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磊 楊德才


[摘 要]“探索建立新型舉國體制”是當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議題之一,“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是新中國70年尤其是計劃經濟時期經濟發展的重要經驗之一,但由于諸多原因對傳統計劃時期的“舉國體制”經濟發展一直存在爭議。本文通過研究1966—1976年所謂“失去的十年”經濟發展情況,發現舉國體制有利于“經濟結構高級化”和實現經濟趕超發展戰略目標,但強調計劃經濟體制又不利于提高廣大人民群眾的收入,經濟效率也不高。這一時期,宏觀層面“經濟結構高級化”的較為成功與微觀層面缺乏活力并存。對這一經濟發展階段經驗教訓的再探,可為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更好地“探索建立新型舉國體制”提供諸多有益啟示。
[關鍵詞]新型舉國體制;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經濟結構
一、引言
2019年2月20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會見科研人員時強調,“嫦娥四號”任務的圓滿成功,是“探索建立新型舉國體制的又一生動實踐”。諸多研究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取得舉世矚目成功的秘訣之一,就是社會主義制度具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政治優勢和制度優勢(黃濤,2018;陳勁,2019)[1][2]。新中國成立以來,在經濟發展、科研和體育等領域充分利用這一優勢,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舉國體制”。這一體制,一是充分發揮了黨組織的統籌協調作用,二是充分發揮了政府的政策引導作用。國家利用行政資源和政策手段,傾全國之力,在一定時限內或特定條件下,將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和技術資源向既定戰略目標領域集中或調配,從而完成重大戰略任務。這是新中國70年來尤其是計劃經濟時期經濟發展的最重要經驗之一,但由于諸多原因對傳統計劃時期傳統“舉國體制”下的經濟發展成就一直有所誤解和爭議,這導致了一段時間以來對這一發展經驗的“污名化”。本文試圖以1966—1976年所謂“失去的十年”經濟發展為例,對這一階段經濟發展產生爭議的原因進行深入的探討,發現計劃經濟犧牲了部分經濟部門,實現“經濟結構高級化”來推動經濟增長。這一時期宏觀層面“經濟結構高級化”較為成功,但微觀層面缺乏活力,現實中存在“冰火兩重天”式的經濟發展狀況是爭議產生的源泉。
2013年1月15日,習近平同志在新進中央委員會的委員、候補委員學習貫徹黨的十八大精神研討班上發表的重要講話中,明確提出了“兩個不能否定”的命題,即“不能用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計劃經濟時期雖然去時不遠,但對這一歷史階段的研究和評價出現了很多理論爭議,許多問題有待于學術界和理論界進一步正本清源,不能將這些重大的歷史問題留給后人。雖然不能否認計劃經濟時期確實存在著激勵不足、管理低效等諸多問題,但是“將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也不是一種客觀的歷史研究態度,計劃經濟時期仍然有著相當成功的社會發展成績(時磊、楊德才,2014,2018)[3][4],在經濟發展方面可能也有很多值得進一步探討的經驗(姚洋、鄭東雅,2008)[5],林毅夫(2019)的研究發現,中國70年發展是理論創新的“金礦”[6]。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去時不遠,存在較詳盡的經濟統計資料,經濟發展的領導者、組織者和參與者存活當世的并不在少數,為什么會形成如此重大的理論爭議?是否是這一發展方式內在的問題容易引發爭議?以此為引,本文試圖通過經濟史資料的整理重構一個邏輯框架,對這一段爭議進行再解讀。這篇文章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是對已有研究文獻的述評;第三部分分析這一時期的經濟發展的成功方面:“經濟結構高級化”;第四部分分析這一時期經濟發展較弱的兩個方面:居民收入和經濟效率;最后一部分則是研究結論和相應的啟示。
