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銓

摘要：我國《公司法》第72條第4款規定：“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該條款的設立賦予了公司章程在股東自愿的情況下對股權轉讓作出特別約定的自治權利。但是該條款并未明確這種限制的界限如何？本文除結語部分外共分四個部分，首先從《公司法》條文出發，在公司自治的理論背景下，討論了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進行限制的理論基礎。進而討論了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限制的幾種模式，并對其效力進行分析。第三部分討論了股權轉讓協議在違反公司章程規定情況下的效力問題。最后本文對股權轉讓行為的在公司章程另有規定情況下的司法審查提出了幾點原則性建議。

關鍵詞：公司自治;公司章程;股權轉讓

大陸法系國家習慣將法律劃分為公法和私法兩大類，私法自治原則是私法范疇內至高無上的原則。私法自治原則是建立在意思自治的基礎上的，是指個人生活原則上依個人自由意志予以施行，個人意志是法律關系形成的決定性因素，國家只在必要的方面加以管理，并不妄加干涉。私法自治原則充分體現了個人對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要求和市場經濟下對自由競爭的要求。公司屬于私法上的主體，私法自治在《公司法》中的體現便是公司自治。

一、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限制在公司自治中的理論基礎

公司是由股東通過出資而建立起來的經濟實體，依其獨立的意思機關，以獨立的資本對外承擔責任。狹義的公司自治是指法人自治的內部效果，及公司通過意思機關自主地對經營管理中的各種事項進行治理;廣義的公司自治不僅包括狹義的概念，同時還包括法人自治的外部效果，即公司法人作為市場主體之一，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能夠以自己的名義對外實施法律行為，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①

（一）公司章程的性質分析

公司章程被稱為公司內部的“憲法性”文件，在整個公司的經營和運作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公司內部的組織機構設置，對外部作出的各項決議，很大程度上都依賴于公司章程的規范。公司章程是股東對公司在市場中作為獨立主體獲取經濟利益的制度性安排，具有合意性。不同的公司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進行自主安排，從而實現股東對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追求目標。

（二）股權的法律性質分析

從股權的內容來看，股權既有財產權的一面，又有非財產權的一面。前者如股利分配請求權和剩余財產分配權等，后者如表決權、對公司的建議權、質詢權和訴訟權等。②筆者認為，股權是股東基于對公司出資后享有的各項權利，股東對公司出資的根本目的在于通過公司這個經濟實體來獲取利潤，因此股權中包含的建議權、質詢權和訴訟權等都是為了能夠更好的參與公司治理，保證公司在預期設定的框架內良性發展，從而為獲取利潤這個根本目的來服務的。同時，依據法律規定，股東的股權受到侵犯時，也只存在財產賠償，并不涉及精神損害賠償。因此，股權從本質上來說應當屬于財產權的性質。作為一種財產權，法律就應當允許當事人在不侵犯他人利益的情形下自由處分，不應加以過多限制。

（三）有限責任公司對股權轉讓限制的可行性

有限責任公司是股東對公司出資，并在其出資范圍內享有權利承擔義務的經濟實體，從理論上來說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之間并不直接存在利益關系，有限責任公司體現的是一種“資合”性質。但是有的學者在探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時，又傾向于對“人合性”的維護。例如有學者指出，有限責任公司，雖然在本質上屬于資合性公司，但是又兼具人合性特點。一般股東人數較少，股東之間的人身信用程度較高，股東內部關系的穩定對公司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③

筆者認為，判斷公司的存在基礎不能單純以人數、股東之間是否存在信任關系來考量。有限責任公司中，股東僅以出資為限享有權利承擔責任，其他股東出資如何，只對公司產生影響，而并不直接與股東產生聯系。并且，在公司成立后，股東自身并不一定投身管理，所以，無論其他股東行為如何，股東只就其出資范圍對公司負責。而在合伙企業中，合伙人之間存在緊密的人身信賴關系，并且基于這種關系各個合伙人是以個人的全部資產對企業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的。這種無限連帶責任才是“人合性”的真正體現。因此，不能將有限公司中某一些體現人合性質的特征簡單的等同于有限公司是人合性公司。在厘清有限責任公司的“資合”性質之后，對于上述立法上的轉變也就不難理解了。

二、公司自治下對股權轉讓限制模式的探析

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1993年公司法第35條規定：“股東之間可以相互轉讓其全部出資或部分出資。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其出資時，必須經全體股東過半數同意;不同意轉讓的股東應當購買該轉讓的出資，如果不購買該轉讓的出資，視為同意轉讓。經股東同意轉讓的出資，在同等條件下，其他股東對該出資有優先購買權。”不難看出，該條款的設置屬于強制性法律規范，對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條件及程序作了強制性規定，違反該條款可能導致轉讓行為無效。

2005年公司法修正時，對原有股權轉讓的規定作了較大修改，現行《公司法》第72條規定：

“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之間可以相互轉讓其全部或者部分股權。

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應當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股東應就其股權轉讓事項書面通知其他股東征求同意，其他股東自接到書面通知之日起滿三十日未答復的，視為同意轉讓。其他股東半數以上不同意轉讓的，不同意的股東應當購買該轉讓的股權;不購買的，視為同意轉讓。

