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豐
說起來是4年前了,湖南大學新聞傳播與影視藝術學院教授陽美燕推出新著《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我也是早早地得到了這本書,很是喜歡。我長期從事中日關系研究,又有30多年在日本從事海外華文媒體的經驗,站在中日兩國媒體的宣傳交界線,對這樣的書籍,自然喜歡。
當然,喜歡歸喜歡,最后總還是要針對書籍,說出來一個為什么喜歡。讀這本書,我是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其間還發生了一件“謎”一樣的事情。在閱讀過程中,這本書突然不知去向了。問夫人,她說“我收拾書房的時候沒有看到”;問同事,她們說“我們收拾辦公室的時候也沒有看到”。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最后也還是沒有找到。結果,我小肚雞腸地猜測,一定是有更喜歡這本書的人“裹”書而去了。這,也未必是壞事。于是,我把此事告訴給陽美燕教授,她很快就又給我寄來一本。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情來,我對陽美燕教授還是心盈感動的。
切入一個歷史“節骨點”
陽美燕教授這本專著選擇的歷史“節骨點”很有意思。眾所周知,自從公元57年漢光武帝接見日本使者賞賜金印拉開中日兩國交流的序幕以后,中日兩國關系就進入一個并非平等交流的階段。在相當長的歷史歲月里,中日關系處于“中強日弱”的狀態。但是,1840年前后,中英以貿易摩擦為開端,以鴉片戰爭為收尾,泱泱的大清國被迫簽訂了不平等的中英《南京條約》。世界近代史上屈辱的兩個元素——“割地”和“賠款”,在這個條約里面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重要的是,此舉震驚了與中國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他們看到從隋唐以來自己一直崇拜的“先生”被打得一敗涂地,內心泛起一種“輕視”以及“求強”的愿望,不甘心走大清國的覆轍,于是經歷1853年被動“開國”以后,進入1868年主動發起“明治維新”改革的歷史境地。日本的這場改革,追求“殖產興業”,追求“富國強兵”,追求“文明開化”,而驗證這場改革是否成功的“試金石”則是發生在1894年到1895年的甲午中日戰爭(日本稱“日清戰爭”)。
甲午中日戰爭,中國慘敗。這不僅是一場學生暴力出手打老師的戰爭,還是一場老師慘痛輸給學生的戰爭,更是一場讓中日關系發生根本性轉折、成為“日強中弱”的戰爭。這樣一場讓中國“四萬萬人同下淚”的戰爭,對中國各個層面的沖擊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今天看來有一點是令人感懷的,那就是當時的清政府并沒有完全沉浸在戰敗的沮喪之中,而是在1896年——也就是甲午戰爭結束的第二年,向日本派遣了13名公費留學生。此舉的意義絕對不僅在于正式拉開中國學生留學日本歷史的序幕,更在于從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前,林則徐等人倡導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已經轉向“以強敵為師”的路徑。因此,1896年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個重要“節骨點”,也是中日關系史上的重要“節骨點”。選擇這樣一個歷史重要“節骨點”上出現在中國的日本第一家政論報紙《漢報》進行研究,可謂切入點新鮮,抉材有新意。
值得一提的是,臺灣歷史學者黃仁宇先生曾有《萬歷十五年》一書,也是切中一個準確的年代,圍繞前后歷史鋪陳剖析,給人以啟示,以致有“平生不讀十五年,就稱明粉也枉然”之譽。目前看不出陽美燕教授在寫作中受到該書的啟示,但由此可見,切入一個精確的歷史年代進行研究,已經成為一些中國史學工作者的選擇趨向。
歷史性認識日本“外宣”
讀過王向遠《“筆部隊”和侵華戰爭》和王龍《刺刀書寫的謊言:侵華戰爭中的日本“筆部隊”真相》書籍的讀者,一定都對日本侵華戰爭期間重視對中國文化侵略印象深刻。而陽美燕教授《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則把日本的“文化侵略”結點提前,告訴讀者日本在獲得甲午戰爭的勝利以后,不僅在賠款上有所獲得,在割地上有所獲的,在逼迫中國開放通商口岸上有所獲得,更不忘記在文化上的繼續侵略,通過在華購買華文報紙《漢報》持續造勢,希望給中國的方方面面“洗腦”。
