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為啥?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農家栽幾根竹子,不一定好看,主要是用起來方便。家里沒竹子,得去買,花錢。在農村,能不花錢的事花錢辦,那叫敗家。
竹子能編背簍,編挎籃,編種子簍,編大曬栲,編小曬栲,當然還有面篩、米篩。我們那兒管這些用具叫家業,過日子缺一不可。
這些家業得請篾匠來做。
篾匠的工具輕巧:劃篾刀,刮刀,圓鑿子,小鋸子,引錐。認真的篾匠把工具裝在小竹籃里,隨便點兒的篾匠就用布包—下,夾在胳肢窩里就來了。篾匠上竹園里砍竹子,他曉得哪根竹子好,太嫩不行,劃不起來篾;太老也不行,容易折斷。
竹子扛回來,鋸短,用刀使竹節平滑,然后劃篾。一破二,二破四,再破,再破,多寬多窄,篾匠心里有底。再就是起黃,竹黃像是竹子的肉,篾器用不上,卻是做火把的好料。起了黃的竹子就是篾了。這一片篾還可以再起兩層,帶青皮的叫一篾,剩下那一層叫二篾,各有用處。
篾劃好了,篾匠把兩個刮刀釘在木板上,刮篾,讓篾粗細勻稱。
如此這般,篾匠就開始編了,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篾在他懷里跳躍,著實好看。
我家竹園里開始只有一根竹子,是祖父栽的,第二年添了筍,第三年又添了筍,如今有幾千根了吧。我小時候喜歡朝竹園里扔石頭,看烏撲棱撲棱飛起來,祖父總是笑著叫我別扔。“烏是客嘛,竹園里的烏是爺養的咧。”祖父忽然有點兒浪漫,“每天早上叫得好聽嘛。”
那時年紀小,不曉得這話有點兒意思,等明白過來,祖父已經不在了。但竹園還在,還有烏。春夏的清晨,烏叫得早,也歡快;冬天叫得晚,好像有些顫音,可能也怕冷吧。
少時拿小刀在竹子上刻自己的名字,或者刻一兩句“冬天我是你的木炭”之類的傻話,一兩年工夫,那些字因為竹子拔節,忽然被拉長,看上去意味深長。
竹園出筍,一眨眼的工夫,出了土,像是見風長,半個月就亭亭了,身上的筍殼漸次落下。祖母著我們去撿,管這個叫“松殼葉兒”,撿回來編幾個蒲團,放在石墩上,坐著舒服。
那時,我們壓根兒不知竹筍是個好食,“要想不俗又不瘦,來碗竹筍紅燒肉”。很多年過去,我回家說:“竹筍能吃啊。”祖母淡淡地說:“能吃。”
“那咋不吃咧?”
“留著長成竹子換錢嘛。”
對話到這里結束了。守著那么大的竹園,我們一直沒有吃過竹筍。
小時候,我從竹園砍了一根竹子回來,想做笛子,也鉆好了眼兒,只是吹不出調。那時喜歡笛子的聲音,老師說:“笛音就是好聽,古人說過,‘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當時并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那個“肉”字讓人一癡,后來曉得古人說管樂比弦樂好,不過最好聽的還是人唱。
畫竹子的名家太多,鄭板橋最好玩。他說潤格,“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又說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竹子畫得那么自成一派,只是看竹子映在窗上、墻上的樣子就會了,本事!
“胸有成竹”是個熟典,其實我心里也有好多竹子一直在那兒。前年,老友明濤偶爾從我家那片竹園經過,舉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給我。正是春天,綠意嫩染,一位挑桶的人,從背影看,我都知道他是誰。我用這張照片做微信頭像,許多朋友看了說,這場景多么熟悉,那個背影多么像自家的父親。于我也一樣,像是突然涌上心頭,成了久遠的念想。
竹子還有幾宗用處是老家沒有的。古人消夏,竹椅、竹床、竹席不消說,他們還用竹子編一個空心的長筒子,叫“竹夫人”,睡覺時摟著涼快;冬天用的暖壺叫“湯婆子”,挺會擬人的。李漁說文人寫文章最怕內急,好好的詞兒,因為上一趟廁所就丟了。他想了個辦法:給墻上鉆個眼兒,套一根打通關節的竹竿,這般,內急問題解決了,好詞兒留下了。
竹子用具也有浪漫的——兩人相對,打連枷。
做連枷不消請篾匠。將竹子砍回來,劃成四片,燒火從中間煨,用一根圓木頭放在竹片中間,煨過來,像是一個倒著的U,讓它們定型,回頭好放連枷頭。定好型,搓構皮繩,加點兒白麻更好,纏起來,就成了一個枷板。細竹竿套連枷頭,麥子鋪在地上,揚起連枷打,叫“打場”。兩個人相對,你一連枷,啪,我一連枷,啪,脫麥子的粒兒。
有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他對她說:“我想跟你打連枷……”用流行的話說就是“我喜歡你”。可在鄉下,這一句話可以風含情、水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