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
剛工作去群藝館報到那天,館長把我帶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兒,叫她“小王”,讓我跟著她學習工作。那女人燙著大波浪,戴副金絲眼鏡,細皮嫩肉,個兒高腿長,穿一條碎花長裙,裝扮談吐跟周圍的女人明顯不一樣。她像花叢里的花蝴蝶一般飛揚,尤其是私下里叼著香煙吐煙圈的時候,活像電影里的女特務。在我們這些循規蹈矩的人眼里,她是那么跩,又有些不正經。
跟著煬姐辦了份宣傳小報。選稿,刻蠟紙、用滾筒油印,再發放到縣、鄉文化館站,或者下鄉去采訪,收集些民間故事。我屁顛屁顛地跟著她。現在想來,仿佛沒學到些什么,腦袋里剩下的只是好玩而已。
和煬姐待了一段時間后,我才知道,煬姐是上海來的知青。像她這樣的上海阿拉,待在我們這樣落后的邊疆,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云南是個好地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頭頂香蕉腳踩菠蘿”。來到這里,見到的卻是“上無片瓦、下無平地”的境地,煬姐和知青們抱頭痛哭,不想下車,返回故鄉的念頭油然而生。帶隊領導勸大家不要哭了,下車吧,日子是會好起來的!眾人在無奈中將行李拿下車,搬進了蘆葦茅草房。睡到半夜三更,一場大風大雨就把屋頂整個吹跑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情。
踏上了與自己家鄉迥異的土地,一切得重新適應。煬姐還算幸運,因為初中畢業,算是個有文化的人,被分配做了放映員,免去了風吹日曬、掄鋤頭干農活的苦。
初中才畢業的煬姐選擇了下鄉,生命的意義在一念之間變得截然不同。在她們成長的年代里,似乎也沒有其他的選擇。“知青”成了一個革命的符號。從小受到的教育是服從,但現實中的知青生活,與她們所想象的相距得實在太遙遠了。
煬姐在耿馬當知青時,以為要一輩子扎根邊疆,于是嫁了個當地的拉祜族,生了個兒子。因為生活習慣的差距,婚姻埋下了陰影。知青返城時,不可避免地,他們離了婚。煬姐雖然是凈身出戶,卻回不去自己的老家了。上海弄堂自家那狹小的屋子里,哥嫂睡覺都只能擺高低床,早上折起,晚上放下來。她回去的話,只能睡在沿街搭出來的油毛氈棚里。上海那兒早已無她的立足之地了,雖然還有家和老母親,但在她心里,儼然是異鄉。
不管生活變成什么樣子,人總還是會有希望的。為希望去做一點努力,變成了煬姐活下去的動力,盡管這種希望在現實面前正變得越來越暗淡。
煬姐期盼用婚姻來拯救自己。她再次結婚,嫁給了劉哥。劉哥其貌不揚,一笑一口齙牙,看上去有點瘆人,外表雖然配不上煬姐,但他在這地市級小城還算個文化人,又在城里工作,這就是他的優勢所在。他為煬姐弄到了群藝館工作的招干指標,煬姐嫁給他,也算有了個安身之處。群藝館當時還有其他的上海知青,比如愛跳交誼舞的鄭副館長,從事攝影的小陳叔叔,他們都多才多藝,能言善辯。畢竟是在大地方待過的人,見多識廣。知青間的情感常常無須語言,只要一說起知青生活,彼此的距離就會一下子拉近,那是一種如部隊里的戰友般的交情。
當年群藝館辦公樓的下面一層是職工宿舍,白天靜悄悄的,大家各自忙于自己手上的活計,晚上各路人馬就會像幽靈一樣出沒于這兒聚會吹牛。那時娛樂少,除了舞廳里人頭攢動,這兒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個圈子,既私密,又開放。賀姐家常常高朋滿座。她老公是畫家,大理人,身材清瘦,思想新潮,學識淵博,所談極有趣味。談論的話題除美術外,兼及文學、音樂等,我們這些剛參加工作的愣頭青,與他們有著顯而易見的代溝,他們所談的我們未必聽得懂,去那兒轉轉,更多的只是垂涎煬姐和賀姐所做的點心而已。因為廚藝廣受歡迎和吹捧,有一段時期,煬姐和賀姐倆人還興致勃勃地到電影院的夜市擺攤,賣過夜點,可能賺不到多少錢,又辛苦,不久也就偃旗息鼓了。
單位里的人愛在背后議論煬姐,說她作風不正派,領導說她干工作愛耍滑頭,也不待見她,但我喜歡她。呃,煬姐這個人,心靈手巧,她會縫紉,會打毛衣,會做美食,常常拌了水果蔬菜沙拉拿來辦公室讓我們品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們這種小城還沒有西餐店,更沒有沙拉醬賣,煬姐買來面包捏碎了,曬干,再用蛋黃攪,自制沙拉醬。這些,對我們而言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情。
幼時農村的艱苦生活讓劉哥節衣縮食,而煬姐愛面子,隨時都會把自己打扮得很鮮亮。從審美到生活習慣,都是他倆之間的差距。為了阻止煬姐買衣服,劉哥把煬姐的工資緊緊掌控在自己的手里。煬姐擋不住那些新衣服的誘惑,常常去服裝店里賒新衣來穿,有錢了付給店家,沒錢了就一直拖著。常有店家來跟劉哥索要衣款,于是煬姐被劉哥打的事也時有發生。