二、已有研究文獻述評
關于1966—1976年“失去的十年”的經濟發展,在學術研究上存在“崩潰邊緣說”和“有所發展說”兩種觀點[7]。
(一)“崩潰邊緣說”
針對“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第一種較流行的說法是“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根據陳東林(2008)的研究[8],這一說法最早正式出現于1978年2月26日第五屆全國人大政府工作報告中,原文中說:“從1974年到1976年,由于‘四人幫’的干擾破壞,全國大約損失工業總產值1000億元,鋼產量2800萬噸,財政收入400億元,整個國民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9]1978年3月18日,鄧小平在全國科學技術大會開幕詞中說道:“‘四人幫’……瘋狂進行破壞,使我國國民經濟一度瀕于崩潰的邊緣。”[10]1979年1月6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全院大會上有個報告說:“到了1976年又受到‘四人幫’在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名義下進行的一次更加瘋狂的破壞。這次破壞超過了歷史上的歷次破壞,使國民經濟達到了崩潰的邊緣。”[11]席宣、金春明(1996)沿用了這一說法,認為,“文化大革命”的10年“從總體上看,整個國民經濟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12]。麥克法夸爾、費正清(1992)也使用“經濟的崩潰”來描述“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13]。
陳東林(2008)[14]系統整理了1996年中共黨史出版社舉辦的席宣、金春明《“文化大革命”簡史》[15]出版座談會和2006年8月中共黨史研究室主辦的“文革”史研究座談會上,學者們對“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發展不同評價的觀點。贊同“崩潰邊緣說”的觀點可總結如下:(1)“瀕臨崩潰邊緣”不能單純從統計數字看,主要是指經濟結構比例嚴重失調、各種經濟關系嚴重不合理、人民生活水平極度降低等。(2)“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統計數字不準確。(3)“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各地經濟形勢特別是農村確實出現了不改革不行的危急情況。(4)“文革”造成了三大危機:單一公有制和行政管理軍事化的經濟體制危機;教育水平繼續下滑和輕視知識分子的人力資源危機;人民生活水平下降、物資短缺和人口逆向流動的貧困化危機。所謂“失去的十年”經濟瀕臨崩潰邊緣,是指國民經濟不能正常運轉、宏觀管理混亂、微觀發展動力不足的僵化狀態。顯然,“崩潰邊緣說”某種程度抓住了計劃經濟的核心缺陷,同時“失去的十年”時期中國計劃經濟經過1958年“大躍進”以來不斷改變具有的某些特點,也確實進一步惡化了經濟結構、經濟效率和人民生活水平。
(二)“有所發展說”
針對“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第二種較流行的說法是“有所發展說”。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這個決議指出:“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的‘文化大革命’,使黨、國家和人民遭到建國以來最嚴重的挫折和損失。”同時又說,“文革”時期“我國國民經濟雖然遭到巨大損失,仍然取得了進展。糧食生產保持了比較迅速的增長。工業交通、基本建設和科學技術方面取得了一批重要成就”。如果再細分一下時間段,“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只是指動亂最嚴重的1967、1968年,“綜觀1966年至1970年這五年乃至1966至1975年這10年的情況,經濟還是有所發展的”。[16]能夠支持“有所發展說”的最主要證據是,“文革”后國家統計局公布的經濟統計數字。這一數據顯示,“文革”時期經濟取得了發展,是明顯的事實。1967年至1976年的10年,工農業總產值年平均增長率為7.1%,社會總產值年平均增長率為6.8%,國民收入年平均增長率為4.9%。李成瑞(1984)認為,這一時期經濟還是有一定的增長的,但經濟增長速度比“文革”前的14年和“文革”后的6年的要低[17]。
