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一
一
變美能讓人生好過一點兒嗎?
對如意來說,或許會。在成都,我見到了醫療美容診所老板如意。170厘米的身高,身材瘦而修長,標準的瓜子臉,皮膚白皙,鼻梁高挺,含笑的大眼睛,全身上下找不出缺點。即使在成都這樣盛產美女的城市,如意也是會引起路人注目的美人。
“那是一個因為整容而改變命運的女人。”認識如意的人,提起她都會這么說,而她也從不避諱談起自己整容的歷史。
“給你看我整容前的照片嘛,巨丑,真的。”爽朗的她一口四川話,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動,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閃閃發亮。
照片里的女生單眼皮、塌鼻梁,面龐圓潤,眉眼間的倔強和隱忍的眼神讓人印象深刻。絕對說不上丑,但肯定會在眼前這個標準美人面前失色。
十幾年前,護理專業畢業的如意被綿竹市一個開出租車的男人追到手,因為“男人每天中午開著車給我送盒飯”。
她去過他家很多次,摩托車穿行山間,去隔壁村買一只鴨子回來燉就很開心。土房子隔壁就是豬圈、牛圈。有時坐在田埂上,她看著天空,想著能坐趟飛機去麗江,在城里買套房子,人生就圓滿了。
那時,她還沒有想過“顏值”能撬動什么。
直到畢業后去成都的整容醫院當了門迎,世界的巨大版圖才在她眼前真正打開。許多還在念大學的女生都會來割雙眼皮、墊鼻子、整下巴。這三項,后來成為整形外科的“標準三件套”。
大型整容醫院的廣告遍地開花,最早接觸到整容潮流的如意還趕上了福利:所有在醫院工作的女孩,都可以享受幾近于免費的整容項目,而她們都會成為醫院的“活廣告”。
工作第一年,如意就陸續做了兩三個項目。先是割了雙眼皮,恢復期三個月;之后又整了鼻子,恢復期四五個月。“反正那一年臉上就沒好過。”如意說。
整容完成后,她幾乎脫胎換骨:20歲的鮮活生命,風情萬種的女人,還有勃勃的野心,她對自己想要什么有了清晰的規劃。她早已和開出租車的初戀男友分手——“他直到現在還在工地上班,我是把他一眼就望穿了的。”
在整形醫院工作的幾年里,如意完成了從門迎到咨詢助理的躍升。積累了資本、經驗和資源后,她辭職創業,開了一家皮膚管理工作室和一家醫療美容診所。在醫療美容繁盛的這些年,她早已“月入10萬,一年就可以在成都買套房”。
類似的故事在成都、上海、深圳等城市都有翻版:通過整容變漂亮,遇到有錢男人結婚生子。有能力的,還會借助別人的投資出來開醫療美容診所,為更多的女人造夢。
二
但改變容貌真的就能改變命運嗎?
“整得了容,整不了心。”一位注射師說,“有錢人也不是傻子。”她留意到,這些年會有一些家庭情況不太好的女生來整容,寄希望于整容來改變現狀,而結果往往不盡如人意。
在上海醫療美容機構工作多年的阿雨,看過太多令人心痛和唏噓的故事。
年輕而沉默的女孩,被母親帶來去除疤痕。那是割腕后留下的痕跡,女孩深受抑郁癥困擾。母親擔心她以后不好找對象,花了五六萬去疤。每一次來,女孩兒都不發一言,母親代勞一切。后來疤痕去除了50%,卻不知女孩兒的心是否有所治愈。
失戀的女孩則會來去除戀愛時留下的文身,那往往是沖動時文下的對方的名字。只是,單純黑色的字好去除,花里胡哨的圖案就不好去除了。
有錢的中年婦女是常客,其中一部分是因為傷心絕望才開始往自己身上砸錢的。阿雨記得,一個50多歲的阿姨年輕時和老公白手起家,四處包工程,同甘共苦多年發了財,后來她發現老公出軌了。她來到診所,花了20多萬捯飭自己,忍著痛做超聲刀、“皮秒”、打水光針、抽脂。做完,外表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一個30多歲離了婚的女人躺在手術臺上做線雕緊致皮膚時,忍不住哭了起來。或許是痛,或許是身體的疼痛勾起了內心的傷感。一旁的醫生便安撫她說:“姐,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做好。”
有些醫療美容項目是需要承受疼痛的,比如超聲刀,做過的人描述起來都是“很痛,超級痛”。阿雨形容那種痛“就像生孩子一樣”。她曾目睹一位女士痛到一邊做一邊罵臟話,甚至從床上跳起來說不做了,最后好歹被安撫下來,“畢竟錢也交了,3萬塊呢”。
即便痛到如此程度,為了收緊松弛的皮膚、達到瘦臉的效果,很多女人也是愿意承受的。阿雨工作的診所,十幾萬、幾十萬的會員卡,很多人辦起來眼睛都不眨—下。還有人花100萬辦一張終身保養卡。接觸這個行業4年后,阿雨才發現,“原來有錢人這么多”,也發現“原來不是所有有錢人都是開心的”。
三
“總的來說,來我們這兒消費的都是有錢人。如果還在溫飽階段,或者還在買房、還貸、養娃的,也沒有閑錢來做這些。”如意的合伙人小南說。曾在成都幾家大型整容醫院工作的她,在這些顧客身上看到了欲望和恐懼——“一般有這個需求的,找的對象也是社會精英人士,所以她們自己會有危機感。”
