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醬


在我的旅行清單上,有那么幾個聽來浪漫卻不太容易完成的項目,比如走遍印度28個邦、去婆羅洲尋找紅色榴褳、在“水果季”重走絲綢之路,等等。
而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算是最觸手可及的一項了。
時間有限,無法把遠東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作為起點,只好投機取巧地選擇直飛西伯利亞腹地,再登上一路向西的火車。
2010年,一位叫西爾萬-泰松的法國記者看透了都市生活的假象,于是帶著一箱子書和18罐辣椒醬,搬到貝加爾湖畔的小木屋里,獨自度過6個月,還寫了本書,叫作《在西伯利亞森林中》。
他常把小木屋的世界與此前在巴黎的生活做比較,得出的結論是:隱居生活使人的雄心縮減到可能的范圍之內。
比如,一會兒得釣到鮭魚,才有今天的晚餐。
這是外人給西伯利亞貼上的新標簽:原始、粗獷。人們從源頭汲取能量,森林里盛產的蜂蜜和雞油菌能在國際市場上賣出好價錢。它還是新貴們彰顯旅行品位的小眾目的地、完美的隱居之地。只是,真實的歷史太容易被抹殺和遺忘了。
去西伯利亞之前,索性就在火車上讀一讀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你的旅程也許會變得沉重,但也會更豐滿。
新西伯利亞一葉卡捷琳堡
到俄羅斯之后的第一趟火車,我就差點兒沒趕上。
午餐吃得太開心,電子書也看得太入迷,不小心就把kindle忘在了餐廳,直到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火車站時才發現,不得不上演一段“飛速狂奔領取失物”的橋段。
我買了最低等級的臥鋪,對面是一位中亞人長相的小伙子,額前飄著幾簇油膩膩的劉海,像生意人,但我感覺他的生意不太順利。
如何分辨火車上乘客的經濟狀況,有個很簡單直觀的辦法——看隨身帶的干糧。隔壁下鋪的格子衫胖大叔,從袋子里變出一只烤雞,還有蒔蘿腌的黃瓜和土豆;而我對面的小伙子則掏出一只搪瓷杯子,倒入瓶裝碳酸水,細細品味起來。在我們相處的24小時中,小伙子一共吃了三頓飯和一次下午茶,內容都是一根火腿腸加黑面包,飯后甜點是兩顆糖。
從雷打不動的只吃兩顆糖的克制中,小伙子才得以在如此容易使人發胖的俄羅斯“幸存”下來。
幫我扛行李的格子衫胖大叔或許已到了對形象自暴自棄的年紀,吃掉半只烤雞后,他把剩下的包起來,然后又掏出一塊巨大的甜餅,趁我在拍窗外晚霞的時候,不容分說地塞了小半塊到我面前。小伙子也不示弱,掏出4顆糖送給我。
在火車上,語言不通的一個好處是,沒有供無謂的扭捏和客氣生長的土壤,相對無言,只求心意相通。對于他們的分享我只好照單全收,卻連一句俄語的“謝謝”都說不出來。
火車中途停在一個小站,大半男人都迅速下車,抽煙、散步、活動筋骨。月臺上擠著不少包著頭巾賣烤魚的村婦。在格子衫大叔的協助下,我也買到了一條烤魚、一袋蒔蘿腌的黃瓜和土豆。
朝西的火車在追趕夕陽,下午6點過后,窗外的一萬億株白樺都披上金色光芒,接下來便是漫天晚霞。
我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粉紫色晚霞翻滾在地平線的盡頭,無邊無際的天空、白云、電線桿、草垛、樹林,看似單調重復,卻莫名令人安心。
此刻,這些火車上的人正進行著穿越西伯利亞的壯麗之旅,只需在幾天幾夜的時間里和自己為伴,像胖大叔和小伙子那樣,去看望遠隔幾干公里的親人,或是去談一樁希望渺茫的生意。
在我居住的地方,那個被稱為“魔都”的大城市,所有人都在竭盡所能地追求創新和變化,一成不變是可恥的,心中沒有宏偉藍圖的人甚至沒有立足之地。
而眼前的他們,在望著窗外時,眼底都好像有看不到盡頭的空洞。
葉卡捷琳堡一喀山 這趟火車旅行,對我而言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這是我第二次經由陸路穿越歐亞兩大洲。上一次的出發地是伊斯坦布爾。
“在俄羅斯,不管什么場合,只要出現一個伏特加酒瓶,那里就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世界。”日籍作家、俄語翻譯米原萬里小姐如此寫道。
一點兒錯都沒有。
同車廂的三位大叔,等不及火車開動,就從包里掏出小瓶裝的伏特加。初次見面的他們仿佛是一起闖蕩江湖幾十年的老朋友,一人打開電腦播放電影,一人準備下酒菜(無非又是巨大的火腿腸),另—人倒酒。
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我:“喝一點兒,喝一點兒。”
“我真的不會喝,喝了會暈倒。”語言完全不通,我急了,只好雙手合掌放在耳邊,歪著頭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接著趕緊拿出包里的枸杞、紅棗等小零食,送給他們下酒(好奇怪的下酒菜啊)。
車廂的酒氣讓人疲憊,但最讓我心累的是長時間的無效溝通。俄羅斯人有股莫名的倔強,他們似乎認為,只要反反復復地同我說俄語,我就能聽懂。
無可奈何,我只好跑去餐車,打算吃一頓時間長度堪比FineDining(西餐雅宴)的晚餐,讓耳根子能清凈一會兒。我點了牛排、薯條和紅菜湯,盡管環境簡陋,但至少還有打著領結、身穿西裝小馬甲的侍者服務。
沒想到與我同車廂的一個大叔也跑了過來,儼然已是醉漢。他“啪”地在我對面坐下來,搖頭晃腦地沖我胡言亂語,那距離已經令人非常不舒服了。侍者小哥似乎對此司空見慣,馬上沖過來禮貌地問我:“他打擾到您了嗎?”
