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少年時居故鄉(xiāng)小鎮(zhèn),夏天酷熱,總會去鎮(zhèn)旁的嵩溪河里游泳。在水里,我似乎成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在岸上對于夏天的燥熱和干旱無可奈何,在水里,夏天的河流給了我飛翔的感覺。仰面躺在河面上,有時會胡思亂想,看著天空中懸著的白云,看著天空中自由往來的飛鳥羨慕不已——鳥是有翅膀的。因為在創(chuàng)世之初,神為了傳遞他的諭旨,就讓鳥長著翅膀,能夠像神一樣飛翔。因此,鳥具有神的福蔭,鳥聲婉轉(zhuǎn)動聽,身體輕盈唯美。鳥飛在高高的藍天里,像一個自由無拘的精靈,它遠離了黑暗、炎熱和大地的桎梏,它像云一樣縹緲不定。所以,當泰戈爾在厚實的菩提樹葉上寫下詩句時,美麗的詩句就讓一只鳥永恒地融入了天空。《飛鳥集》中的日月、星辰、晝夜、風雨、江河、原野、草木、花朵和飛鳥,輕盈地飛過泰戈爾的頭頂,輕輕地告訴他一些神的故事,從鳥的嘴邊滑落的就是那句神諭:“苦難是永恒的。”就像干旱和炎熱是永恒的一樣,也像泛濫和綿延的恒河水一樣。
河流終日流淌日夜不息,河流里的魚是不是另外一個世界里飛翔的鳥?佛教中有梵天和人天,鳥居于人天與梵天之間,魚在水底下生活,人站在魚的視線之上。于是,佛說,一條魚與一只鳥的生命是平等的,一只昆蟲和一個人的生命也是平等的。
而事實上,我們?nèi)祟愐恢痹诎缪葜髟走@個世界的角色,當面對大自然的無邊無際的神秘和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時,人類有時是一籌莫展的。轉(zhuǎn)而設(shè)想一個由人扮演的世界之主,那就是神或者佛,到底還是讓人主宰包括自然在內(nèi)的萬物。
于是有了鳥和魚,有了河流和天空,我們居于其間,聆聽鳥的歌聲,同時觀魚的快樂。河流體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水讓世界分為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一個是有聲的和光明的,另一個是冰涼的和黑暗的,天空給了我們想象的充分空間,大地給了我們想象的種種理由和依據(jù)。孔子在沂水畔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給了我們無限的想象,我們生活并思考,茫茫人海,最后陌生地看這水茫茫的世界。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著名的濠梁之辯讓魚的快樂成為著名的哲學命題,最后,莊子和惠子爭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誰也無法說服誰。而魚在濠水中,它可能在好奇地看兩人無謂的爭辯,它可能毫無興趣地游走了,只留下身后的一圈圈微瀾,只留下逝水流年一去不復(fù)返的時間。
人如果能夠成為一條魚該多好啊!一條魚游在河流,就像一只鳥飛在天空,本身就夠詩意的了。我想象著成為一只泰戈爾的飛鳥,它沾著朝露,朝著菩提樹成林的地方飛去,穿過波浪翻涌的恒河,在苦難集簇的焚尸臺邊,它向哭泣的人們投去一瞥憐憫,潔白的鮮紅的金黃的鮮花在熊熊的火焰里飛騰,像一只只五彩的蝴蝶,死者的肉體化為灰燼,他的最后一縷淡藍色的輕煙融入天際,追逐著一片白云的去向。
恒河的波濤最后容納了尸灰的碎屑,未燃盡的薪柴在臺上留下一些黑色的記憶。一切都是潔凈的,水和火給出了答案。火包容了一切,人是從水世界里來的,結(jié)果在火世界里去。來的時候濕答答的,渾身裹著魚一樣的滑膩胎衣,羊水和子宮就是人最初的河流。在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地方,一個生命像種子一樣發(fā)芽生長,經(jīng)歷了魚和動物的流程。在那個世界里,人微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血一樣顏色的世界,混沌不清,幽暗而溫暖。而到最后,一切都歸于寂靜,所有來得及和來不及的事情都戛然而止。火讓一切都成為煙灰,榮耀與悲傷,偉大與渺茫,無論你有多不甘,一縷煙給出了答案,煙都是那么藍而唯美,灰燼是那么相似,風一吹,凌亂不堪。
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里說:當黑暗吞陷一座城市的時候,黑色的流體浸淫著每一個靈魂,潔凈的或者齷齪的,張牙舞爪,但它是脆弱的,甚至害怕一根火柴的微光。鋼鐵表面滑過永世的冰涼,黑暗讓美變得遙遠而不確定。像伊斯坦布爾邊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水一樣,白天,它多么湛藍和美妙,而到了夜晚,城市的燈光讓它成為一個驛動的黑域,浪尖上跳舞的燈光讓黑暗越發(fā)神秘莫測。水浪追逐著水浪,詩句追逐著詩句,玻璃窗外,呼嘯的風帶來了夜汛的潮濕氣息,斑駁的燈光底下,世界重歸于無序和復(fù)雜。而此時,一個外鄉(xiāng)人很容易被城市的暗流吞噬,包括他的靈魂與肉體。