那么,這個數據與其他國家和地區相比呢?我們從Penn World Table(PWT8.1)整理1967—1976年間各國GDP和人均GDP增長速度,可獲得的數據共有98個。中國這一時期GDP增長了63.2%,人均GDP增長了31.5%,GDP增長98個國家中排名第42位,人均GDP增長排名第53位,均處于平均水準附近,甚至可以說是“穩定增長時期”。由于擔心經濟發展起點較低可能影響經濟增長速度,我們整理了與中國發展水平相近的13個國家(人均收入以2005年美元測量位于中國1967—1976年數值間的)也得出非常類似的結果,14個國家中GDP增長中國位于第7名,人均GDP增長也位于7名,由于篇幅限制,這一結果這里沒有報告,有興趣的讀者可向作者索取。
贊同“有所發展說”的學者從幾個方面回應了“崩潰邊緣說”的支持者,主要觀點總結如下:(1)研究國民經濟狀況要依據統計數據下結論。(2)國家統計局的統計數據是比較可信的。原國家統計局局長李成瑞(1984)[18]指出,雖然“失去的十年”時期國家一級綜合統計一度幾乎完全停頓,但仍有若干部門、地區和許多基層單位在堅持進行統計工作。特別是作為社會“總簿記”的銀行賬目始終沒有亂、沒有斷。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國家統計局通知各部門、各地區再次對“文革”十年間數據進行核對和改正。“現在公布的十年內亂期間的數字,盡管有若干估算成分,但數字來之有據,又經過反復核對,可以說是基本可靠的。”(3)“失去的十年”時期人民生活水平確實很低,但含有為工業化付出的代價。(4)“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發展成就,可能主要應從建成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角度考察。整體而言,“有所發展說”雖然某種程度和這段經濟社會發展史親歷者的直觀感受并不太符合,但統計數據上可以獲得足夠的支持,這種數據的來源和計算方法都經得起學理上的檢驗。林毅夫、蔡昉和李周(1994)[19]也認為,在缺乏充分證據的情況下,冒昧否定1952—1978年間中國經濟增長數據的可靠性是不明智的。
(三)文獻述評
究竟是“崩潰邊緣說”,還是“有所發展說”,這個問題至今仍存在爭議。我們推測,“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的兩種觀點可能都是對的,只是從不同側面去看待;這需要重構計劃經濟的經濟增長邏輯。計劃經濟是通過將資源稟賦從農業部門等轉移到重工業部門,實現“經濟結構高級化”來推動經濟增長。依據林毅夫、蔡昉和李周(1994)的研究[20],確定了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將內生地剝奪微觀主體決策權,壓低微觀個體生活水平,構建起“三位一體”的計劃經濟體制。因此,對這一時期經濟發展的評價,站在微觀個體角度,個體激勵不足、經濟效率低下,再加上頻繁政治運動,可能就會得出“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的結論。但是,站在更宏觀的視角,“經濟結構高級化”,特別是能源工業、機械工業方面確實取得了巨大進展。
我們認為,關于“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發展,之所以會產生兩種針鋒相對的不同評價,是因為計劃經濟的增長邏輯,以犧牲部分微觀經濟利益為基礎,實現宏觀層面“經濟結構高級化”。計劃經濟時期,中國人民做出巨大的犧牲,這些犧牲可能包括:農村農產品“統購統銷”,價格“剪刀差”(李溦,1993;程漱蘭,1999)[21][22];城市“工資管制”,城鄉“勞動力流動管制”(時磊、田艷芳,2012)[23];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被低效使用等。這些犧牲可能是計劃經濟和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的一部分,毛澤東主席1953年親自修改和審定的《關于黨在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學習和宣傳提綱》中說道:“由于工業化要以發展重工業為重點,而重工業需要的資金多,贏利較少較遲,產品不能直接滿足人民的消費需要,所以在工業化時期不能不節衣縮食,艱苦奮斗。”[24]中國人民做出了巨大犧牲,加上人口高速增長,人民生活水平低下,經濟發展確實出現了一些危險征兆。但是,也應看到,中國人民的巨大犧牲是有回報的,計劃經濟建成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通過抗美援朝、“中印戰爭”擺脫了150年屈辱的國際地位,同時為改革開放后經濟高速增長奠定了堅實基礎。
