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水袖無止息

陳黎

雨已經連綿不絕下了好幾日，泊在水上的船坊似乎高了半層。遠處有一兩聲鳳唳直直穿入云霄，嘹亮清脆，又悠悠飄然而下。

坐在窗邊的姑娘靜靜呷了一口清茶，瓷白的茶杯襯著瑩潤的指尖，煞是好看。對面的男人早已不耐煩，銳利的雙眼緊逼著面前的女子：“余小姐，這價位已是底線，想必天香館的當紅花旦也就這個價位了。”

余清淡淡一笑，目光并沒有從窗外的煙雨里收回，口里吐出不留情面的話：“袁老板眼光獨到，但請恕我拒絕，繞梁軒不比天香館，這取匾砸樓的事還是算了吧，余某做不了這個主。”“剛剛的唱戲聲就是聞名遐邇的名伶寧云溪了吧。”男人突然轉了話頭，眼里掠過一抹精光，“真是一把金嗓子，余小姐倒嗓前想來更加風光吧，就這樣埋沒了倒是可惜了。”

又是一聲入云的清越之音，在朦朧絲雨中逸散開來。余清思緒恍惚一瞬，水袖翩躚不絕。入戲已有十余載，今夕回憶，恍如昨日。

男人好像勝券在握，手指不緊不慢地點在梨花木的桌面上，篤、篤、篤。余清被這敲擊聲震回了神，明亮而黑白分明的眼里透露著堅定的眼神，說道：“很遺憾，余某拒絕您的提議，袁老板還是請回吧。”

不等男人發怒，梨花木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位女子款款而入。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鉤，眼尾染了薄薄一層緋紅，目若秋波，沒有卸妝的臉上透露著一絲頑皮，桃紅的腮，梨白的額，無一不精，無一不美。如水的青絲用一支木釵簡單挽住，水袖如大海上翻涌的浪花，蕩起一圈圈波瀾。“抱歉抱歉，阿清我來遲了，票檢耽誤了一些時候。”寧云溪歡愉地跑進來，但看到男人后卻變了臉色，“袁先生，我已經拒絕你了，這里不歡迎你，還請你離開。”

在場的兩個主人都發話了，男人自然不會觍著臉過多糾纏，他冷哼一聲：“沒有我的注資，你們是經營不下去的，我等你們來求我。”說罷拂袖而去。

兩個女子面面相覷，相對無言，一前一后無聲地走出了茶樓。

寧云溪自聽了袁老板的話后就對余清有些欲言又止，此時走出茶樓看到余清愈加清減的身影，還是道出了從剛才便一直壓在心底的擔憂：“阿清，朱程已經辭行了，他說想回家鄉接受父母安排的工作了。繞梁軒……已經只剩我們了。”余清頓住雙足，微微舉高繪了寒梅的油紙傘，露出傘檐下一雙清亮的眼睛，素色的旗袍安然不亂。

半晌，余清卻說道：“你聽。”寧云溪疑惑，側耳細聽。

“骨傘青衣如畫，隆冬新雪廿八，償君青石黑瓦，你說金戈換故里，東籬烽火祭，太平長安梨園戲，在堂一粢醍，醉別將領再一曲，別姬隨君意，怕是大夢一場起，君啊江湖從此離。”有誰在小巷里唱曲，聲音泠泠清越，似泉水激石，如黃鶯初鳴，像是月光溢滿整條小巷。寧云溪也不由為這應景的詞曲紅了眼眶，但還是強壓住悲傷安撫余清道：“阿清，這真是好嗓子，只是略顯青澀，假以時日必然又是一個紅角兒。”“未必，今時不同往日。”余清卻是神色淡淡，繼續說道，“無論是站在戲臺上簽約商業劇院，還是選秀后站在鎂光燈下，出路都遠比我們這些即將離開江湖的戲子廣闊。”“阿清……”寧云溪雙眸泛上盈盈水光，余清消瘦的身影漸漸模糊。曾幾何時，這個亦師亦友的女子還是溫柔堅定，奪目的彩衣蓋過天邊的霓霞，哪怕不幸大病一場倒了嗓子依然不變初心。親手執了眉筆為自己上彩定妝，刷白粉，點胭脂，勾油彩，事事親為，唯恐別人不夠細致，毀了繞梁軒的名頭。她曾嚴苛教導寧云溪：青衣，就要嫻雅端莊;花旦，就要天真活潑或是潑辣明艷;武旦，就要勇猛大義。自己演的是別人的悲歡離合，但哪怕在戲臺上再入戲，演出來的也是自己的人生百味。

