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面孔，一個靈魂

鄒凡凡

人偶，又叫娃娃，或稱人形。

這一次我想與大家分享緒方與人偶的故事，一個展示出人生無限可能性的精彩故事。

緒方小時候與許多小女生一樣，喜歡玩娃娃，尤其是日本的珍妮娃娃——珍妮和美國的芭比相似，都有大大的眼睛、苗條的身材，以及各式各樣、無窮無盡的服裝和配飾：校服、和服，甚至日本特色十足的新干線乘務員制服！

后來，更為精致復雜的BJD娃娃成功吸引到緒方的注意力——BJD（Ball Joint Doll），也就是球形關節(jié)人偶，關節(jié)處是用球形部分鏈接起來的，能夠展現(xiàn)出豐富的動作和姿態(tài)。這種人偶的特色是可以讓玩家自行改裝，因為它們的眼珠、頭發(fā)、關節(jié)、手腳、胳膊、腿都可以分開，除了整個娃娃之外，還提供許多配件，例如手的不同形態(tài)，玩家可以通過自行挑選配件來表現(xiàn)更多的動作。

除此之外，BJD娃娃的身高可以定制（作為對比，珍妮或者芭比的身高通常是固定的），臉部也可以讓玩家自行化妝，眉毛、睫毛、眼線、唇彩甚至臉部膚色，都可以根據(jù)喜好來打理。

所以即使出廠時一模一樣的兩只娃娃，在不同主人手中，也會顯示出完全不同的氣質。

大家熟悉的日本的SD娃娃、韓國的DoD娃娃，都屬于球形關節(jié)人偶。

說實話，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對人偶的分類與特色一無所知（我恰好屬于不愛玩娃娃的那部分女生，只認識芭比），可緒方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讓我聽得津津有味，這里邊原來有這么大學問！

大學里緒方學的是動畫專業(yè)，可是愛娃娃的心沒變，光是給娃娃們換衣服、改發(fā)型已經(jīng)不能讓緒方滿足啦，她開始走上人偶創(chuàng)作的道路。

什么是人偶創(chuàng)作呢？人偶創(chuàng)作，就是在空白臉模的基礎上，根據(jù)人物的性格特征，進行五官的繪制，當然發(fā)型也必不可少，不僅五官繪制過程純手工，頭發(fā)也要一根一根地植入頭模，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張臉都是獨一無二的。

具體說來，緒方需要先買回尺寸合適的人偶（全身或者只是頭部），有些人偶的臉本來就是空白的（例如Obitsu娃娃），有些則已經(jīng)畫好（例如芭比娃娃），那后者就需要先把原有的妝容和發(fā)型都去除，再開始創(chuàng)作。

第一步是整形，也就對臉模的形態(tài)進行細微的調整，比如，如果原有臉模的鼻子很挺、下巴很尖、嘴唇也很厚，而目標人物的面容比較柔和，那緒方就會用砂紙，以不輕不重剛剛好的力度，把臉模的鼻子和下巴打磨得更圓潤，嘴唇也要打薄一些。

整形完畢就可以開始畫了，先用極細極細的面相筆蘸著模型漆起稿，和素描起稿一樣，造型啦、對稱啦都要格外注意，否則稿子起歪了，后邊就不好辦了。

再往后才是一層一層地上妝，顏色要從淺到深地畫，和水彩一個道理。畫到中途如果發(fā)現(xiàn)臉模形態(tài)還是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就需要停下來進一步打磨。嘴唇的顏色、眼睛的顏色、面頰的顏色，一點點加深，有時要把不同深淺的漆調配起來，有時要把彩色鉛筆在磨砂紙上打磨出粉末，用刷子打在臉上，再噴上消光定型……

