔

而這，距離第一次人們指給我獅子山

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五年

循環(huán)麗寧公路

美麗衣服一車

年輕的潔白和粉紅

年輕的喉音和香味

年輕的沉默和驚呼，一車

山巒奔騰，雪山從分水嶺脊線后面

源源不斷趕來

流行歌曲從頭而降

山路推開落日

一次次，我們就這樣

重回小涼山

高松的下面

長蒿坐化了

層云的下面

古水退潮了

落下巨大的腳印

骨骼和鷹

佛祖害怕故人

圣人服務(wù)世人

啊，麗寧公路上

老鄉(xiāng)度我

做你以為對的吧

愛那些鐵打的樹吧

愛那些赤裸的石頭吧

愛這被清晨和黃昏

拉長的循環(huá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