不知道是煬姐樂觀,還是借此消磨生命。買衣或許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我覺得煬姐愛美,是她的天性使然,并不是劉哥打罵她時所說的招蜂引蝶。
有時下鄉,晚上睡在招待所里,煬姐也會講她所經歷的一些趣事,若覺得哪個男人有魅力,她也會毫無忌憚地談論。一次還說起她曾和自己的女友、女友的男友一起睡在一張床上……這不是作家蕭紅曾有過的事嗎?我聽了嚇壞了,覺得他們惡心。怎么能三個人睡一張床呢?這算什么事呢?煬姐說反正又不做什么,就是睡在旁邊而已。瞧她若無其事講述的模樣,我覺得他們實在是不可理喻。不過后來想一想,感覺更像是煬姐杜撰出來的故事而已。因為生活無奈,她常常會杜撰出一些東西來填充自己虛空的內心,讓我們分不清她所說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煬姐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講得繪聲繪色,很容易讓聽她講話的人進入她所描繪的語境。她喜歡一切美的東西,美衣、美食、美景,遇上帥哥美女,也會毫無忌憚地盯著人家細細欣賞。她心里有太多的小女人情結、太多的夢,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沒有感情的婚姻上,而現實沒有一點空間給她幻想。她和劉哥從好處來講是互補,從不好處而言就是志趣不相投。那么長久的愛恨交織,他們彼此間的情感糾葛的細節我們無從知曉,但是,煬姐和劉哥確實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如今,他們一家三口,兒子在另一個城市結婚生子,煬姐一人在省城里漂泊,過著她想要的城市生活,劉哥在臨滄,已經白發蒼蒼,似乎在尋找葉落歸根之地。所謂“少年夫妻老來伴”的說法,并沒在他們的身上兌現半分。
經歷過“文革”,經歷了生活的系列變故,艱苦的環境在磨煉人的意志的同時,也磨掉了人的耐性。在命運前,人顯得那么渺小無力。人的尊嚴被無緣無故地摧毀,就像萬花筒里的碎紙,輕輕一晃動,頃刻就改變了形狀。但煬姐,無論歲月如何磨礪,似乎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生存觀。她骨子里有一種傲慢埋藏著,外表上卻風輕云淡,隨遇而安,散淡地揮霍著時日,從平淡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的喜好,透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她的個性,像鮮明的旗幟那樣豎立在我們的生活中間,點綴著我們這些小鎮青年平淡黯然的青春。
許多年后,我常常想起漂亮的、愛說愛笑的煬姐。如果不當知青的話,她該一直待在弄堂里,過著上海女人的小資生活吧。因為與她相遇,我的人生中也出現了別樣的場景。
知青返城的導火索是西雙版納一女知青生育就醫,因難產而母子皆亡。這件事讓知青們猛然意識到,命運必須由自己來改變。于是西雙版納知青罷工、絕食,討要說法。而孟定知青的集體呼應,揭開了知青返城的序幕。從時間上說,知青集體返城發生在十年動亂剛剛結束,這一年,社會的激變讓知青的情緒如沸騰的巖漿。那個躁動的返城前夜,它與知青們的命運緊密相連。
1978年12月29日,在孟定的成都、上海、昆明知青要求返城,自行成立“請愿委員會”,開始罷工請愿。1979年1月6日,知識青年一千五百人進駐總場部,下午二時兩百余人宣布絕食,8日十二時停止絕食,歷時四十六小時,在絕食期間,地縣都派出醫療隊來場里搶救危重人員。1月9日至11日,農牧漁業部趙凡副部長,率國務院調查組和四川調查組相繼來場接見知青,要求場領導為知青廣開門路。當年趙凡部長看到跪滿一地的請愿知青,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他說:我也是有三個知青兒女的父親,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們據理力爭……因為此事,趙凡被譽為“知青之父”。如今雖已離世,他仍被知青們念念不忘。
孟定知青事件點燃了全國知青返城的運動高潮,并促使中央下定決心結束知青上山下鄉運動。
成都、上海、昆明知青四千一百六十四人陸續離場返城。知青們大批返城,使割膠工嚴重減員,孟定農場一度陷入了蕭瑟境地,空氣里彌漫的都是荒蕪的味道。
知青,就這樣悄無聲息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了嗎?