陽美燕教授介紹了日本人編輯《漢報》的經歷。由于這份報紙得到了日本海軍省軍令部和外務省資金上的支持,這份報紙可以看作是當時日本“大外宣”的媒介之一。由于該報詳細制定編輯方針,也可以把該報看作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日軍侵華文化宣傳的前期試水。歷史是不能割裂與割斷的。1896年到1900年,日本第一份在華政論報紙《漢報》的出現,起到了一個鋪墊的作用。這對于我們全面認識日本在戰爭與和平年代的“外宣”是十分有益的。
不可忽視的俄國南下壓力
陽美燕教授在《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中專辟一章,寫“日資《漢報》對俄國南下動向的關注和警惕”,值得認真一讀。
長期以來,我們在研究近代日本開國歷史的時候,注重從美國方面的動向人手,或者從德川幕府的“鎖國政策”上人手,忽視了來自俄國的動向與壓力。同樣,在研究現代日本侵華以及侵略包括朝鮮在內的亞洲諸國歷史的時候,也注重從東亞以及亞太地緣政治人手,從日本自身的“大陸政策”人手,忽視了來自俄國的動向與壓力。
事實上,自從德川幕府時代以來,俄羅斯對日本就是“有想法”的。而日本也時時感受到俄羅斯一種“南下”的壓力。如何抗衡、均衡、平衡來自俄羅斯的壓力,始終是日本的戰略考量之一。日本當年敢于邁出侵略中國的步伐,其潛在的原因是希望“關口前移”,讓中國成為防止俄羅斯南下的前沿之一,為日本換取更大的空間。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歷史動因,中國才在復雜的日俄關系中承擔起“背鍋俠”的角色,因而飽受侵略、踐踏和蹂躪。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歷史過程,我們今天才能說中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東方戰場。非此,日本并不是沒有揮師“北下”俄羅斯乃至歐洲的可能。
日本歷史學家本鄉和人在《值得思考的日本史》一書的前言中指出,一本好的研究歷史的書籍,絕對不僅僅是要給讀者增加幾個新的知識點,而是要能夠啟動讀者新的思考,讓讀者根據這些可能的新的知識點,重新思考一些問題。我以為,陽美燕教授的《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具有這樣的功效。
追求“大清版”明治維新未能如愿
2018年,是日本明治維新150周年紀念日。與此同時,這一年還是大清戊戌變法,百日維新120周年的日子。可以這樣講,戊戌變法追求的是“大清版”明治維新。結果,未能如愿。
陽美燕教授在《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中專列一章——“日資《漢報》對戊戌變法的報道和評論”,讀起來饒有趣味。從該書中可以看到,《漢報》在報道過程中,大致采取了這些手段。第一,全文刊登維新派人士的奏折;第二,積極報道民間變法熱潮以及康梁的社會動向;第三,轉載光緒皇帝的上諭;第四,轉載朝廷中樞部門的批復意見;第五,發表本報評論,表達日本官方以及軍方的態度等等。所有這些,讓讀者可以看到這份日本“和媒”在中國大變革時代的立場、觀點以及發揮的作用,對我們觀照今天日本媒體的對華報道也是有借鑒意義的。
我個人抱有一個疑問:究竟是當時日本《漢報》沒有意識到戊戌變法是模仿明治維新而缺乏對此“關聯性”的報道,還是陽美燕教授本人沒有搜集到《漢報》在這方面的報道,總之,《漢報》在戊戌變法與明治維新關系上的“缺席”報道,是一個疑點。
堪稱一部諜戰大片
陽美燕教授在《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中可圈可點的地方還有許多。比如,《漢報》幾次易手,最后落人間諜宗方小太郎之手,其敘述過程猶如一部諜戰“大片”,讀起來令人驚心動魄。又如,張之洞最后收購《漢報》,其思想的轉變過程,其管理手段不斷升級,特別是作者屢次點到的“自覺擔當”精神,都令人回味無窮,也可以再次感受克羅奇那句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陽美燕教授在《日本在華首家政論報紙{漢報)(1896-1900)研究》一書中提到“日本駐天津領事鄭永昌”曾經和一些日本政要一起安排梁啟超“逃脫清政府的緝拿,從天津安全抵達日本”。此外,還提到“被日本諜報界譽為開辟對華情報活動‘先驅’的岸田吟香曾于1886年全力協助日本參謀本部派駐中國的諜報武官荒尾井,在漢口建立起一家日本在華重要情報基地一一漢口樂善堂”。實際上,“鄭永昌”是神尾光臣的化名,在甲午戰爭期間,就與荒尾精和石川伍一并稱為“三大日本間諜”之一了。
能夠把一部學術著作(該書被收入“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學術文庫”)寫得像一部“諜戰大片”,也是本書值得閱讀的重要之處。(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人民日報(海外版)》日本月刊總編輯)
本欄責任編輯 朱湘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