所有這些復雜的繪制工作，都是在袖珍的人偶臉上完成的，這需要靈巧的雙手、細致的心靈，外加許多的耐心，通常一周時間才能畫完一副面孔。

此外還有頭發(fā)，頭發(fā)要染成特定的顏色（有時不止一種顏色），植入頭模后用小剪刀修剪，做出符合人物形象的造型，再噴發(fā)膠定型；還有服飾，服飾有時由合作的小伙伴提供，有時就是緒方自己來做，用種種細小的材料，做出精致的袍子、裙子、項鏈、發(fā)帶、串珠、步搖、簪子……

好厲害啊，日后緒方若是轉行，至少可以做化妝師、發(fā)型師、攝影師、服裝設計師、珠寶設計師……事實上，給真人化妝對緒方來說簡直小菜一碟，因為真人臉比人偶臉大幾十倍呀，“唰”一聲，一條眼線從頭到尾就畫出來了，中途都不帶停頓的。

就這樣，當手藝越來越純熟，緒方便在網(wǎng)上開了一家小店鋪：靈魂所，出售自己創(chuàng)作的玩偶。

為什么叫“靈魂所”呢？

“空白的人偶臉模，只有軀殼，沒有靈魂。人偶是靈魂的載體，或者隱藏著真實的自己，或者反映了心中所向。”緒方這樣解釋。

我很同意緒方的說法，為人偶畫臉，猶如雕塑家用錘子與鑿子從大理石中釋放形象，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羅丹的思想者，偉大的作品必然承載著靈魂。

看到一張面孔在自己筆下顯現(xiàn)，看到它逐漸擁有靈魂，這感覺大約與很久很久之前，女媧用泥捏出小人兒、然后吹了一口氣差不多吧。

畢業(yè)后緒方從事了幾年與動畫相關的專業(yè)，可她越來越感覺到，“靈魂所”才是心之所系，于是她決定辭去工作，用自己的積蓄去“人偶之國”日本，跟隨大師學習人偶。

說起來，大學期間因為興趣愛好，緒方輔修了日語，還去仙臺的東北大學做了一段時間的交換生。那時的她并沒有想到，一門語言真的可以開啟另一個世界。

緒方選擇從師年過六旬的人偶大師吉田良。高中時，緒方第一次在校園網(wǎng)看到吉田良的作品，便被他創(chuàng)作的人偶深深吸引，這份震撼一直推動著她，在差不多十年之后去拜師學藝。

第一次去人偶學校拜訪老師，緒方十分忐忑不安，連伴手禮都忘了帶（在日本第一次登門拜訪要帶小禮物哦）。門一打開，她終于見到了微笑的偶像吉田良老師和另一位陽月老師。緒方給老師們看了自己從前的作品集，終于敲定了跟隨兩位老師的課程。

回家路上緒方快樂得像一個氣泡，路邊櫻花開放，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景致了。

課程開始了。第一次去人偶學校上課，同學們早早就來到教室開始準備，緒方則有點兒手忙腳亂。新的環(huán)境里，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周圍都是日本同學，只有緒方一個外國人。她有點兒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來學人偶的男生不在少數(shù)，而在中國，做娃娃的男生可真是鳳毛麟角。一次課間休息，緒方與班上男同學談起這個話題，同學說，在日本，人偶師反而是男性比較多。人偶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重要的一支，人偶師是匠人的一種，他們中為了這樣的藝術奉獻大半生再常見不過，到了暮年，仍然去追求更完美的境界。同學說他來此學習，一是為了提高技藝，同時也很享受這個心無旁騖的過程。

緒方從頭開始學習如何制作復雜的BJD人偶。教室里有冰箱、電爐、烤箱，有砧板、刀鋸、搟面杖，學生們也都系著圍裙，看起來十足一個廚房，還以為是烹飪學校呢，其實都是為做人偶準備的——做一個人偶，大致需要經(jīng)過繪制草圖、用泡沫做雛形、調配黏土、做出人體所有大小部件、挖出關節(jié)、干燥上色、部件組裝等一系列步驟，每個步驟都純手工，僅有簡單的工具進行輔助。

