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小孩
就像元宵節的不吃湯圓,在王村,端午節也是不吃粽子的。
王村的元宵節不吃湯圓,吃餃子;王村的端午節不吃粽子,吃麻糖(音同燙)。鄉下人不喜歡跟風逐潮,自己研發出一套經濟實用的飲食風尚,流行于鄉間村寨。正所謂:自行其是,自得其樂。
麻糖不是麻的糖,是油條。
河南人把油條叫作麻糖,似乎古已有之。清咸豐年間張林西所著《瑣事閑錄》就有記載:“油炸條面類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點心,或呼果子,或呼為油胚,豫省又呼為麻糖,為油饃,即都中之油炸鬼也。”
書中所說“寒具”之類大約就是山東人愛吃的馓子,蘇東坡《寒具詩》有云:“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褊佳人纏臂金。”而豫省呼油條為麻糖是對的,油饃卻不是。河南人所說的油饃是指蔥花油餅,二者不是同類。
至于油條又被稱為油炸鬼、油炸檜,那應該是南宋以后其他地方的叫法,和河南人沒多大關系。河南人只叫麻糖。
王村的端午節炸麻糖是一項很隆重的活動。因為炸麻糖屬于技術工種,不是所有的主婦都擅長此道,要請來專門的炸麻糖的“老師兒”(河南人把“老師”兒化音之后當“師傅”叫)來家里制作。還要提前預約好了,以免到時候被別人捷足先登搶跑了老師兒自己干著急。
母親做事周到利落,老師兒是早就請好了的。端午節當天要起個大早,灑掃庭院,準備物具,所謂物具大致包括:一大袋面粉,一大桶花生油,二三只大簸籮。
河南的麻糖長有尺余,厚而寬,長相敦實,外表焦黃,內里綿軟。從小到大一直吃它,覺得這世界上的所有麻糖都該是這樣的,吃起來綿里藏勁,像陳氏太極,回味悠長。后來吃到濟南的油條,頓覺驚詫無比。濟南的油條屬于短小精悍型的,在油里炸得透透的,吃起來焦而脆,是適合做成煎餅馃子的。而河南的麻糖,是適合配胡辣湯的。
端午節除了炸麻糖,順便還炸些糖糕和焦葉(母親叫焦焦)。焦葉是最簡單的,用壓面條機壓出一些薄面片來,要提前放好芝麻和鹽,切成大小近似的方塊,丟進油鍋里炸熟即可。
母親最擅長的是炸糖糕。她炸的糖糕遠近聞名,親戚里有偏愛吃糖糕的,每年都要多炸些送人。炸糖糕需要用燙面,里面裹上黑糖,炸出來的糖糕,一個個圓鼓鼓的小胖餅,趁熱咬上一口,黑糖汁會流出來,又香又甜。
父親對母親所做的一切都不以為然,卻獨愛吃她做的兩種面食,一種是重陽節的攤煎餅,一種是端午節的炸糖糕。
過了小滿之后十天左右就是端午節了,也差不多到了開鐮割麥的時候。年景晚的話,可以吃了端午節的麻糖再干活;年景早的話,端午節就沒法過了,只好放到“麥罷”一起過。
“麥罷”不是節氣,也不是節日。是過了麥收大忙之后,只有家里有“新親戚”的才走的一種鄉間禮節。何謂“新親戚”?即已經訂了親結了親家的姻親家庭。禮尚往來,每年的麥罷,新親戚的家庭要分別派了代表提著熱氣騰騰的麻糖去看望彼此的長輩,順便加深一下未婚男女之間的感情。
這種好事就叫:瞧麥罷。
除了端午節和“瞧麥罷”需要炸麻糖,鄉下還有一個重要的節日,更需要大量的麻糖來進行“禮儀來往”。那就是老廟會。三里五村,十里八村,隔三岔五的廟會日,成為鄉間人們聚眾熱鬧的一個堂而皇之的由頭。
在我小的時候,麻糖還是趕廟會走親戚唯一的必須的禮物。所以時常會看見馬路邊、村莊口、街道上,星羅棋布般駐扎著臨時搭建的炸麻糖攤位。
每到廟會日,無論是走路的、騎車的、趕車的,人手一份麻糖。有錢的多買幾斤,沒錢的少買幾斤。來的都是客,多少都是禮,主人家都不會嫌棄。
