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剛過去的冬天多雨潮濕,即便入春,天也好像總是陰,雨也是時斷時續(xù)。下雨的日子常常讓我想起的一首詩,就是《詩經(jīng)·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詩經(jīng)》里的詩歌常常是重章復(fù)沓的結(jié)構(gòu),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是歌詞,事實上,這些詩歌當時是歌曲,也是舞曲,所以墨子說:“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既然是舞蹈,就要能夠不停地循環(huán),重章復(fù)沓就是自然的道理了。在節(jié)奏和句式上沒有變化與推進,古人們就在詞語的選擇上下功夫了。也因為如此,現(xiàn)在我們?nèi)绻p鑒這樣的詩句,或許“因聲求意”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這首詩,給我們描繪了一個雨天,久別的“君子”忽然出現(xiàn)在了詩人的眼前時,詩人情緒的變化過程。一開始的時候,對風雨的描繪是“凄凄”,那是一種與內(nèi)心的寂寞聯(lián)系在一起的客觀描寫。外界的寒風細雨正應(yīng)和著內(nèi)心的凄苦寂寥。而這個時候,雞的鳴叫聲也是“喈喈”,那是低而細碎的聲音——這正是一個孤獨者在寂靜中對聲音特別敏感的表現(xiàn)。而“既見君子,云胡不夷”,是說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君子”,怎能不高興呢?不過,這個“夷”字,還是很有意味的,注釋家告訴我們,這里的“夷”是一個通假字,實際上是“怡”,是一個平聲字,那并不是一種特別興奮的高興,而是略微有一點點淡然的高興。我們現(xiàn)在常常說的“心曠神怡”,則常常是有一種內(nèi)心安定平靜的感覺在的。不過,如果我們聯(lián)系下一句中的“瘳”來看,這個抒情主人公因為思念而病病怏怏,見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相思病才得以痊愈,可見其思念之深。所以,如果我們設(shè)身處地地想,這樣一個久思成疾的人,乍見自己的心上人,是不是可能會有恍若夢中的“發(fā)蒙”的感覺?是不是不會一下子表現(xiàn)出狂喜的樣子?
吟唱的第二疊中,風雨之聲變成了“瀟瀟”,這是一個比“凄凄”響亮的聲音,表明雨越下越大,自然,雞的鳴叫聲也隨之響亮起來——“膠膠”。雨雖然越下越大,但作者的內(nèi)心卻越來越開心,沉疴頓愈,內(nèi)心陰霾一掃而空,這是多么歡欣的事情啊。到了第三疊,則不再是對聲音的描摹了,轉(zhuǎn)而對狀態(tài)的記敘:天色因為風雨交加而變得昏暗,雄雞在屋外叫個不停。而這時候說“云胡不喜”,則分明是對喜悅的最高的描繪了。所以我們看,這首詩情緒的展開是有層次的,一開始乍見親人,自然是高興的,但恍若是夢中;然后則是一掃陰霾的歡快;而到了詩歌的末尾,這樣的快樂則達到了極致。而且,反問的句式,也強調(diào)了這種久別重逢的快樂的強度。
不過,我們還是有疑問的,這個疑問就是:一首描寫久別重逢的詩歌,又為什么一定要選一個風雨交加的天氣來做背景呢?而且“風雨如晦”,那是一個多么壓抑的日子啊。所以,以往的注釋家就要將“風雨如晦”,解釋成政治的黑暗與壓抑,讓“雞鳴不已”展示出一種反抗的激情來。這樣,那個情愛中的“君子”就變成了政治意義上的“君子”了。其實也未必需要如此穿鑿,在中國的神話里面,“雄雞”是與“太陽”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在這首詩里面,與“雄雞”相照應(yīng)的則是“君子”。如果這樣來理解的話,唯其在陰雨之中,似乎太陽的到來才會更讓人欣喜不已。
然而,作為中國的文人,對一首詩的理解,自然沒辦法單單從文本本身去理解的,我們之前的每一代人加在這個文本上的理解都會不同程度地影響我們對作品的理解。而這種“影響”有時候是我們意識得到的,有時候又是我們意識不到的。就比如“風雨如晦”,我們使用這個詞語的時候,有的人并不一定知道它是從《詩經(jīng)》里來的,但是那種“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感覺則是通過歷朝歷代的詩詞歌賦、案牘公文傳遞而來的。所以,我們對那只在如晦的風雨里、依然堅持鳴叫喚起所有人對陽光的渴望的雄雞,還是應(yīng)該保持我們的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