“是的,當然,我只想一個人待著,而且我不認識他。”
侍者沖我眨眨眼睛,眼神飽含著希望我理解的歉意,對著醉大叔一通勸說,半拉半扯地把他挪到其他桌子。結果大叔又走回來,幾番拉鋸之后,我也心煩意亂。被酒鬼騷擾真是最無奈的事情。
俄羅斯人嗜酒在全世界是出了名的,伏特加堪稱俄羅斯國酒,大多數男人甚至把伏特加看作自己的“第一個妻子”。
不管來到俄羅斯的哪個城市,總能在路邊發現零散的空酒瓶,如果大清早就看到有人雙眼迷離地呆坐在地上,不必害怕和驚慌,那只是一個醉鬼,繞過去就行。
然而在火車這樣的封閉空間里,酒鬼無疑是最大的公害,沒有之一。
喀山一莫斯科
這趟火車我換到了封閉式的二等車廂,四人間。半夜上車后,我迷迷糊糊就睡著了。
翌日醒來,發現同屋是一位胖胖的俄羅斯婦女,帶著兩個小姑娘。她會說英文,能跟我順暢地交流。僅憑這一點,就能明顯感知到車廂等級與受教育程度是成正比的。
有趣的是,在語言沒有障礙的情況下,很多時候并不能加快互相了解的速度。受過高等教育、眼界開闊的人,反而對陌生的旅人沒有太大好奇心。出于禮貌,你也不可能再手舞足蹈地去表達自己了。
記得我在印度欽奈遇到的一位出租車司機,去機場短短20分鐘路程,他大概問了我100個問題。
“中國和日本,哪里比較好玩?”
“你們通常是開車還是坐火車去旅行?”
他說:“我每次拉到外國客人,都會問關于他們國家的事情。我很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不是通過網絡或者電視新聞,而是通過活生生的人。”
但對于坐火車一等車廂或飛機頭等艙旅行的人來說,外面的世界近在眼前。
莫斯科一圣彼得堡
莫斯科的火車站密集,光市內就有大大小小十幾個車站,其中9個正在使用,而且命名方式也很有趣,通往什么地方就叫什么火車站。比如,唁山火車站的車是前往唁山的,基輔火車站的車前往烏克蘭。我下一站要去圣彼得堡,很簡單,那么就要去列寧格勒(圣彼得堡1日稱)火車站。
從莫斯科往歐洲方向走,會講英文的人越來越多,城市氣質更接近發達國家,也就是說,孤獨感也更加強烈。
因為離得近,莫斯科與圣彼得堡之間設有類似高鐵的快速列車,只需要三個半小時即可到達。這在動不動要坐幾天幾夜火車的俄羅斯,簡直是眨眼間的距離。
8月的圣彼得堡陰雨連綿,下火車前,我穿上夾絨外套,一邊想念喀山的陽光,一邊瑟瑟發抖地等候巴士。
我的火車之旅,也要到終點了。
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坐火車”的舉動也愈加趨向于功能性。坐在時速超過250公里的高鐵上,觀賞風景成了奢望,剛剛對遠處田野上頗有地方特色的民居產生興趣,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列車就把它們甩在了身后。
我被速度剝奪了看風景的權利,被密封的玻璃阻隔了新鮮空氣,所以只好在狹小的座位上玩手機、看劇、回郵件,忍受熊孩子們用iPad大聲播放《小豬佩奇》。
而那些慢悠悠、臭烘烘的綠皮火車,眨眼間變成不合時宜的落后產物,因此還有了一絲復古的文藝情調。我甚至不能確定它們是否仍1日存在。
但對于廣袤而荒涼的西伯利亞來說,東西近萬公里的長度足以讓任何速度黯然失色。
西伯利亞的火車之旅,注定是緩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