三、“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結構高級化”
(一)三次產業結構
依據國家統計局,1967—1976年“失去的十年”時期,中國GDP由1780.3億元增加到了2961.5億元,10年間增長了66.3%,年均復合增長率為5.22%。這一數據固然存在高估嫌疑,因為計劃經濟的價格是扭曲的,但也存在低估可能,國民收入中勞動力工資被極大壓低了。由于計劃經濟持續時間長,已經形成了一整套學理上可信的GDP估算方法,這些數據推算雖然有一定的缺陷,但可能是可獲得的最好數據。整體而言,我們認可這一數據的可信度①。1967—1976年第一產業產值由720.6億元增長到975.7億元,10年間增長了35.4%,年均復合增長率3.08%;第二產業產值由602.8億元增長到1337.2億元,10年間增長了121.8%,年均復合增長率8.29%;第三產業產值由456.9億元增長到646.8億元,10年間增長了41.6%,年均復合增長率3.54%。如果考慮1967—1976年全國人口總數由7.64億增長到9.37億,10年間增長了22.7%,年均復合增長率為2.07%,不難得出結論:“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增長主要是由第二產業,尤其是工業高速增長驅動的,經濟增長主要動力是“工業化”。1967—1976年間三次產業占GDP比例由40.5∶33.9∶25.7改變為32.9∶45.2∶21.9,第一產業比例下降和第二產業比例上升,即“經濟結構高級化”。
為進一步評估計劃經濟“經濟結構高級化”,我們整理和中國經濟結構相近的15個國家1967—1976年經濟結構數據,結果列示表1中。第(1)、(2)列為1967年第一產業產值占GDP比例和第二產業產值占GDP比例,第(3)、(4)列為1976年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相應比例,第(5)、(6)列為1967—1976年第一產業、第二產業的份額變動。最后一列定義為“經濟結構高級化”,用第二產業份額變動減去第一產業份額變動。結果顯示,所有15個國家中只有印度尼西亞和萊索托比中國這一時期“經濟結構高級化”更成功;如果將所有存在數據的國家和地區包括進來,74個國家和地區中只有6個這一時期“經濟結構高級化”比中國更成功。中國“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主要表現為第一產業比例下降和第二產業比例上升,計劃經濟通過將社會剩余由農業部門等轉向第二產業確實取得巨大成功。
(二)工業部門結構
李成瑞(1984)[25]寫道,“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之所以增長,主要是因為能源工業上得快。“能源工業上得快”,與“重工業優先發展”的計劃經濟增長邏輯是一致的,計劃經濟通過犧牲其他部門實現“經濟結構高級化”推動經濟增長,“經濟結構高級化”的重要部分可能就是能源工業。前文證實,1967—1976年間中國經濟增長主要是第二產業,尤其是工業部門驅動的,而工業增長可能是能源工業或其他部門推動的。《中國工業交通能源50年統計資料匯編》將工業部門劃分為14個部門,其中縫紉工業、皮革工業和文教藝術用品工業,數據不齊全不能進行可比分析,我們予以舍棄。其余11個工業部門總產值占全國工業總產值1967、1976年比例,和1967—1976年變動數值,列示在表2第(1)、(2)、(3)列,第(4)列是1967—1976年間該工業部門總產值增長比例。這11個工業部門1967年工業產值占全國的比例為84.9%,1976年則為90.49%,這種處理基本可以反映整個工業經濟部門的發展狀況,舍棄另外3個行業對最終結果影響不大。結果顯示,機械工業是權重最大、權重增長最大、產值增長率第二的部門,顯然是這一時期工業高速增長的核心驅動,化學工業、紡織工業和冶金工業雖然權重都很大,但在“文革”時期權重都有所下降,而且產值增長速度低于或略高于整個工業部門產值增長率。
值得注意的是,能源工業尤其是石油工業增長速度非常快,是所有工業部門中產值增長速度最快的,10年間增長了332%。根據李成瑞(1984)[26],“原油產量,1966年為1455萬噸,到1976年達到8716萬噸,平均每年增加726萬噸,年增長率為19.6%”。“原油、原煤、天然氣再加上水電等能源,合計一次性能源折合標準煤由1966年的20833萬噸增加到50340萬噸,平均每年增長9.2%。”“石油產量大幅度增長不僅增加了能源,而且為石油化工提供了原材料,而石油化工的發展又為輕紡工業提供了原材料。這樣看來,‘失去的十年’期間,在能源平均每年增長9.2%的情況下,社會總產值每年增長6.8%(其中工業總產值每年增長8.5%),國民收入每年增長4.9%,就不難理解了。”
