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華
我個頭不大,小時候就是這樣。跟人動手沒占過便宜。
放寒假那天我為什么沒去上學?不記得了。那個下午,有點夜色了,一個家伙來到我家丟下一個紙卷就走了。這家伙大個子,這一趟肯定是老師交給他的任務。紙卷是一張獎狀。趙莊肯定就這一張。俺大(父親)輕輕解開,看了又看。我不知道他看啥,連我名字都不認得的人。飯后,俺大用他留的面糊把它貼墻上了,在《智取威虎山》的下面,壓了一格楊子榮。屋里一下子亮堂了。快過年了,家里好像來了一塊肉。獎狀的畫面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列火車從下面鉆了出來。
第二年春上俺娘趕集回來,說路上碰到祝老師了。她們也認得?肯定是說到自己的學生和孩子才熟悉的。祝老師教我算術,兒子還不會走,她娘在抱著。娘說,祝老師說你真惹人疼,兩個大眼睛,像個楊子榮。說一個男人像楊子榮,這話已經說完了,再說下去也沒啥詞了。有人給你提親,要是順便說姑娘有點像李鐵梅,那你就不用看人了,趕緊張羅一下,把人娶過來。楊子榮李鐵梅都是成年人,為啥不說我像拿著紅纓槍的潘冬子,不也是大眼睛嗎?
這年冬天,俺大也得了張獎狀。在大隊的會場里得的。會場的臺子上還坐著公社干部。趙莊生產隊領獎的就他一個人。他拿回來一張獎狀,還有一把鐵鍬頭,一條毛巾。有人說,這兩樣東西要是自個兒買,得三塊五毛錢。俺大得獎我也覺得意外。他在家里就不行。俺娘得獎還差不多。今年夏天一個晌午,俺娘在廚屋里做飯,我在燒鍋,俺大一步跨進來,抓住水瓢就是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地喝,身上的褂子濕透了。俺娘沒有看他,說:米賣完了?俺大喝完水,說:沒有。娘說:沒人要?大說:不是的,他們都纏著低兩分頭,我沒松手。娘丟下饃,用沾著面的手點著俺大:你個傻屌,生產隊的米,啥高一分低一分的,你賣掉總不用大熱天四五里路往家里擔了吧!
可是,俺大現在就得獎了。吃飯的時候,大在門口坐著,也不進來,好像肚子里有食了。以往飯熟了都是他先盛,我們幾個小孩拿著碗筷等著。今天我們直接就盛了。沒有想到,娘盛了一碗,沒有動筷子,端給了他。
飯后,不認得字的大也沒有叫我念念那上面寫的是啥,就把獎狀貼墻上了,挨著我的那張。
我不知道見過多少個獎狀,沒見過一張是在地上,在床底下,在抽屜里。它們都在當門的墻上。有的墻黑黢黢的,獎狀也掛滿了灰,或者被蟲子吃了窟窿,或者一角脫落了,一掃帚就能打掉。但是,它還在那里,用墨汁寫著的那個“同學”“同志”還看得清。
從河南出來到江蘇打工,這些年里就沒見過獎狀了。這里的墻都很干凈。
昨天妻子對我說:我就想到哪里哭一場。這話很嚴重、很突然,卻沒有嚇著我。
我知道,妻子想哭一場,是兒子這一段時間沒上班。一個多月前,兒子在他干了好幾年的廠里辭工了,現在還沒有上班。妻子憂心地說,一個多月不上班,好幾千塊錢沒有了。妻子沒啥文化,四則混合運算對她是難題。但是,這樣一個農婦卻直接用金錢替換時間,完成了一個哲學命題。
對于這一思想,她自己身體力行。今年春上妻子從廠里退休,第三天她就在一個小飯店上班了。
在這里,時間與金錢已經不是效率上的乘除關系。金錢置換時間的同時,也置換了一切價值和意義。這是今天的社會法則。也就是說,一切都可以表現為金錢,除了金錢,你再沒有別的意義。
十年來,我這個打工者卻寫起了所謂的散文,有的發表在文學雜志上。身邊的親友是不是都知道,我不清楚。去年底,在網上我看到一條信息:2016中國小說、散文排行榜。散文榜選文二十篇,我的名字也在里頭。全國二十篇,一個省還不攤一個——多大的一張獎狀啊!