收禮多的人家,大簸籮小簸箕,都盛得滿滿的麻糖。客人們吃了拿了之后還剩下好多,家里人以后日日吃麻糖,實在吃不完又怕壞的就想個妙法,把麻糖曬起來,曬成麻糖干。新鮮的軟麻糖吃完以后就接著吃硬硬的麻糖干,竟然可以吃到中秋節。
到最后,那麻糖干硬得簡直可以砸死狗了。
有朋友居湘地,每年六月初六日都要吃水魚(甲魚)燉羊肉,此風俗在古代被稱為“吃伏羊”。古時的人們比現代人更懂得生活之道,除了有“曬伏”一說,還流行“吃伏”。他們不但吃伏羊,還吃伏雞伏狗。據說也是秉承了古樸的“以熱制熱”的養生理念。
此所謂“天人合一”是也。《黃帝內經》有云:“夫四時陰陽者,萬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養陽,秋冬養陰。”羊肉狗肉都是生發陽氣之物,怪不得濟南人愛在盛夏夜通宵達旦地光著膀子吃烤串喝扎啤,不亦樂乎。
胡吃海喝的背后還是隱約遵循了一定“天理”的。
晉地則流行“伏姜茶”,用生姜、紅糖、山楂、枸杞等物制成之后,在毒熱的太陽底下足足曬夠三伏后食用,可祛除體內濕寒之氣,排毒健體。據說此法也流行于豫地,我卻是不知道。大概是靠近山西的豫西才有吧。
在我生活的王村,我的母親只知道六月初六大曬那些“破鋪襯爛套”(母親語),至于伏天要特別吃些什么是從來沒有的。而濟南人除了貫穿整個夏天的“擼串”,也只是在“夏至”當天吃一碗濟南風味的涼面表達一下對夏天來臨的敬意。
涼面我還是喜歡吃王村風味的。面條是母親手搟的,切成一指寬。黃瓜是自家菜地里生長的,翠綠心,連刀切絲,拌上調制好的醋蒜汁。面條是一定要過了涼水的,不帶一絲絲熱氣。這樣的一碗涼面,于我來說,是三伏天里的消夏圣品,不亞于湘人的伏羊伏狗之類,所以我也可以把它稱之為“吃伏面”——于是王村便也有了“吃伏”風俗了。
這樣的一碗涼面,如果要打分,那是要評上九十九分的,最后的一分是要加上一種特別的調料:西番芥。
西番芥是王村的叫法,它的學名叫荊芥。荊芥是一種味道獨特的調味品,說它味道獨特是因為愛它的人贊它清香無比,厭惡它的人則說它奇臭難聞。我當然屬于前者。
荊芥大約只有河南人愛吃,這么多年在濟南鮮見它的身影。偶有河南籍學生“遵師命”尋覓一些送來聊以解饞——這“一些”也是從居魯地的河南人的私家菜地采摘的。
以前在王村時,父親愛種它,每年把種子撒在院子里辟出來的一塊菜地里,到了夏天郁郁蔥蔥的一大片。荊芥繁衍能力很強,吃的時候要掐葉梢,過幾日,枝杈間就會生發出新葉來。這樣層出不窮的,一直吃到夏末秋初荊芥開花結籽長老了為止。
去年特意叮囑家里人種上一些荊芥,說等放了暑假要回去吃。終究沒能回去。
從前生活在鄉間,抬頭即見天日。夜晚的月亮,從初月一直可以望到滿月,中秋節的圓月也不知道望盡了幾回。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年紀小,見識短淺,秋風冷月,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旋激蕩,卻找不到出口。
如今年紀不小了,見識卻并不見多么精進。一到了秋天,總還有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旋激蕩,仍然找不到出口。人生于世,總是會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左右著你的命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想起來有一年中秋夜,我站在沙岡上的楊樹林里,長久地凝望著中天之月,內心充滿了惆悵與彷徨。不知道當年的蘇子喝醉了,拍手而歌,“起舞徘徊風露下”,內心有沒有如我這般的惆悵之感?