1965—1976年間工業總產值增長了133.8%,工業企業數量由15.77萬個增加到了29.36萬個,增長了86.2%,其中國有企業數量由4.59萬增長到了7.83萬個,增長了70.6%,集體企業數量由11.18萬個增長到了21.53萬個,增長了92.6%②。新建企業往往規模更大、技術更先進,企業數量增長略低于工業總產值增長,可能反映原有企業平均產值沒有太多變化,工業總產值增長主要是通過新建企業推動的。同時需要強調,“失去的十年”時期,科技領域取得了一大批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要成果:1966年10月27日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次發射導彈核武器試驗,實現導彈、原子彈“兩彈結合”;1967年6月17日,成功地進行了第一顆氫彈爆炸試驗;1970年4月24日,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1971年8月23日第一艘核潛艇建成并試航成功;1975年11月26日,第一顆返回式衛星在甘肅酒泉發射成功,準確入軌并落入預定地區。總之,“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增長可能是特定部門驅動的,建設了一批技術先進的大型工業企業,建成一些內地鐵路干線和長江大橋,科學技術方面取得一批重要成就,這是“有所發展說”的基礎。
(三)小結
如前文所述,“失去的十年”時期經濟增長是第二產業、工業部門,尤其是部分重工業部門,如機械工業、石油工業驅動的;方法是新建一批先進大型工業企業、鐵路干線和長江大橋推動的,原有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幾乎沒有變化。可以這么說,這種巨大經濟發展成就體現在宏觀經濟結構,體現在構建了比較完善的、獨立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體現在快速增長的新建企業。這對只能感受到個體激勵不足、經濟效率低下和頻繁政治運動的大多數人而言,是無法直觀理解的,我們這個框架能夠統一“崩潰邊緣說”和“有所發展說”。毛澤東主席1953年強調,抗美援朝和工業化是“大仁政”,是反映民眾和國家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優先滿足民眾當前消費需要則是“小仁政”。毛澤東反復強調,重點應當放在“大仁政”上,放在重工業建設上(程連升,2016)[27]。本文進一步需要論證的是,1967—1976年“失去的十年”時期中國城市、農村居民收入水平和經濟效率真的非常低下嗎?中國社會真的為“經濟結構高級化”付出了沉重代價嗎?
四、“失去的十年”時期的居民收入和經濟效率
(一)居民收入
由于不存在財產性收入,計劃經濟時期居民收入幾乎全部來自每個勞動力創造的國內生產總值,我們用每個勞動力平均國內生產總值近似考察人們的收入。《新中國60年統計資料匯編》報告了第一產業、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國內生產總值(GDP),以及三次產業的勞動從業人員數量,可以計算,1967年三次產業的每個勞動力平均GDP,分別為:286.35元、2265.31元和1529.12元;1976年三次產業每個勞動力平均GDP為:331.39元、2383.18元和1715.87元;分別增長了15.73%、5.20%和12.21%,年均復合增長率分別為1.47%、0.51%和1.16%,這種勞均產值增長速度幾乎可忽略不計,按照這種增長速度要實現勞均產值翻倍分別需要49年、141年和62年。從微觀個體角度來看,居民收入改善是感受不到的,這與前文推測一致。
