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柱 葛騰飛






[摘 要]本文基于住房公積金提取的視角,運用全國16個城市問卷調查數據,構建有序概率模型,探討住房公積金“互助”還是“攫取”的制度問題。研究結果表明:住房公積金提取意愿與家庭人均收入顯著負相關,收入越低家庭,滿足基本消費的提取意愿越強;提取意愿與已購房套數、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及其交互項顯著正相關,說明購房套數越多、已提取過住房公積金的家庭,非剛性消費提取意愿越強。這種“攫取”現實表現和“互助”設計初衷顯然背道而馳。應以建立公開規范的住房公積金制度為目標,通過進一步規范公積金提、貸方式,提升公積金政策性金融功能以及加強輿論引導等方式,強化和凸顯住房公積金互助制度優勢,助力實現全體人民住有所居住房夢。
[關鍵詞]互助;攫取;住房公積金;有序概率模型
一、問題的提出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堅持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定位,加快建立多主體供給、多渠道保障、租購并舉的住房制度,讓全體人民住有所居”。在1994年的《建立住房公積金制度的暫行規定》(財綜字[1994]126號)已經十分明確地體現了住房公積金功能上互助性和住房保障目標長期性的特征(王先柱、吳義東,2017)[1]。近30年來,我國住房公積金制度在支持住房改革、住房商品化和住房保障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截至2016年3月,全國約有2.17億人參與了該項制度,有近1億繳存職工通過使用住房公積金解決了住房問題①。截至2017年11月底,全國住房公積金繳存總額12.3萬億元,提取總額7.2萬億元,累計發放住房公積金個人住房貸款7.48萬億元②。眾所周知,住房公積金制度是一種基于滿足職工住房需求的互助性組織,建立之根本目的在于通過強制互助儲蓄的方式,依靠職工自己的力量解決住房問題(曾筱清,2006)[2],住房公積金制度是住房儲蓄互助保障制度,是城鎮職工住房保障和供應體系重要組成部分,其互助作用主要通過住房公積金個人委托貸款購建房的方式實現(王永鳳,2015)[3],設立的初衷是在“強制性、互助性、保障性”原則下,建立一個合作社式基金會,誰買房則幫助誰,體現的是合作互助精神。《住房公積金管理條例》(以下簡稱《條例》)規定,繳存住房公積金的職工,在購買、建造、翻建、大修自住住房時,可以向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申請住房公積金貸款,這是住房公積金互助性質的具體表現。我國住房公積金的利率是“低進低出”,著重體現所有繳存職工的“互助性”,其互助方式是有房的人通過犧牲一定的存款利息,來幫助無房的人貸款購房,并不是所有參加住房公積金的職工都必然要申請購房(楊佳燕,1997)[4]。互助機制對住房公積金制度起著非常重要的基礎支撐作用,沒有社會成員之間的互助機制,就沒有住房公積金制度,要使住房公積金制度能夠實現幫助中低收入者解決住房融資性的目標,就必須依賴互助機制(張東,2002;路君平,2013)[5][6]。
然而,近年來住房公積金制度的互助屬性屢遭質疑,學術界對當前住房公積金制度實踐是否偏離“互助”本質的問題進行了諸多討論和研究。在我國住房商品化改革已經完成的新形勢下,住房公積金制度的互助性、保障性功能日益衰減(陳峰2015;王先柱、張志鵬,2015)[7][8]。與住房商業貸款相比,公積金貸款主要優勢在于貸款利息低,然而實踐結果是中低收入群體由于難以滿足貸款條件而長期處于“只繳存不貸款”的狀態,高收入群體反而更易于獲得公積金貸款,從而形成了“逆向補貼”的效果,金融互助功能隨時間推移逐漸減弱,有實證研究表明,在當前制度設計下,繳存期約20年后住房公積金制度的互助性作用基本喪失(陳峰,2014)[9]。