簡單的羅列并不能讓大家獲得對于人偶制作的深切體會，我們不妨來看看細節(jié)：

比如黏土的調配，就跟和面似的，太稠不行，太稀也不行，會掉土——到底多少黏土、多少水合適呢？沒有固定配方，也沒有訣竅，完全靠手的觸感來控制，只有勤加練習才能做到“剛剛好”。

比如制作人體部件，每根手指、腳趾都要做得很精細，連每個指甲都要摳出來！這還不算什么，如果人偶的尺寸比較小，找不到合適的玻璃眼珠，那么連眼珠都得自己做！用黏土打好胚底，再干燥、上色、打上光澤。

再比如那些工具，挖關節(jié)時的大鋸刀、鉆孔的鉆子，稍不留神手指就破了。還有給人偶噴涂顏色的噴槍，特別沉，拿著噴槍從早到晚站一天，噴一層顏色，再噴一層顏色，讓人偶從白白的黏土色變成真人一般的膚色，這絕對是個體力活。

不過當一切完畢，黏土變?yōu)樯倥磺袆诶哿⒖虙伒侥X后，恨不得抓起搟面杖再搟一批黏土！

除了教室里的學習，緒方與同學們還經(jīng)常一起去看人偶展覽和人偶店，接觸更多不同風格的大師們的作品，去感受形體中的靈魂。

結束人偶學校的學習后，從去年開始，緒方轉到東京銀座的人偶店里，跟隨另一位老師繼續(xù)學習，直到現(xiàn)在。

在東京進修的這些日子里，緒方一直繼續(xù)打理小店“靈魂所”，依然以臉部創(chuàng)作為主，偶爾也做整個人偶。網(wǎng)絡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可以讓全世界的人偶愛好者都看到緒方的作品。購買“靈魂所”人偶的顧客來自四面八方，亞洲、歐洲、美洲都有。有些顧客會提出定制的要求，比如請緒方做《權力的游戲》中的龍母，做綠巨人（沒錯，人偶不一定都是女孩子，男性人偶也很多），做《冰雪奇緣》里的艾爾莎……更多時候，緒方根據(jù)自己的意愿進行創(chuàng)作，然后放在“靈魂所”等待有緣人“領養(yǎng)”——到目前為止緒方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300多個人偶，每個都不一樣，都已經(jīng)被新的主人帶回了位于世界不同地方的新家。

緒方的作品中我最喜愛的，也是緒方投入很多心力去做的，是那些中國風的娃娃。日本的大師們都未必能做出這分神韻。

比如那位昆曲里的青衣，發(fā)型已經(jīng)十分考驗耐心了，連發(fā)飾都全部手工完成，頭上的步搖只有短短幾毫米，鏈接得非常精細，才能搖曳得步步生姿。衣服為了襯顯腰身，也是改了又改。后來青衣被一位異國的顧客接走了，隨之帶去了中國之美。

溫柔中透著堅毅的蘭陵公主，前半生是掌上明珠，后半生又諸多坎坷。緒方特意為她設計了兩套風格不同的服裝——創(chuàng)作前緒方一定會去了解歷史人物的故事，揣摩人物的心情，唯有此，才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靈魂。

此外還有颯爽的東方不敗、柔美的嫁娘、嫻靜的民國女子……說到民國女子，緒方制作的民國名媛系列被陳列在南京的美齡宮，成為那個年代最好的注解。

從大學創(chuàng)辦“靈魂所”到現(xiàn)在，六年多過去了。這六年里，緒方已經(jīng)成為人偶界頗負名望的新秀，擁有眾多粉絲。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玩偶頭曾在日本參加拍賣，最終以93000日元（約人民幣5600元）的高價成交。

未來，緒方希望可以作為成熟的人偶師，擁有屬于自己的品牌。

這就是緒方與人偶的故事，找到自己所愛的事業(yè)，便一直堅定地往前走，磨練技藝，精益求精，專注的目光注視手中的黏土，靈巧的雙手塑造出形態(tài)與面容，到這時，事業(yè)與工作便有了本質的不同，在為人偶注入靈魂的同時，她也擁有了靈魂充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