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錢

南在南方

程顥有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心地如常，從來不易。萬物若手足，信手寫來，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外爺有個布錢包，上頭用絲線繡了兩副歐體對聯，一是“阿堵物不盡，孔方兄常來”;一是“常納全國幣，廣進四方財”。

每每看到，都要一樂，端的是幾句好話，只是日子時不時捉襟見肘。外爺過世后，這個錢包被我收留了，是個念想。

再有意思的錢包如果沒裝錢，也如同一件漂亮的衣服穿在塑料模特身上一樣，就沒啥意思。

但更沒意思的是借錢。

雖然林語堂說：“如果你要失去朋友，很容易，那就是嘗試著向你的朋友借錢，或者借錢給你的朋友。”這句話確實不錯，可不問朋友借錢問誰借呢？

借錢這事兒，是活生生的人世百態，不過底色好像一直是難為情。

從前我念書時，每回開學前，父親都要惆悵，嘴里念叨著許多名字，計劃著路線，預計各種局面。有時跑半天，空手回來，那些難為情印在臉上，讓我至今難忘。不過，這并不影響他第二天重新去借的決定，這其中的難處他很少說。但如果某個人古道熱腸，解了燃眉之急，他一定念念不忘。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年，直到弟弟工作一年之后回來，挎包里裝了許多水紅色的票子，父親這才把賬還清。他很高興，倘若他再年輕10歲，怕是要仰天長嘯一回了。

我年少時，幻想著有一天能過上金玉滿堂的生活，想吃面條就吃面條，想吃白米就吃白米，想想都激動得渾身顫抖。只是年歲漸長，這個想法再也羞于提起。

偏偏有一天看到一個笑話說，有個窮人撿了一個雞蛋，跟老婆說，要拿這個雞蛋請鄰居家的雞抱窩，到時候挑一只小母雞，等它長大，每月生15個蛋，再抱窩，兩年下來能有1 0兩銀子，然后養牛，兩年之后，有300兩銀子，200兩放高利貸，100兩買個小妾，孝順你……老婆一聽要買小妾，從他手里把雞蛋奪過來扔到地上說：“我要除了這個禍根！”窮人不干了，去官府告老婆，縣太爺說：“這婦人實在可惡，硬是敗了你的萬貫家財，把她斬了！”窮人一聽趕緊下跪求老爺開恩，說不就是一個雞蛋嘛……

這里頭好像也有我的影子，自己沒有多少錢，偶爾也發幻想：要是有一位柴進這樣的朋友，錢多得用不完，好漢打門前過，根本不消張嘴，一大包銀子扔過去，真是快意人生。

沒有柴進這樣的，有錢鐘書這樣的朋友也好啊：那時古典文學組一個人向他借錢，問借多少，答曰1000。他竟說，不提借了，我給你500，不用來還了。過了一陣子，還是這個人來借，他依舊是這個法子，打個對折白送，豪氣啊。

這也是想想而已。如同張愛玲說過一句，雨天沒有帶傘的人，躲在別人傘下，會淋得更濕。

關于借錢，還有兩個好玩的故事。

一個是弗洛伊德講過的，說一個窮人向朋友借了25塊，說是急用。同日，這位朋友遇見窮人在飯店吃一盤很貴的奶漿沙羅門魚，朋友就上前責備他說：“你剛跟我借錢，就跑來吃魚。這是你借錢的目的嗎？”窮人回答說：“我不明白你的話。我沒錢時不能吃魚，有錢時又不許吃魚。請問你，我何時才可以吃魚？”他大約是當笑話講的。許多人借錢多是萬不得已，像這種借錢吃魚的，想起一句天津老話，“借錢吃魚蝦，不算胡亂花”，管得著嗎？

還有一個是日本僧人松尾芭蕉寫的借條：

“與去來君。欲往芳野行腳，希惠借銀五錢。此系勒借，容當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

沒錢又想出去玩，找你借錢，你必須借，并且，這個錢你借給我了，我也不一定還你。灑脫極了。

一般借錢都是要還的。如果未按時還上，就得躲債，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終究還是要還的。不過有一種僥幸，是魏允迪的一首詩里說的：“寂寞山涯更水濱，漫天匝地白如銀。前村報道溪橋斷，可喜難來索債人。”雨啊、雪啊這些壞天氣，竟然帶來一種特別的歡愉，這是沒有借過債的人體會不到的興味。

一般借錢到了期限不還，債主是要討的，這也有一宗趣事。當年我在商州，跟著叔父一起做根雕太師椅，用大理石鑲底座。大理石是賒來的，一晃到了年底，大理石廠的周經理來了，說是閑著沒事來看看，正好做了一方石頭鎮紙帶來供叔父把玩。他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叔父看看那方鎮紙，上頭刻了七個字：清風明月不用錢。叔父拊掌大樂，叫財務趕緊給人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