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就說”是美德嗎

葉傾城，女，作家，曾著有《傾城十年》等散文集，《原配》等長篇小說，《愛或不愛都是事兒》等情感信箱集。現任職金鷹955子夜車站主持人。

她從小就自詡是個“耿直girl”，被同學們稱為“毒舌婦”也在所不惜：我不能睜眼說瞎話。比如一次，同學穿了條新裙子，自然地旋轉一圈，享受裙裾揚起的快感，得意地來問她的觀感，她明察秋毫：“哇，你有腿毛。”

同桌眉頭一皺，一臉怏怏地回她：“我知道，不用你提醒。”轉身就走。

但是但是……其實那條裙子，是非常溫柔的藍綠色，她第一眼看到就想到了方文山的“天青色等煙雨”。她本來還想在手機上找圖片，分享給同桌，不知道為什么，“腿毛”這兩個字插了隊，搶在所有好言好語前面。

她知道自己失言，她也委屈：我不過就是實話實說呀。

還有一次，室友從家鄉帶了“媽媽親手做的”美食。室友的媽媽手藝可能不佳，出品黑糊糊爛乎乎，她脫口而出：“看著就沒胃口。”話音一落，她心也沉一下：完了，這不過腦子的毛病又要討人嫌了。

果然，室友憤憤地蓋上飯盒，盒蓋相碰的聲音著實刺耳：“沒打算給你吃。”

都不需要久而久之，她很快在班級落了單。中午時候，女生們都坐在一張桌子，嘰嘰喳喳聊得開心，她一過去，就像正沸騰的餃子鍋里添了冷水，一時沉寂。

過一會兒，有女生端著托盤起來換到另一桌，其他人紛紛效仿。她看著空空的左右兩側，簡直像“最后的晚餐”，想哭。她自責，也不服：我沒有惡意，我說的都是實話。從小家長、老師都教我們要誠實，誰沒讀過《皇帝的新裝》，誰不曾以為自己將終身是那個大聲說出“皇帝什么也沒穿”的孩子？

她來問我，也有隱隱的挑釁，她在等見多識廣的人對她說：“小孩子才論對錯，大人只論利弊。”一舉證明她是對的，嘴欠是心直口快，得罪人是她為自己的正直付出的代價，她不是不明事理，是皎皎者易污。

我反問：“放屁，是美德嗎？如果不是，那么與‘有屁就放’對應的‘有話就說’，是美德嗎？”

她絕沒想到，我拋出如此千古一問，呆住了。

真善美向來相提并論，已經隱隱說明它們的關聯：有了真必要求善，惡劣的真是帶毒的劍;有了善更需求美，丑陋的善是吞不下去的飯，在果腹之前先噎得人滿臉淚;而只有那些美或善的，才追問真假。

黃金值得用烈火試煉，但路遇狗屎，你會去驗證它是真臭還是真香嗎？你掩鼻而過。名畫有贗品，廁所門上的涂鴉可有真偽之分？而當你說“真心難得”，你盼望的不是“真狠心”吧？連那不愛你的真實路人心，你也不想要。

當你給出去純粹的真，而不包含友善、情意與尊重，這樣的“真”和宣泄情緒有何區別？如果地鐵上不能飲食，要考慮到同車乘客未必喜歡這食物的氣味，那么，和人說話，為什么不應該考慮到人家的想法？當你脫口而出，你享受“有話就說”的恣肆快感，其他人就該忍受“敢怒不敢言”的壓抑嗎？

誠實最可貴，是因為這是有選擇的誠實，是在應該誠實的時候，不畏強暴、不受誘惑，說出真實的信息與觀念。而那些沒必要誠實的時候，隨口一說的誠實，還真的就是隨口一說。

有些東西，是生理本能，出生甫一天的嬰兒就會;而在正式場合、嚴肅時刻、莊重著裝的情況下，學會控制自己的本能，是一門功課。得區分，什么時候要仗義執言，什么時候笑笑說“天涼好個秋”，更有些時候，忍著，閉口不言，像忍一個不該來的……哈，你猜錯了，像忍一個不該來的哈欠。

（編輯 鄭儒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