有學者認為當前公積金背離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宗旨,將其視作可自由支配的個人私產,無視并肢解了公積金的互助合作原則,不斷擴大公積金提取范圍,更是互助合作精神不斷被肢解直至消亡的征兆(李宇嘉,2014)[10],甚至有學者提出住房公積金制度可以廢止的建議③。另一方面,我國現行住房公積金制度現實面臨著“不購房要提取,已購房也要提取”的尷尬局面,繳存職工為了一己私利,偽造材料套取住房公積金的情況屢見不鮮。根據2016年全國住房公積金課題組調查④結果顯示,有62.38%的受訪者認為需要進一步擴大住房公積金的提取范圍。有77.48%的受訪者表示“如果可以,愿意隨時將住房公積金提取出來”,與未購房群體68.43%的提取意愿相比,已購住房群體達79.08%。在回答“相比較繳存住房公積金,您更愿意讓這筆錢以現金的形式讓自己自由支配嗎?”問題上,有66.44%的受訪者表示“比較愿意”或者“非常愿意”,表示“不愿意”和“不太愿意”的受訪者僅占14.20%,與未購房群體55.97%的現金支配意愿相比,已購住房群體中該比重合計達到68.19%,說明繳存職工公積金提取意愿強烈,已購房群體表現尤為明顯。上述結果說明住房公積金繳存職工確實存在“不購房要提取,已購房也要提取”的現實意愿。
住房公積金的提取與家庭的消費和儲蓄行為密不可分,本文試圖從消費行為學、社會學和心理學角度分析其深層次原因,根據社會學消費理論,人的消費欲望和需求水平,不但受到經濟水平、消費結構的影響,而且也受到社會心理、社會階層、社會文化及相關群體的影響。對消費者來說,消費不僅僅是滿足個人生理需要的事情,還是“相對于”他人消費狀況、在社會中構建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事情。人們重塑自己身分和地位而引起的消費攀比和消費競賽,是促成消費欲望膨脹的一個重要的社會動因(楊敬舒,2009)[11]。根據需要與欲望的不同, 消費可區分為需要消費和欲望消費。需要消費屬于人們正常的基于生活需要的消費行為, 超出正常生活需要的消費是一種生活奢侈,屬于欲望消費(萬俊人,2000)[12]。同理,我們將住房公積金提取區分為需要提取和欲望提取,將前者視為“合理提取”,將后者視為“欲望提取”,即為“攫取”。家庭進行消費或儲蓄的行為受到消費欲望和積累財富欲望的支配。家庭財富占有欲望與消費欲望強弱的變化不僅受到外在生存環境影響,而且還受到家庭脆弱性、結構和生命周期等自身因素影響。家庭收入只有在滿足剛性消費需求以后, 才能確定用于消費和儲蓄的比例。家庭消費需求最低要達到在社會既有經濟條件下社會平均保證家庭生存的消費水平;家庭滿意的消費需求是達到家庭社會經濟、政治地位所決定的滿足家庭成員發展和壯大的消費水平(何平,2010)[13]。
綜上,當前有關住房公積金使用方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劫富濟貧”、“嫌農愛城”等角度,以證明其互助性日益衰減的問題(陳峰,2015;王先柱,2015和2017)[7][8][1],基于住房公積金提取視角,研究住房公積金制度實踐中互助屬性的“偏離”,結合消費者行為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等理論解釋其根本原因,這方面的討論還很少。本文余下的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為理論設計,探討其“互助”還是“攫取”問題,提出研究假說;第三部分為實證分析,構建有序概率模型檢驗上述假說,基于2016年全國住房公積金微觀調查數據,實證檢驗我國住房公積金制度是回歸還是偏離其互助本質;第四部分為結論和政策建議。
二、理論設計