從城鎮職工平均工資角度看,1967年平均工資為587元,其中國有企業為633元,集體企業為455元;1976年平均工資為575元,國有企業為605元,集體企業為464元,除集體企業略有增長外,雖然這種增長是微乎其微的,國有企業、整體平均都出現了明顯下滑。農村居民家庭人均純收入數據缺失比較嚴重,我們使用1965—1977年數據替代,農民家庭人均純收入在這一時期由107.2元增長到了117.1元,13年間增長了9.24%,年均復合增長率為0.68%,也是聊勝于無的增長速度,按照這種收入增長速度,人均收入翻倍需要106年。總而言之,“失去的十年”時期無論城鎮居民還是農村居民家庭收入,或每個勞動力平均產值都沒有明顯增長,經濟處于一種低水平的“均衡”狀態,這與宏觀層面經濟增長呈現鮮明對照,“冰火兩重天”。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失去的十年”時期城鎮和農村居民收入幾乎沒有增長,但這一時期中國的社會發展模式也有令人稱道之處。世界銀行1982年3月發表報告《中國:社會主義經濟的發展》中寫道:“雖然平均消費收入增長很慢,但過去三十年中最顯著的成就,正是在基本生活需要方面,使得低收入群眾比大多數其他窮國同類人好得多。他們有工作做,他們的口糧是有保證的,大多數的孩子受比較好的教育,大多數的人都能享受基本的衛生醫療和節育服務。中國現在的平均壽命——由于它是由許多其他和社會的變動因素所決定的,而可能成為衡量一個國家實際貧困程度的唯一最好標志——為64歲。這對于像中國這樣一個按照人口平均收入水平的國家來說是很突出的。”
澳大利亞阿德萊德大學的高默波(2013)[28]在其著作《高家村:共和國農村生活素描》中寫道,“可對高家村的農民來說,‘文革’卻是毛澤東時代的黃金時期。‘文革’是教育的最好時期,因為正是在這時高家村第一次辦起了一至三年級的小學。于是這個村歷史上第一次全部學齡兒童入學。‘文革’時也是衛生的最好時期之一,因為赤腳醫生制度使農民看病方便且便宜。血吸蟲病第一次有效地得到了控制,嬰兒死亡率第一次大大地下降,人均壽命大幅度提高”。“但對高家村一帶的農村來說,‘文革’是當地文化的史無前例的最好時期,因為農民把樣板戲翻了個版,用本地的傳統曲子和語言來改造樣板戲,并自己登臺表演。他們自編自導自演自己設計服裝,以前所未有的熱情來豐富當地的文化生活。村民也能第一次參加有組織的體育活動。村與村的年輕人組織籃球之類的體育比賽,這也是史無前例的。”這些證據似乎顯示,這一時期中國底層社會的社會發展可能優于經濟發展,但是這與整個社會動亂形成鮮明對照。
(二)經濟效率
每個勞動力平均國內生產總值,某種程度是經濟效率的一種測量方式,即勞動生產率,前文測算反映,1967—1976年間勞動生產率改善是非常有限的。麥迪遜(2016)[29]指出,經濟單位規模可能某種程度上也可以測量經濟效率。“(中國計劃經濟時期)生產單位過于龐大。這尤其表現在農業方面,1957年的1.3億戶家庭農場在1958年被改造成了26000個人民公社,平均每個公社有6700人。這完全是災難性的變革。在此后的3年時間里,農業管理又退回到以600萬個生產隊為基礎,平均每個生產隊有30個勞動力。在工業和服務業中,同樣更過分強調大型化。至1978年,中國平均一個工廠的工人人數要相當于日本一個工廠的11倍。”“在1978年后的改革期間……生產單位的平均規模戲劇性地縮小了。在1978年,有600萬個生產隊進行農業生產,而現在出現了2.5億農戶。1978年共有38.4萬家工業企業,平均職員為175人。到了1996年,出現了800萬家企業,平均職員僅有14人。商業以及餐飲業中,1978年擁有160萬銷售點,而到1996年時增長至1860萬,其平均規模從5.4人下降至2.8人。”“1987年,蘇聯工業企業的平均雇員規模為814人。波蘭大致如此。捷克斯洛伐克企業的平均規模是蘇聯的2倍多。相比之下,美國平均的企業規模為49人,德國和英國為30人,法國是19人,而日本是16人。”生產組織規模過大可能導致生產管理能力和資源配置能力方面的挑戰比較大,甚至還存在比較嚴重的激勵問題,人們的努力和回報關系比較弱。
首先,人民公社規模過大,甚至“三級所有,隊為基礎”改革之后仍然存在監督成本過高導致的低效率,林毅夫(2005)[30]對之進行過仔細研究。其次,數據分析表明“文革”時期國有企業經濟效率改善不多,國有企業規模甚至還在增長,城鎮集體企業效率可能有所改善。1967年城鎮職工人數為5305萬人,其中國有企業4006萬人,集體企業1299萬人。這一年缺失企業單位數量,我們使用1965年來替代,1965年平均每個經濟單位員工數量為315人,其中國有企業814人,集體企業110人。無論國有企業還是集體企業,平均員工數量都遠高于成熟市場經濟國家,國有企業規模甚至接近于蘇聯。1976年城鎮職工人數為8673萬人,國有企業職工人數6860萬人,集體企業1813萬人,平均每個經濟單位員工規模為295人,其中國有企業876人,集體企業84人。分析表明,“失去的十年”時期國有企業平均規模不僅沒有縮小,反而增加了,原因可能是,新建企業往往是一些先進技術的大型企業。集體企業平均規模下降較明顯,越來越接近先進市場經濟國家,這也可理解為什么改革開放后集體企業會異軍突起,形成了一種新生的經濟力量,集體企業經濟效率較高,且效率進一步改善可能較為容易。