經股東同意轉讓的股權，在同等條件下，其他股東有優先購買權。兩個以上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協商確定各自的購買比例;協商不成的，按照轉讓時各自的出資比例行使優先購買權。

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從其規定。”

新公司法的規定不僅完善了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方式，其最大的突破在于放寬了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另行規定的可能。

通過上述分析，法律允許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一些優先于法律規定適用的規則。但是這種限制的界限如何？公司是否可以對股權轉讓作出寬于法律的規定，還是只能作出嚴于法律的規定？本文將在下文予以討論。

（一）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嚴于法律規定

有的學者認為，鑒于有限公司具有一定的人合性質，股東相互之間有一定程度的人身信賴關系，對于股權對外轉讓的限制，由于公司法規定的股權轉讓程序是一種保護公司和其他股東權益的制度，因為，如果公司章程規定的條件過低，則可能導致公司法的該項立法目的不能實現，因此，公司章程對股權對外轉讓作出限制性規定的條件和程序不得低于《公司法》所明確規定的條件和程序。④

筆者認為，基于公司自治的原則，法律放寬了對股權轉讓的強制性規定，允許公司自行予以規定，作出限制。《公司法》第72條的規定實際上是一種參考性的補充規定，僅在當事人沒有作出特別約定的時候予以適用，不得不說這的確體現了國家一定的對司法實踐導向，即，當事人應當考慮其他股東對公司組織結構的意見，各股東有義務對公司良好的運行維持一個良好的符合公司成立之時預期的組織結構。但是這種價值導向是否允許股東可以約定公司的運行必須以一定的組織結構為前提，或者說股東是否可以約定剝奪或變相剝奪股權轉讓的權利？

我們不妨假設一種情況，公司章程約定“股東不得對外轉讓股權，對內轉讓股權須征得全體股東過半數以上的同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A股東與其他股東意見不合，欲轉讓出資退出公司，但是在股權轉讓上又不能與其他股東達成一致，則A股東將陷入無路可退的尷尬境地。我國《公司法》規定，股東應當足額繳納出資，股東出資后，不能抽逃出資。因此股權轉讓是股東退出公司的唯一出路。如果股東與其他股東出現矛盾無法對公司經營管理達成一致卻也不能通過轉讓出資來退出公司時，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通過“公司僵局”制度向法院申請解散公司。但是對于“公司僵局”制度《公司法》又有明確的強制性規定，小股東如不能符合申請條件則會徹底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

對此，筆者認為，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可以嚴于法律的規定，但是必須存在一定的界限，不能絕對剝奪或者變相剝奪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權利。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公司作為享有獨立人格的法人，從理論上來講是一個可以永久存續的實體，僅因為內部出現了一些矛盾就導致整個公司的解散，對于與公司經營有關的債權人等相關利益人都是不利的，而且這種解決辦法也不符合經濟學的效率原則。第二，即便公司在成立之初各股東之間達成一致對今后的公司運行存在一個共同經營的預期，但是經過時間的改變，公司成立時的背景和股東的心里預期往往都會發生變化，如果章程規定的過分僵硬將無法適應新的變化。第三，股權轉讓實際上也可以理解成為一種對股東的救濟手段，即發生有違股東意志的情形時，允許股東通過轉讓股權退出公司。

（二）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寬于法律規定

有的學者認為，公司法應當更加尊重公司章程和股東協議的效力，應允許公司章程和股東協議在不違反公司法中的強制性條款、誠實信用原則、公序良俗和公司本質的前提下，自由規范公司內部關系。⑤

筆者認為，從《公司法》第72條第4款的表述來看，法律雖然并沒有明確說明公司章程作出的限制性規定是否可以寬于法律規定，但是法無禁止即為自由。因此可以說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規定完全可以寬松于法律的規定。然而此處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公司法》72條第2，3款規定的股東優先購買權是否可以依據公司章程予以排除，從而使得股權轉讓像股份公司一樣不受限制？本文將在下文加以論述。

（三）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時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限制問題

從1993年公司法來看，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其他股東在同等條件下享有的優先購買權是法律明文規定的權利，而在2005年公司法修訂后，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僅在公司章程沒有其他特別約定時才按照法律的規定適用。由此，經過公司法的修訂，優先購買權由法律明確規定強制適用的規則變為了可以通過公司章程約定改變的規則。這一變化體現了立法者對股東優先購買權性質認識態度的轉變。

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是否是股東享有的固有權利，直接關系到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是否可以依照公司章程予以限制。股東的固有權利是指股東因出資而當然享有的權利，對于固有權利不得以章程和股東會決議進行剝奪或限制。筆者認為，優先購買權的設置目的在于保護有限責任公司內部組織結構的穩定，實現欲退出的股東、其他股東已經欲加入公司的新股東之間的利益平衡。因此應當允許公司在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對自己享有的優先購買權進行處分，即應當允許公司章程對優先購買權作出排除或者限制。