按照經典的消費理論,消費數量取決于居民收入,可以是過去收入積累,可以是當前收入,也可以是未來的預期收入等,因此,提取和使用住房公積金對于促進居民消費具有積極作用。但由于住房公積金的專用性,其提取和使用均有嚴格要求,一般要求是和居民住房需要密切相關才可以。研究繳存職工提取住房公積金的影響因素時,首先考慮公積金可以隨時提取的情況,有提取限制時影響因素類似。住房公積金提取意愿取決于居民消費意愿以及消費層次?,F有文獻對家庭最優消費—儲蓄研究已經十分豐富,結果也相當標準化(何平、高杰、張銳,2010)[13]。當家庭收入存在不確定時,消費者最優化問題可以用下式表示:
由此,本文提出研究假設二,住房公積金提取意愿與是否提取公積金以及家庭購房套數正相關,即已提取住房公積金和已購房越多家庭,越希望提取住房公積金,以滿足非剛性住房需求。
三、實證分析
(一)變量界定
本文基于住房公積金提取的視角,旨在考察住房公積金是“互助”還是“攫取”的問題。被解釋變量為提取意愿(如果愿意提取,extract=1;如果不愿意提取,extract=0),反映的是受訪者提取住房公積金的意愿,是“攫取”的代理變量。解釋變量是家庭人均收入、是否提取過住房公積金、已購住房套數。除了以上的主要解釋變量外,本文還控制了其他可能影響提取意愿的因素,考慮了被訪者的個體特征,包括性別、婚姻、年齡、工作年限、受教育程度、政治面貌、戶籍、繳存公積金人數、家庭人口數等。
(二)數據來源
本文數據來源于《建立公開規范的住房公積金制度研究》課題組2016年對全國東、中部近16個城市居民進行的問卷調查數據。為了增加代表性,該調查選擇不同性別、年齡、工種和來源地的受訪者。根據問卷設計以及研究目的之需要,剔除未繳存住房公積金家庭,樣本量為1694個。
(三)模型設定
為了檢驗家庭人均收入、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和已購房套數對提取意愿的影響程度,考慮到被解釋變量為排序數據,故設立有序概率模型:
公式(4)是住房公積金提取意愿的Probit模型。其中,ε~N(0,σ2)。extract表示是否愿意提取住房公積金,1表示是,0表示否;模型中的x為解釋變量,家庭人均收入per_income、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extracted和已購住房套數house。control則代表所有的控制變量,包括性別gender、婚姻狀況married、年齡age、工作年限job、受教育程度edu、政治面貌poli、戶籍urban、繳存公積金人數HPF_peop和家庭人口數people等。
(四)回歸結果及分析
以提取意愿為因變量進行回歸(見表2),結果表明有房家庭提取意愿與家庭住房公積金繳存人數顯著正相關,與家庭人均收入顯著負相關,說明繳存人數對于提取住房公積金具有一定的促進作用,另外人均收入越高的家庭提取住房公積金的意愿越弱,反而是家庭人均收入低的家庭更需要提取住房公積金以滿足其基本消費需求,這一點符合本文提出的研究假設一。在個體特征方面,提取意愿在不同年齡、工作年限、政治面貌、婚姻狀況等群體中表現出顯著差異性。研究結果還顯示,提取意愿與已購房套數、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及其交互項顯著正相關,即已購住房越多、越提取,其提取意愿越強。驗證了前文提出的研究假設二。
以現金支配住房公積金意愿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分析,同樣反映受訪者提取住房公積金意愿,是提取意愿的另一代理變量。得到了和上述表2同樣的結論,現金支配住房公積金意愿與家庭住房公積金繳存人數顯著正相關,與家庭人均收入顯著負相關,與已購買住房套數和住房公積金提取的交互項顯著正相關,并且在個體特征,如婚姻、年齡、工作年限等方面表現出不同程度差異性(見表3)。
(五)穩健性檢驗
為了檢驗上述回歸結果是否穩健,本文以全樣本為研究對象再進行上述回歸分析,此時樣本不僅包括已購房家庭,還包括無房家庭。