當地政府為了紀念當年知青在孟定壩子的歲月,在孟定景信村建起了知青園。
大學同學文蓮的父母就是當年湖南的支邊青年,建設孟定農場的先行者。他們在這里相識,結婚生子,工作到退休,早已把孟定當作了第二故鄉。文蓮嫁的老公巖旺是景信村土生土長的傣族。她說景信村有名氣,是因為村里留有當年諸葛亮南征時砌灶用的三個鍋樁石,石頭就立在知青園旁邊不遠的位置。當地人時時祭拜,已成神物模樣。
雖說是知青園,但往日知青的痕跡已難以尋覓,畢竟時空已經隔開五十多年了。
知青園的正南方是知青實物陳列館,為一棟傣式三合院建筑。正門兩邊墻壁上繪有領袖揮手和知青拿著紅寶書的畫像。門前旗桿下的花崗巖上鐫刻著領袖的最高指示。展覽館的室內近七十平方米,一進門是兩個手拿鋤頭、鐵鍬的男女知青銅像,室內陳列著知青當年的信件、衣物、書籍、生產生活照片。許多筆記本的紙張已經發黃發脆,紙張邊緣都有開裂破損。幾乎每一張紙上都有斑斑污漬和霉點,有些字跡已經有點模糊。一面刻著知青文辭的知青墻,顯示著這片土地曾經浸透知青的血淚和汗水,如今依然流淌著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深情和懷念。
當年的知青資料,還被鄭重保存在發黃的資料里,沒有因為歲月荏苒而四下流散。一頁頁翻看的時候,我不免唏噓感慨。墻壁上的鏡框里是幾幀小照:年輕的他們明眸皓齒,顧盼流波,神采奕奕地凝視著遠方,仿佛眺望一片光明的未來。他們一律穿著泛白的軍裝,背著軍挎包,手握著語錄,這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姿勢。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中國當代歷史上一件影響社會進程、涉及千家萬戶的大事。修建知青園,似乎也是在借那段難以忘懷的記憶提醒著當下的人們。
文蓮的記憶里只有家里那些塞在角落里相冊里中老照片。幾十年前的那些事,似乎與她不大相干,只是在填檔案出生地一欄時,“湖南”二字才讓她恍然省覺自己身份的不同。雖然她從出生起,除讀書外都一直待在孟定,但對本地人而言,她依然是個外面來的人。
相比于文蓮,丈夫巖旺對孟定的歷史更為熟悉。這里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個山谷,仿佛都刻在了他的心里。但他對知青的群體和歷史也沒多少興趣。在孟定這樣的小城鎮,上班掙錢,下班和朋友們吃吃燒烤、喝點小酒,才是他們每天都要面對的真實,雖說外面的天地已經變換了許多模樣。
回到景信寨,走進知青園,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時間的流逝開始變得很慢。那種感覺那種氣味就像回到了父母家里一樣。
杧果、酸角、繡球果等熱帶花果樹木枝繁葉茂,綠樹成蔭。知青們花團錦簇的青春如云一樣從眼前飄蕩而過。他們的笑容在歲月流轉中與相片一并變得暗淡了。
知青園空曠寂寥,不復舊觀,只有殘留在墻上的標語,仿佛還能從它們漫漶的字跡里嗅到往昔的一絲激情。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