第二天晚飯,兒子和閨女都回來了。我咽凈嘴里的飯,就把這事說了出來。飯桌上依舊在咀嚼,在夾菜,沒人說話。我懷疑是自己聲音太小,或者吐字不清,人家沒聽見。準備再說一遍的時候,一個問題堵住了嘴:有獎金嗎?于是,沒有再說。哪怕來了一千塊錢,也是一個星期的工資,我也可以正式宣布一下。
獎狀已經變成街上往人手里塞的廣告。不能帶來金錢,就是一張隨手丟掉的廢紙。這是一種沒有榮譽的生活。
我家里還喂著狗,兩只,一只是土狗。我不是什么愛狗人士,當年在村莊上都沒有喂過。現在它們到我手里了,就丟不掉了。早上我還沒有起來,有時它們會過來扒著床,叫我起來,帶它們出去走走。五年來,它們不愁吃、不愁住。也就是說,它們有家,有住房。說到這里,我也遇到了一個哲學問題:我家在這里有五口人,作為人類(主體),我們與它們(對象)的區分在哪里?
電話這些年差不多都是我打過去的,這回它來了。那頭的父親問我吃飯沒有,接著就說,誰誰上午來咱家了。
這個誰是村干部,是啥干部我也說不上來,現在好像沒有治保主任、會計、計劃生育專干這些職位了。父親說:他問咱家有沒有買車,我說沒有,啥車都沒有,就一個房子,還小得很。
我家在蘇州吳江的房子,百十平方米,是不大。但是說它小得很,幾年來我還沒聽過。去年他在這里住了幾個月,也沒聽他說過房子小。
一會兒我就聽明白了,父親是在哭窮。哭窮,是通行的說法,我們家鄉叫“叫喚”。有的人,特別是有的女人,就是能叫喚:鬼孩兒都不聽話,麥子長得不如兩邊的,死豬也不肯長,還是去年的。反正啥東西都不如人家的。
打工離開村莊以后,就沒聽過人叫喚了。現在,不光不能叫喚,還要想辦法往好處說。你跟親戚借錢,就要說,那筆錢老弄不上來,現在急著用,只好找你幫忙換換肩膀,款一來就打給你。要是照實說,就把人家嚇住了。更不能叫喚,你越可憐他越沒錢。
父親這回叫喚,是上頭在扶貧。村干部進門就是問這事。我問咱莊誰是貧困戶,父親說就兩戶。這兩戶都是四五個人,好像沒人打工。根據標準,人均年收入低于三千來塊就是貧困戶。一個人在工地上干活,就可以讓十個人脫貧。
不管怎么說,貧困戶不是壞名稱了。貧困戶就等于錢。有的地方還設了貧困戶窗口,你辦事都不用排隊。人人都想是貧困戶,比如父親。貧困戶也是一種面子,說明你能夠著人。
去年過年在家里一個人跟我閑談,他隨口說到一個人,是個老者,我的記憶好像就是從他那里開始的。那是1968年夏天,兩年后我才入學。這一年,這里有點年紀的人也都記得,淮河流域1968年發大水。那個時候,老者正年輕,是大隊干部,他穿著蓑衣,蹚著水,讓我們趕快離開水里的土坯房,往別的沒上水的村莊轉移。后來,我們莊批判一個人,也是他在場上,舉著胳膊帶頭呼喊口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跟兩個兒子一起分的家,家里還欠著人家的錢。兒子沒說的,兩個兒媳在外面就有了風涼話:人家分家分糧食分錢,俺分賬。現在,他老了,早已不是村干部了,兒子這些年在村班子里干。跟我閑談的人提著名字說,他現在一個人吃著六份低保。
那人這樣說,我也沒接腔。沒啥好說的。
是老了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就是住這個屋子,為了農民負擔問題,我一個人去縣里上訪,跑了好幾趟,前后一兩個月。
現在要還是那個年齡呢?那就更不會了。因為這不是個人的事。今天的年輕人或者大學生,已經有了一個名字: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笑貧不笑娼,這有些老了。今天,我們都前進了一步:笑貧不笑貪。
緊接著自然消失的計劃生育,當前農村的中心工作恐怕就是扶貧。從扶貧到精準扶貧,扶到對象才是根本。
一戶人家,這些年在外省打工,攢了五十萬。這樣的人家,不是貧困戶了吧。從村莊上看,這么多錢,簡直是暴發戶了。蚯蚓、螃蟹、兔子、老鴰都有個窩,他們就在打工的地方買了個房子住。最要緊的,不買房子,孩子就沒地方上學了。錢一下子填進去了,還欠銀行五十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去還。除了一個窩,就是一筆債了。這樣的家庭,是不是貧困戶?這樣的人有多少?