三、違反章程限制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

我國《公司法》未對違反章程的股權轉讓行為的效力作出規定。學界一般認為，違反章程限制的股權轉讓，相對于公司而言不具有對抗效力，但相對于協議雙方而言，不能僅以違反公司章程的限制為由主張股權轉讓協議無效。實踐中，股權轉讓的程序在法律上有明確規定，即使存在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情形，在股權轉讓的過程中受讓人也存在對公司章程的審查義務，因此，很難說受讓人存在“不知道”的善意情況。公司章程對股東轉讓股權的規定無非是對股東同意權或者優先購買權作出限制，而股權轉讓的糾紛也多發生在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問題上。

對此，筆者認為，對于股權轉讓的規定公司章程所述無論是否有別于《公司法》的規定，在股權轉讓時，受讓人都有義務對股東享有的股權進行確認，因此無可避免的會對公司章程進行審查，因此對于公司章程的規定與轉讓協議的不同受讓人有合理的謹.M，注意義務，也自然應當承擔由此可能產生的不利后果。有學者認為，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權轉讓協議屬于無權處分行為，其轉讓協議為可撤銷合同。但是，筆者認為也不能簡單的將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權轉讓協議籠統的劃為可撤銷合同，當得不到其他股東確認時必然導致轉讓協議的無效。審查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有效性的前提在公司章程對于該條款所做限制的有效性，如果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限制超越了法律所能容忍的界限，就很那說該規定是合理有效的，也就無法推導出違反該規定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

因此，在討論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問題時，必須注意對公司章程有效性的審查。

四、司法實踐中對股權轉讓限制的審查

在司法實踐中，可能面對各種因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限制而產生的糾紛。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做出的限制是否有效，是否可以排除《公司法》的相關規定予以優先適用應當遵循以下司法審查原則：

（一）合理性原則

如上述對股權轉讓限制模式的探析所述，雖然公司章程可以依照自己的實際情況作出寬于或者嚴于《公司法》規定，對股權轉讓作出特別的限制性規定，但是這種公司自治權的行使也不是毫無界限的。對此，可以借鑒美國普通法上的合理性原則，該原則認為，如果股權轉讓限制條款沒有不合理的限制或者禁止股份的自由轉讓，那么這種限制就是合理、有效的。⑥例如，公司章程剝奪或變相剝奪股東對外轉讓股權的權利就屬于不合理的限制，它將導致股東在發生分歧欲退出公司時陷入兩難境地，將公司逼入絕境。這種限制性規定使得公司矛盾得不到良好高效的解決，也不利于公司這個實體發揮其經濟效益，因此這種規定是不合理的。因此在處理股權轉讓糾紛時，應當首先審查公司章程此作出的限制是否有效，進而再考慮適用問題。

（二）實質審查原則

雖然在審查股權轉讓糾紛時的基本依據是公司章程及《公司法》的相關規定，但是并不能否認出現個別更加復雜的情形。如公司章程進行修改，尚未變更登記時違反章程規定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問題。筆者認為，《公司法》賦予公司自由約定股權轉讓的條件為了充分發揮公司自治，確保當事人能夠自主處分權利而法律不積極加以限制。因此，在審查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時也必須從個案入手，充分了解案件的實際情況，以《公司法》設立該條款的目的，結合《公司章程》制定的目的，全面的進行權衡，從章程所述的內容、目的等背景下，判斷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

（三）《公司法》補充適用原則

《公司法》雖然給公司章程在股權轉讓問題上留下豁口，但是作為補充性規則，在公司章程沒有規定或者規定不明的情況下，仍應適用公司法的規定。同時，如前所述，公司章程雖然對股權轉讓作出了限制，但是由于這種限制不合理而被認定為無效時，也應當適用公司法的相關規定。

五、結語

綜上，有限責任公司中，股東因出資行為享有的股權是一種財產性權利，當事人有權就這種權利進行自由處分。在公司自治的理論背景下，法律允許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行為加以限制。但是這種限制應當在一個合理的限度內，即不違反誠實信用原則、公序良俗原則，并且符合效率原則。對于公司章程作出的特別約定，在上述限度內的，法律應承認其效力，對于違反公司章程的股權轉讓協議可以通過撤銷之訴來解決。

注釋：

①于海闊《論公司自治與公司章程、公司法三者的關系》，

②趙旭東王編：《公司法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0頁。

③范建、王建文著《公司法》，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340頁。

④奚慶、王艷麗《論公司章程對有限公司股權轉讓限制性規定的效力》載《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12期第152-153頁。

⑤劉俊海著《論新<公司法>的現代變化》，載《環球法律評論; 2004年冬季號。

⑥張民安著《公司法上的利益平衡》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48頁。

參考文獻：

[1]周友蘇主編.中國公司法原理與實務[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2][美]理查德·A·波斯納著.法律的經濟分析（下）[M].蔣兆康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

[3]張民安，蔡元慶主編.公司法[M1.中山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4]張民安著.公司法上的利益平衡[川.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5]趙旭東主編.公司法學[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6][日]前田庸著.王作全譯.公司法入門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7]范建，王建文著.公司法[明.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