小南有位朋友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銷售人員,剛30歲出頭。這份工作需要她經常去北京、上海、深圳見客戶。她明顯感覺到漂亮的長相在職場上的優勢,“不僅讓自己更自信,也能博得對方的好感”。
保持良好的姿容與精神狀態,成了她生活中的重要部分。那個下午,她躺在白色的美容床上,皮膚管理師在她面部涂上白色的麻醉藥膏,麻醉藥生效后,皮膚管理師用針管往她臉上注射透明質酸。但它的作用只能維持一段時間,這就意味著一旦開始注射,便很難停下來。
一周后再見時,她臉上有著點點血跡的針眼已經消失,皮膚更白,看起來更有彈性。“是不是效果很明顯?”她問我,臉上帶著欣慰和滿意的笑容。為此,她愿意每年花上幾萬元。
在工作最艱難的時期,她感受不到丈夫的關心,來診所打水光針、做皮膚管理倒成了減壓方式。有時候和這里的人聊聊天,說說工作和生活的壓力,結束后便會感到放松。她和小南便是這樣成了朋友。
一年后,她離婚了。當證實丈夫出軌后,盡管情感上仍有不舍,她還是理智地決定離婚。沒有了婚姻的束縛和期待,她只想談戀愛、努力掙錢、養娃。保持年輕、活力與美麗,于她而言,“不可或缺”。
有些更年輕的女孩面臨的危機則來自職場。小南接待過一個外地女孩,剛畢業沒多久,在創業公司做總裁助理。總裁很拼,有時半夜12點還在談合作,助理得一直陪著。有時總裁深夜發來工作要求,她也得從床上爬起來去做報告。不到半年時間,女孩臉上便長滿了痘痘。
她卸妝去掉臉上厚厚的粉底之后,小南被眼前這張臉震驚了。“很可怕,簡直不能看,妝化得很厚才能出門的那種。但化妝品又把痘痘悶住了,讓皮膚問題更加惡化。”
像這樣需要去痘的女孩,一般是出于健康需要。而另一種需求則來自那些以外表作為“職業技能”的女性,她們不得不根據當下審美的變化,不斷修改自己的外表。
過去幾年,“網紅臉”的流行讓醫院的“整形三件套”非常火。“很多網絡主播為了上鏡好看都會來做,還做得很夸張。”但最近兩年,“網紅臉”不流行了,又出現了集體返修的現象,“都想往更自然的方向去整”。
無論是眼睛、鼻子還是下巴,每年都會有大量整容的人去返修。北京八大處一所全國知名的三甲外科整形醫院,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工作是修復整容失敗的案例。
四
能返修已屬幸運,整容事故導致的悲劇屢見不鮮。盡管如此,勇敢選擇整容和微整形的人還在前仆后繼。統計顯示,2017年,中國超過巴西成為全球第二大醫療美容市場。2018年,中國醫療美容市場規模繼續增長超過20%。“95后”“00后”也已加入整形大軍,占比持續增長。
成都一個高二學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班上單眼皮的女生幾乎都割了雙眼皮,有幾個男生也割了。有的家長還會主動帶孩子去隆鼻、削下巴,“為孩子以后找工作、找對象做好準備”。
澄澄大學畢業不到兩年,在如意的診所做前臺。她的鼻子做了線雕,雙眼皮是割的,還做了下巴。她整容是為了好看,“變化不是很大,但細節更完美了,對姿態和自信心的提升是很有幫助的。”
她的老板如意相信,自己命運的改變是因為整容。只是如今她的很多顧客們來做醫療美容不再抱有改變命運的想法,尤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中產精英女性們。一如如意的觀察:“現在的女娃娃,保養意識越來越強。她不為了啥子,不是為了嫁入豪門,就是為了好看。”
而她們置身的這座以生活悠閑和美女眾多著稱的城市,也毫不掩飾對美的極致追求。“去春熙路、太古里打望美女”成為很多人來這兒旅行的“打卡”項目。醫療美容行業在成都極為發達,“醫美之都”也成為這里的一張新名片。
然而,更早進入醫療美容整形抗衰潮流的歐美社會,則仍在探討醫療美容的利弊。德國皮膚科醫生耶爾·阿德勒在其著作《皮膚的秘密》中指出,適度的注射皆大歡喜,但一旦過度,就會走向可怕的后果。
那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她記錄了和一位打過大量肉毒素的女士會面的場景:“她唯一不和諧的部位便是那熨得平平整整、僵硬死板的臉,沒有笑容紋、鼻子不會皺、臉蛋不會開心地鼓起來,還有喪失飛舞能力的眉毛。”她坦言,還是更喜歡那些發自內心、忘乎所以的大笑,因為“患者們真實自然的表情讓我感到快樂,某時某刻的笑聲還能給醫生與患者帶來微妙的共鳴”。
“可惜現在我面對的是一種古怪的,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距離感。”這名醫生寫道。
顯然,在成都的人們暫時還難以感受到這種距離感。這里的大街小巷,地鐵站、高鐵站、公交站,寫字樓和住宅小區的電梯里,隨時都能看到醫療美容整形廣告。特效做出來的芭比娃娃般的可愛女生,透過燈箱投來魅惑的眼神。而一些明星,則以精致優雅的真人形象鼓動女人們“對自己好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