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您午間的休憩時間如此短暫!”
“是的,二十多年了,一向如此,我的午休微小但深入,不需要知識分子化,沒有邏輯性。只是睡眠而已。我已經睡醒,可以沉思,但什么也不談論。”
“也不游走于天地,不寫文章記事?”
“要游走。要勒石。在地面上留下巨大的背影。但是歲月中的你我漂浮著,已經渺然不見影蹤。在睡前想起無數小流行……二十多年,‘睡前’,就這樣過去了。父老,母衰。就這樣過去了。”
“應當置身廣袤荒野間,幕天席地,方可知春未至,春已歸。北部環睹蕭然。唯江南草草,風情別樣。何不至江南?”
“是的,我最愛春天,最愛江南。夢蟲故事,不值顧盼,休言利弊,不急,不緩。就是短暫的午休。醒來仍覺悵然。如是二十余年。君與我相別,二十余年矣……”
再往前走數十百步,可以經過一座高大的、遮天蔽日(站在關隘之下時仰目所感)的關隘。但是路人們皆經過了長途跋涉,所以逼近關隘時并不會仰首,而常是扭頭回顧。回顧所有已經行過的步道,看到的星火,順便正視最近的原野上冉冉升騰的春光。抑制這種回頭的本能是沒有用的,因為蠱惑出自上帝的救贖之心,你只有乖乖地被吸引,才能離天空和月色更近一些。是的,天空之城是他們的終途。為了抵達那里,他們對任何妨礙自我心智的事都不會分神絲毫。豈敢被高大的門樓、近在咫尺的壓迫再揭示出一點點熱烈的懸疑?他們亦步亦趨地走著,豈敢絲毫地為物喜,為己悲?長途中的夢幻之色就這樣一天天地變短了,那炙熱的事物也正在潰退和縮減。牛馬成群地奔波在原野之上,在他們的回顧中聯翩疾馳,要來越過這阻擋它們行遠的關隘。再往前走數十百步,就是幽悵和放浪的另一世界了。佇立在墻根下時,他們的心態是奇異的。因為牛馬銜接,土地嫩黃,空虛也在一點點地逼近……他們之中無人談論每一個被他們所畏懼的事實。夕陽已經蒞臨,光明和黑暗交替出現,他們之中無人談論下一個誰生誰死如牛馬被凍死的殘軀之事實!
白雪落在棱柱上,我經過故鄉長長的甬道。我何曾不識故鄉?但我卻迷路了,在我徹頭徹尾的熟練至極的“在故鄉的行走”中。大街上皆是不識者。我和我的一位年長的伙伴走在故鄉長長的甬道。我被回憶蠱惑嗎?言語肆意飛濺,白雪透明瑩潔,我走在故鄉長長的甬道。我為什么會回到故鄉?沒有白雪凝目,沒有故人迎迓。沒有一切忘卻和凝聚。沒有“故鄉”。有時,我的悲傷就來自于那些燦爛鮮活的血肉的消散。那些緊繃繃的血肉之軀都已化為腐水。我的悲傷?像“白雪落在棱柱上”“不可駐留”的消散。我的故鄉,是我不可駐留的時光的消散。一切生命,是“白雪落在棱柱上”的光芒的消散。
將我生命中的無窮幻想寫成小說,為思考的點滴找一個漏水的竹筐,讓事物不要用力地聚集,讓它們自由地滲透;只要找到它們藕斷絲連的部分就可以了,甚至不需要完整而清脆的邏輯性,不需要朗讀出聲而只要內在的吟誦;在寫作之時,只要將萬物清空就可以了,讓空氣、水分和草木自由地流入,甚至不需要編織句子而只要捕捉心律的起伏就可以了;甚至不需要領略魔法而只要做一個精神抖擻神經清明的講說者就可以了,甚至不需要使用語言而只要“腦洞大開”就可以了。要將我們生命中的無窮幻想視之為小說的材料嗎?不,只要洞悉自由的實質就可以了!
你如何認識獵鷹?你理解獵鷹?僅僅憑藉這幾個句子,你如何完成譜寫人世曲折的苦欣?你行走,你應有的——
僅僅是這幾條枯枝般的人生路,樹葉飄落(乾坤冷寂如雨),僅僅是你的回味(看似無窮,實則逼仄的),僅僅是獵鷹者的喘息和吸引——
你如何認識獵鷹?大地之上炫目的白色獵鷹。你的記憶是烏青的,你的獵鷹是烏青的——
大地之上是烏青的,藍色的白光是烏青的,直立于天地之下垂落如祭的墻衣是烏青的——
但是,你如何認識獵鷹?你如何記得獵鷹?那些頑劣的天地之流逝不會圖謀你的獵鷹,只有你飛速忘卻的事物是你無可告悔的獵鷹。你需要以上帝般的雄心去種植和抑制的事物是你的獵鷹!