以提取意愿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分析(見表4),結果表明提取意愿與家庭人均收入顯著負相關,與家庭已購房套數顯著正相關,已購房越多,提取住房公積金意愿越強,尤其是與家庭已購房套數、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及其交互項顯著正相關,即已購住房越多、越提取,其提取住房公積金的意愿越強。與家庭繳存人數在10%的顯著性水平下呈正相關關系。在個體特征方面,提取意愿在不同性別、年齡、工作年限和戶籍群體中表現出顯著差異性。具體表現為女性提取意愿更強,年齡越輕提取意愿越強,工作年限越長提取意愿越強,城鎮家庭提取意愿更強。與表2結論一致。同樣,以現金支配意愿為因變量進行回歸分析,研究結果與表3結論基本一致(限于篇幅,回歸結果分析可以向作者索?。???梢姡彝ト司杖?、購房套數、提取住房公積金及其交叉項的回歸結果與前文實證結果保持一致,表明前文的研究結論是穩健無偏的,實證結果具有可參考性。
綜上所述,我國現行住房公積金制度在實施過程中,現實面臨著“不購房要提取,已購房也要提取”的尷尬局面。低收入、未提取過住房公積金家庭需要提取公積金,以幫助自己實現包括基本居住需求在內的剛性需求,即使不打算買房,也會要求擴大住房公積金提取范圍,降低提取門檻,比如大病提取、教育提取等。而有房且提取過住房公積金的家庭,在現有政策允許或者政策放松(以樓市“去庫存”為例)的情況下,會繼續提取以實現更高層次的投資或投機等非剛性需求,如此便出現了有繳存家庭未能借助住房公積金買房,而有家庭卻通過住房公積金購買多套住房的情況,這與住房公積金制度互助設計初衷是相違背的,亟需政府加強輿論引導的同時,明確公積金互助本質定位,改革和完善公積金制度設計。
四、結論與啟示
本文從住房公積金的互助性制度設計出發,圍繞我國住房公積金的提取實際,深入分析當前我國住房公積金制度是回歸還是偏離其“互助”本質的問題,提出研究假說,進而構建有序概率模型驗證上述假說。研究表明,在控制個體特征變量后,住房公積金提取意愿與家庭人均收入顯著負相關,收入越低家庭,滿足基本消費的提取意愿越強;與已購房套數、是否提取住房公積金及其交互項顯著正相關,說明購房套數越多、已提取過住房公積金的家庭,欲望消費提取意愿越強,這種“攫取”現實表現和“互助”設計初衷顯然背道而馳。
本文結論帶來的政策啟示有:一是明確住房公積金“互助”的制度定位,堅持“互助”本質不動搖。實現“讓全體人民住有所居”目標,住房公積金制度的支撐和保障是重要一環,“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通過住房公積金幫助部分繳存職工解決住房問題后,先有房職工要繼續幫助沒房但急需住房的職工。二是加強輿論宣傳,引導居民正確認識住房公積金“互助”的重要性。住房公積金制度是一種滿足繳存者基本住房需求的互助性組織,在滿足自身基本住房需求的前提下,還要繼續繳存公積金,幫助其他有同樣需求的中低收入繳存家庭。否則,住房公積金制度難以為繼,將淪為無水之源、無本之木。三是嚴格住房公積金提取條件,回歸住房公積金“互助”本質。實行差別化的公積金提取和貸款政策,優先滿足基本住房需要,限制非剛性需要提取。四是激活住房公積金的金融功能,提高住房公積金繳存回報。實行可浮動繳存利率,避免繳存家庭受物價上漲等因素帶來資金損失,提高繳存住房公積金的合理收益,還可以考慮長期未提取公積金的分檔獎勵制度等。相信在明確住房公積金制度“互助”重要性前提下,加強輿論引導和改革完善現有制度設計雙管齊下,只要人人獻出一點愛,住房公積金助力實現住有所居住房夢大有可為。
注釋:
①數據來源:2016年3月15日,住建部副部長陸克華就“棚戶區改造和房地產工作”問題答中外記者問
②資料來源: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建設部官網。
③資料來源:2017年11月19日,東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名譽院長華生在中國經濟學家年度論壇的發言。
④因數據說明與實證分析部分已作詳細解釋,此處暫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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