經濟效率評估另一種方法是資本生產率,即單位資本所能產生的國內生產總值,我們使用的資本數據來源自單豪杰(2008)[31],1967年按統一折舊率估算的資本額為2299.56億元,按每年折舊率估算的資本額為2266.73億元;1976年對應資本估算數據分別為4938.59億元和4811.11億元,1967—1976年間資本額增長幅度分別為114.76%和112.25%,年均復合增長率為7.94%和7.82%,資本存量“失去的十年”時期有了較大幅度增長。用國內生產總值除以資本額可計算出每1元固定資本所產生的GDP,或國民收入,1967年對應兩種資本估算方式為0.77元和0.79元;而1976年對應兩種資本估算方式則變為0.60元和0.62元[32]。分析表明,“失去的十年”時期資本生產率處于不斷下降過程。加上前文,每個勞動力平均國內生產總值、勞動生產率,這一時期資本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要么明顯退步,要么沒有明顯進步,使用更復雜全要素生產率也可以得出類似結論。總而言之,“失去的十年”時期雖然宏觀層面“經濟結構高級化”進展順利,但微觀層面似乎缺乏活力,人民生活水平低下。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經濟發展狀況,根源于計劃經濟的經濟增長邏輯,犧牲農業部門等部分現有經濟部門獲得剩余,以新建先進的大型工業企業,實現經濟增長。這也引發人們不同的感受。
五、結論和啟示
2013年1月15日,習近平同志明確提出了“兩個不能否定”的命題,即“不能用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也不能用改革開放前的歷史時期否定改革開放后的歷史時期”。“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評價正是這樣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本文系統梳理了已有研究文獻的“崩潰邊緣說”和“有所發展說”,究竟哪一種學說更符合現實,可能是無法證實的。我們提出,問題根源可能是計劃經濟的經濟增長邏輯,通過犧牲大多數經濟部門實現“經濟結構高級化”。站在宏觀層面,“經濟結構高級化”進展迅速,容易得出“有所發展說”;站在微觀層面,微觀個體激勵不足、收入增長緩慢,再加上政治運動頻繁,很可能得出“國民經濟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本文主體部分通過對經濟史資料整理,證實針對“失去的十年”時期的經濟發展,之所以會產生重大理論爭議,是由于計劃經濟的經濟增長邏輯容易導致“冰火兩重天”式的經濟發展狀況。
“冰火兩重天”的經濟發展狀況,根源于計劃經濟的增長邏輯,通過犧牲農業部門等幾乎所有現有經濟部門獲得剩余,以新建先進的大型工業企業的方式來實現經濟增長。對比改革開放前后經濟發展方式,改革開放前經濟發展構建了完善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但可能過于犧牲居民收入和經濟效率;改革開放后的經濟發展則實現了兩者兼顧,是我國經濟發展史上的一個偉大發展階段。改革開放前通過集中力量的“舉國體制”成功地完成了“經濟結構高級化”,為改革開放以后經濟高速增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也為“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舉國體制”的有效性提供了佐證,但是這一種傳統“舉國體制”的缺陷和教訓也是深刻的,最為核心的是犧牲了居民收入和經濟效率,這為構建“新型舉國體制”提供了前車之鑒,只要克服這一局限性,發揮好政府的協調力量、調動起市場主體的積極性,“新型舉國體制”必將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發展中大有所為。
注釋:
①改革開放前階段GDP數據估算主要成果有張風波(1988)的《中國宏觀經濟結構與政策》、麥迪遜(2011,2016)的《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公元960-2030年》和中國國家統計局(1983)的。國家統計局和張風波的估算數據比較接近,麥迪遜的數據估值更高。由于國家統計局數據更加豐富、可比,這里予以采用。
②1966—1969年企業數量數據缺失,故這里使用1965—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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