匠工:我總是渴望你繪出最好的紋路。我渴望聽到你駐足時的鈴聲。我渴望水流像云霓瓢潑漫天。我渴望:整個地球像一星之小,河灘和沙漠混合存在,空曠的羽毛蓄滿你的臉,艱澀的風吹動,不過是艱澀、干硬的風……
抒情也未必不對。抒情可能是更為準確的,它面對的是事件充斥時間真空時無所不在的真實;抒情面對的是感覺的日常的真實;抒情只是不具體討論事實而已,抒情面對的是這種事實所激起的漣漪,是事件的水流和顏色而不是事件本身;抒情有一個最基本的貼近心靈的功能,它可能比事物的動蕩更具有體悟性,當然,如果追求精準,也可能比事物的局部細紋更小;抒情不是自帶的,它其實比運動的物質更有依賴,它是趴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聆聽,它是自我的復雜萬象的呈示和支持;抒情需要任其自然,但并非不加控制,它也不是把持不住,它只是更為優容地知道了感覺的驚悚。總之,抒情不來自單獨的命運里,抒情其實是綜匯萬端的盤子。
我反復地讀羅扎諾夫《落葉集》的結果就是:這本書我已經太熟悉了,對我來說,它的神秘性已經漸漸被我消除掉了,它的腔調我也開始爛熟于心;從整體上講,它不再是一種新書,開始向一件“陳舊”的事物邁進(無限靠近但“永不過時”);它的存在不是我的反射:我從根本上不像它,但我學會了、領略了它形式的表象;這是一個與“我”作斗爭的魔鬼,我多么憎惡它,愛它,但我會反復地封存它——在記憶中讀它?!
我要誠懇地對待他,讀他的書,研究他“命運構成”的歷史,寫出一些平實的、向他致敬的文字。拋棄“藝”的感覺。只從做人的角度,來完整地塑造他。這樣,我就可以像我想象的一樣成功了。
如今,我已經確定無疑了:我的寫作中沒有枝葉,因此不會汁液淋漓。我的寫作中只有干澀的熱力。但這是對的。“我”的囈語的特征就是如此。“我”的囈語的特征不是描繪性的,而是一種滲透。我花了十幾年時間來研究“我”的特征,結論顯而易見:我只是為此而生,而不是別的。我無須拒絕它,我只要把它發揚光大,使“它”成為“我”——唯一牢靠的、強有力的“生命的聲音”就可以了。
星云疾馳,大地在遠去。像鋼鐵被裝上了翅羽,那遙遠的線條(道路與森林) 在遠去,變成了我們“看大地”時的無限虛影?
我們在萬米之外的高空看大地,人間是枯寂、靜止而小的。與我們向來的看法不同?大地上的時空深具“曠遠、廣袤”“被發掘”之小。在云影滲漏的間隙里,大地上的人形是小的?
我們閱讀、記憶和看大地。這是“別一時空”?古人是小的,在雨水落、灰塵落和鄉村阡陌之間,大地上的事情是小的?
但我們已經不可能離開大地上了。我們不可能走出“陌上草草”。我們不可能始終“飛來飛去”地看大地。人間事物多如牛毛,而云層草草?天空中疏影橫斜,云團如棉絮?
我們是大地上的事物?以堅實的,在大地上的居息“懸浮在宇宙中”?迄今,我們已經不可能離開大地上了,那重物的傾斜就是我們“感覺的傾斜”?我盡管寫下了“懸浮在宇宙中”,但大地依然重如峰巒。
我們看那大地上的高山,一種無法理解的物質變幻。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宇宙時間”?一堆長翅膀的鳥飛過了“我們的觀看”“大地上的樓廈”,一團“棉花白”。我們漸漸地醞釀了這樣的時刻——看大地的時刻?
靈魂像懸浮在我們身體之外的第二物質。我們茫茫然地不知自己神魂之所在的第二時刻?我們是未來物嗎?但是大地沉悶入鼓,它身負我們看不到的重物之“重”。只有天籟的星河黏附在我們經過的高空,“陌上草草”,無限時光奔馳,像一只只“空空的毛茸茸的”跳蚤。
天地封凍而冰結,年年如是。而曠野依舊是曠野。河流,是白色的一道“凝練”。線條是復雜的,如此復雜而糾纏,如此空曠,像龍卷風裹挾著整個宇宙。而往日的告白來了。天地如此凝練,如此不怒自威。舊時律令如此,人啊,何故自詡改天換地?何時不是如此空曠?十里不見一人,只有冬日葦草,飽食著陽光。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