何以解惆悵,唯有吃月餅。
記得有一年中秋節,我從距家三十里地遠的學校騎著那輛被哥哥淘汰下來的破自行車踉踉蹌蹌回家去,一路上受盡了折磨,心情極度郁悶煩惱。終于到家,發現院子里只有父親一人,母親他們去地里收花生了。我怒氣沖沖地把那破車扔給父親讓他修理,然后進屋,突然就發現了那饃筐里盛放著的面月餅。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好像就是為了等候我的歸來似的。于是我霎時轉怒為喜,左手右手各執一枚,一路啃吃一路歡歌樂顛顛地去地里找母親了。
面月餅是農歷的八月十五這一天,王村家家戶戶的主婦們必定要做的一種鄉間面食。等我長大后見識了各色面食,發覺小時候被我奉為圣物可以解憂的面月餅,其實就是一種糖燒餅的變種,只是做法和口味上更加的質樸和純良。但是它已經被我附加了太多情感和記憶在里面,我仍然喜歡叫它面月餅。
月餅前加一個“面”字作前綴,自然是為了和那些花錢買來的五仁月餅區別開來。面月餅和五仁月餅一個白面龐,一個紅面龐,可以比作鄉間土戲臺上的兩個角色: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足可以支撐起一個樸素而不失禮儀的中秋大戲了。
在王村,中秋節也不叫“中秋節”的,叫“八月十五”。這也恰恰是和農耕時代人們過日子翻日歷看“黃道”相匹配的。
八月十五“炕”月餅,八月十六走親戚。這是王村每年的慣例。炕在王村詞典上是一個典型的名詞動用:炕油饃,炕月餅。都是它。
炕月餅的鍋是平時做飯用的大地鍋。鍋里一次能炕上七八個月餅,還得有個坐在地鍋前面負責添柴燒火的——未必是丫頭——再加上面案上兩三個揉面制作月餅坯子的。炕月餅是一個很能體現團隊合作精神的工作,母親每次召集來的也都是平時關系親睦的女鄰,她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一邊做事,一邊聊天,仿佛在開“同好會”。
我年紀雖小,也愿意參與其中。炕月餅的工程里,我最喜歡做的是兩件事:偷吃餡料和壓花紋。
面月餅的餡料是用炒熟的芝麻和紅糖攪拌而成,又甜又香的氣味在空氣中飄來飄去,惹得人流口水。我總是瞅準機會,趁大人不注意,用小勺子偷偷往嘴里運。壓花紋是一個細致的活計,要準備好模具,酒瓶蓋、麻梭(一種被王村人民叫作“大麻”的麻屬植物的果實),我是負責提供模具的,偶爾得母親恩準還能拿個麻梭或瓶蓋在光禿禿的月餅坯子上小試身手。實在找不到這兩種最佳模具的時候,母親干脆直接用碗口來壓花紋,一只碗倒扣在月餅坯子上,來回循環交錯,線條繚繞,壓出來的圖形也小有意趣。
小孩子重實用也重意趣,當彼此從家里拿著月餅出來開碰頭會的時候,都要各自伸了眼睛過去,比對一下誰家月餅的花紋更好看一些。仿佛握在手掌里的香噴噴的月餅不是填飽肚腹的吃物,而是一件形而上的藝術品。
至于每年中秋節的走親戚,包裝精美的五仁月餅雖然是主角,但是凡是做了面月餅的家里,都要格外再放進去幾枚自家的面月餅作為特別的饋贈。
我小的時候不愛吃有著青絲紅絲的五仁月餅,現在也不愛吃。家里其他人似乎也不大愛吃。唯有母親一個人愛吃——或者她也是不愛吃的,只是惜物怕浪費。每年的五仁月餅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輾轉回還,圓滿完成了走親訪友的儀式之后,家里總要留下來幾斤,全被母親承包下來,當作了一日三餐,一天一天地吃下去,直吃到五仁月餅越來越硬了,甚至長了綠毛,母親就放進蒸鍋里“餾一餾”,接著吃。
后來讀了幾年書,心里冒出來一些浪漫的想法,就想學那些文人雅士一樣過一個像樣的中秋節,而不是簡單直白的“八月十五”。鄉下庭院空闊,樹木稀疏,于明月凈土之上,擺上一張方桌,設置幾碟點心瓜果,便可合家團圓,過一個中秋佳節了——至今未曾如愿。每每念及不勝惆悵。
何以解惆悵,對月兩相望。只是物非人非,望也是無盡之望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