現在，余清還能堅持下去嗎……

自余清接管“繞梁軒”，歷經風雨已有十余載。聽那些已經離開的老人說過，“繞梁軒”曾經也是輝煌過一段時間的，院里的人絡繹不絕，門前車水馬龍，花花綠綠的衣裳連成一片絢爛的云，門檻幾周一換，木椅的漆刷了一遍又一遍。慕名前來拜師學藝的人擠滿了祖師爺的屋子，但祖師爺對弟子的選擇卻非常嚴苛：外表氣度的表現，唱念做打的天分，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心，一顆想要真正繼承并傳承京劇的心。

那時候多好呀，朱紅的門上漆色光鮮亮麗，黃銅門把叩門聲沉悶有力，臺上鑼鼓聲聲，蘭花指捻紅塵似水，三尺紅臺萬事入歌吹。水袖一收一揚，蕩過了悠悠年歲，最好的年華在戲曲人物的悲歡離合中走去，久悲他人悲，現在自己終于要體會一番戲中的悲歡離合了。

“一笑傾城自別去，那年紅雪冬青，一水袖丹衣，紅塵萬丈莫思量……”

掛在竹竿上的桃紅紗幔紛紛揚揚，美人顧盼生輝，一對翡翠的長緞水袖輕振，髻上插著的流蘇步搖霎時搖曳生姿，滿額珠翠光。舞姿輕柔，如弱柳扶風，芙蓉依水，展開的裙裾如彩云在場中飄浮，衣袂翩躚。

繡了“唱念做打”的蛋青色旗幡被風扯動，似有淡淡的淚珠凝在上頭。木椅寂寥地排在臺前，斑駁的木漆搖搖欲墜，只有一個人坐在上面。余清眉目淡然，哪怕風雨將至，也依舊面不改色。寧云溪沉浸于曲中，一顰一嗔，一笑生花。哪怕可能即將曲終人散，但這出戲也不會消失，終有一日它會再次從陳舊的閣樓里走出，被溫柔地拂去表面的浮塵，在人前被唱起。

“云溪姐姐，您唱得真好聽！”一個稚嫩的童聲突然響起，接著一個女童從木椅下鉆出，雙眼冒光。“這段我可是練了好久呢！一直都感覺不對，您一唱我才知道原來是我音調沒到呀！”余清吃了一驚，扭頭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驚訝道：“小枝？你怎么在這？”小枝吐吐舌頭：“院長嬤嬤不讓我來這里，我就翻墻偷偷溜進來了，還想順便給云溪姐姐道歉呢，今天耽誤了云溪姐姐票檢，惹了麻煩。”

寧云溪款款走下臺，青衣行的翡翠衫襯得她愈加端莊典雅。小枝一臉崇拜，視線緊追寧云溪的身影。余清對聲音何等敏感，回想起剛剛小巷里的唱戲聲，與這小妮子的聲音契合度極高。忍不住問道：“剛剛是不是你在巷子里唱曲？”“嘿嘿，是呀，就是有些地方太高了，上不去，是不是很難聽呀？”小枝臉紅成一個蘋果，稚嫩水靈。“那么，你想學戲嗎？”余清微微闔了眼，眼里突然被照進幾縷陽光，不刺眼，暖洋洋的。“真的可以嗎？可，可我只是個孤兒，沒錢……”小枝剛要歡呼，突然想起院長嬤嬤臉上深深的皺紋，猶豫了。“沒關系，我只有一個要求……”余清嘴角微微揚起，看著翩然而來的青衣，從容說道，“陪著云溪，繼續將這曲唱下去吧。”

窗外已經放晴了，暖橙色的陽光溫和地撫摸這片大地，溫暖這座重現生機的小院。“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種福得福得此報，愧我當初贈木桃……”這個活潑的聲音突然問道：“阿清姐姐，這琴的弦斷了呀！”“無礙，換上便是，曲子依舊不會變。”寧云溪抖開蛋青色的旗幡，上面繡著的“唱念做打”四個大字鮮艷如新。她滿意地用竹竿挑起，忍不住贊道：“想不到小枝的繡工這么好，這下可算順眼多了。”陽光透過旗幡，“唱念做打”四字被鍍上一道永不褪色的金邊。

小院依舊綠意蔥蔥，水袖一收一蕩，已是幾度春秋。戲子入曲，一生天涯，山河安在，從此水袖永不休。

特約點評

此文敘事波瀾不驚，卻在平淡的文字間顯露出主人公的一顆傳承京劇的執著之心，既道出了對中國古代傳統藝術的傳承，也體現了一種堅強的人生信仰和不屈的追求，同時也體現了傳統文化的希望之所在，意蘊深厚幽遠！

——金木（麻城市教科院語文教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