扶貧是一張大網,舉得很高。打工者看到,它撒到岸上去了,反正蓋不住自己。有沒有魚,就不用關心了。
最后,父親問我:要是再來問,我咋說啊?父親一輩子不會拿主意,他趕集,你叫他買啥就買啥,一樣不少,一樣不多。這回打電話他是來聽安排的。我說:你想咋說。
去年干活摔壞了我就沒上班,一個月前身上的鋼板才拿掉。
離家一里遠有個生態園,大運河的邊上。年輕人弄的兩只小狗,見天早上我都領著它們,去那里走走。
路邊有一片小竹林和一個亭子。夏天的夜里,亭子里天天都睡著一個年輕人。真會算,房租沒有了。他這樣涼快著,席上,就缺一個女人了。
漸漸地,天涼了。寒露了,霜降了。他還是睡在那里。
這時節,亭子真是涼亭,頂子高翹著,幾根柱子,啥也擋不了。
立冬了。那個早上,前面的小狗又拐到了亭子邊上,好奇地看著,咋還睡這兒?這一回,我沒有叫它“過來”,自己過去了。
年輕人正在收鋪蓋。收拾好,就用塑料布包起來,藏到旁邊的竹子里。他看到了我。我盡量放低語氣,顯得很隨意,臉上帶著笑:你白天,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看著他,等著答話,解開半年來的一些疑問。
他的臉上,不見一點反應。好像沒聽見,好像沒人說話。我還想說啥,嘴巴動了一下,終于沒有出聲。領著小狗,無聲地走開了。
路上,我怪怨起了兩只小狗,雖然一只是土狗。它們出賣了我,人家把天天領狗的這個人當有錢有閑的主兒了,跟他不是同類了。
河南老家下大雪了,快到膝蓋深了,有的人發來了照片。蘇州今年也格外的冷,零下好幾攝氏度。早上起來,院子里的臺盆里都是冰,水龍頭也凍住了,毛巾硬邦邦的像個老牛角。
路過那個亭子,里面多了一把傘,在那里罩著。水泥地是冷的,流動的空氣是冷的。它們的中間,是一個有溫度的身子。
旁邊的樓層,有的幾年都賣不掉,一個個房間門窗緊閉,在那空著。我想到了這樣的話:一個人為金錢犯罪,這個人有罪;一個人為面包犯罪,這個社會有罪。
回來的時候,小狗又在亭子邊上,看著什么。我跟了過去。年輕人起來了,吃著昨天帶過來的盒飯。我又壓低語氣,顯得很和善:我也是外地人,在這里打工,去年干活摔斷了胳膊,現在也沒上班。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變動。一切都不存在。喊著小狗,我們走了。
我不是外星來客,也不是天涯孤旅。他的旁邊,就是公路和人行道,來來往往,穿著制服的人在這里巡走,攔截行人,查驗證件。
夜里,妻子也坐在身邊的時候,我說起了這個事。妻子一臉的不解:是個啞巴吧。
碰到路邊的流浪漢,人們首先想到傻子、瘋子、殘疾人。這個年輕人,我敢說他不是。他有一個雙肩背包,外面還插著東西。他背著它走在路上,我從后面看到過,啥也看不出來,就是一個匆匆趕路的人。雖然沒啥好衣裳,他身上卻是干凈的。啞巴嘛,我見過也交流過。他們是不會說話,不是沉默,沒有話。
今天跟小狗回來走到亭子,年輕人已經起來了,在吃著飯。不見一絲熱氣。我走過去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保溫杯。
這一回,我沒有再壓制聲音:今天是大寒,今年最后一個節氣了,再有十幾天,就立春了!
說完話我就走了,沒有等著回答。我知道,他的心已經凍結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