嵩溪河的水在正午的陽光底下閃爍著明媚,河柳樹蔭底下能夠給出狹小的陰涼和快意。河流之上,空氣蒸騰形成的旋渦讓視野變得恍惚迷茫。當時,我迷失于一片稻田,周圍是無邊的金黃色的稻穗,齊腰高的稻子隨風搖曳,似乎讓四周的道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方向都毫無意義了。天空在頭頂,顯得多么遙不可及。這時候,我會想念一只飛鳥的快樂,陽光無情地照射著我,讓皮膚微微泛紅,熱量的過度釋放,讓身體陷于瘋狂。
嵩溪河誘人地呈現(xiàn)在不遠處,一片葦叢擋住了去路,河里的水被風吹起,微瀾漣漣,這樣的時刻,誰都會毫不猶豫地跳入河里,讓自己的身體被水淹沒。人永遠只能是魚的旁觀者,包括這樣難得的清涼時刻。人一旦上了岸,就一切恢復(fù)了往常,炎熱和無邊的狂躁在大地上蔓延。這個盛夏,你和我一樣無處可逃。
老鷹潭在衢城雙港大橋往西兩公里處的孫姜大橋下面,江山港和常山港在此附近匯合后稱作衢江,兩股江水匯合后,江水陡增,江水滔滔浩浩湯湯向北流去。
老鷹潭在孫姜村西邊,過了雙港口大橋向南兩公里左右,往西經(jīng)過一條長滿草叢野花的小路,再穿過船廠宿舍沿河灘往下走就能走到它旁邊。三十年前,我剛來到這個城市,客居禮賢街,夏天酷熱,下班時,騎著自行車,穿過人聲鼎沸的禮賢街、寂寞的雙水橋,穿過車來人往喧嘩的雙港大橋,常常去老鷹潭游泳,常常模仿偉人也到江中擊水,浪遏飛舟。當時這一帶還沒有防護堤,一切是原生態(tài)的,我躺在水面上,看藍天深邃湛藍,看白云優(yōu)哉游哉,看采沙船在我身邊來回穿梭,掀起陣陣水浪,馬達聲驚起不遠處水草叢中的水鳥,常常腦袋一片空白。
船廠宿舍四周有一大片橘樹林,樹葉有的依舊蒼翠,有的已開始變黃,有的已飄零。冬日的陽光白晃晃的,藍藍的天空,清涼的樹翳,橘樹枝葉間裸露出的橘黃色的果實油光可鑒,風中空空的寂寥的鳥巢,還有風中的落葉。在橘林中,我總感到一種莫名的觸動,心中有一點點細微的敏感,摻雜著絲絲塵埃的氣息,還有一點點揮之不去的蒼茫和蒼涼。仿佛是那種自遙遠的漢唐宋傳承來的很古老的心情,仿佛像一首古老的歌謠,在我身上深深扎下自己繁密的根須,然后茁壯成長,結(jié)出密密麻麻的種子,繁衍出更多的花朵和果實,最后通過我,來重新感受此刻的世界。
老鷹潭在下午向黃昏過渡的白亮的陽光中,由于一側(cè)斜斜江岸的阻擋,一半在清爽的陰影里。潭邊的斜坡和沙灘上以及水邊長著大片大片細小的蘆葦,蘆花還沒有飛白。還有很多不知名的草叢和水草,草木早已枯萎,一只水鳥從水面上劃過,藍色的漣漪一圈一圈向四周擴展,一直漫延到潭的那邊。一只水鳥在另一邊鳴叫,半天一聲,半天一聲,間隔太長了,像一架古琴兩頭的琴樁,中間是繃得緊緊的琴弦般的寂靜。聲音瓷實、短促,又很有穿透力。每叫一聲,仿佛在我心中輕輕彈撥一下。我在老鷹潭這邊坐下來,凝神靜氣,竭力想看清這是一只什么水鳥,可我始終無法看清楚。
這個冬日,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個潭邊。仿佛從三十年前走來,從一個更遙遠的過去走來,從一個古老的刮著大風的世界里走來。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荒落落的年景,走過一個又一個春暖花開落葉凋零的四季更替,走過一個又一個生生死死的生命輪回。走著走著,累了。閉上眼睛,就站在這兒。夢想的腳步慢慢變成老鷹潭中一片顫動不止的江水。最后,它深深沉入潭底,沉入時間的黑洞,深深沉入自己的命運,不能自拔。
三十年,彈指一揮。
我曾去過很遠的地方。那些開滿野花的小路,我想再多走幾次。那些即將消失的小路,在它們消失之前,我想再走一走……
這個有陽光的冬日,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天空中和大地上到處是滿滿的青枝綠葉,風吹過,風聲中充滿豐富的細節(jié)和內(nèi)容,風聲聽起來便很繁復(fù)。冬天,落葉歸根,大地空闊遼遠,天空鋼藍锃亮,風聲粗棉布般在天上懸著,風聲只是風聲,風聲中什么也沒有。而現(xiàn)在是剛剛展開的冬天,風聲清澈干爽。我在老鷹潭邊靜靜坐著,風一陣陣刮來,把我心中的溫暖一點點刮走了。我不由想起少年時在故鄉(xiāng)嵩溪河里游泳,而從這里沿江山港溯游而上,理論上是可以游到故鄉(xiāng)的。
天空越來越暗,我也慢慢變得空曠。在夕陽消失之前,我冒出了把這個老鷹潭帶回去的想法。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這個小小的不切實際的想法只能在身體里波動一下,可它卻仿佛從我的身體深處溢了出來,茫茫無際,卻又不知所終。
責任編輯:鮑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