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霍聃

霍聃:
首先,祝賀你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這不是你第一次獲得該獎項,幾年之前,你的《血駒》同樣得獎,我想這是評委和讀者們對你文學創作的喜愛,更是對你獨特寫作方式的一種肯定。
在提到你的作品時,經常會聽到兩個詞:“扎實”和“震撼”。我以為這是對一個作家很高的評價,并且這兩個評價是相關的,由于你在調查素材和寫作時的認真、扎實,才有了作品的震撼?!恶Z鹿六季》帶給我們再一次的震撼,也讓我們了解了鄂溫克人養育馴鹿的方式,看到了森林的神奇和博大。在這篇小說里,主人公是一個失去了媽媽的男孩,在森林里奇跡般“精神復活”。我看到很多關于這本書的評價中,都有“治愈”這個詞,但你在作品里,并沒有刻意描寫男孩心態轉變的過程,而是著重寫了男孩在森林里的見聞,這個與一般的成長小說有所不同。在讀完這本書后,我的感覺是,在自然的壯美中,人的悲傷如此渺小,那些曾經糾結于胸的情緒,被化解于無形的風中。森林給“我”的不只是一種“治愈”,也是一種“教育”。在創作人物的時候,你是怎樣思考的呢?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首先得感謝評委把這個獎給我,無論作品如何,最終還是由評委來決定將獎頒給誰。感謝評委,評委很有品位。不開玩笑了,說實話,這本書應該算是我真正意義上的一本成長小說。之前的作品我個人認來還是應該歸為自然文學、動物小說,但是這一本是真正從一個孩子的角度來寫一個故事,我是認真在為孩子寫作。
當然,我最了解并擅長的領域仍然是自然,那么,就有這樣一個機會讓一個傷心的孩子進入森林,自然有療愈的能力,孩子修補自己的受傷的心并成長,這就是自然的力量吧。
這些年我去很多地方做講座,在一些校園活動中,我都會要求到當地的特殊學校去一下。我小的時候(大概八歲)也是一個有自閉癥傾向的孩子,那個時候還沒有什么人知道什么是自閉癥,還好我有一個懂我的母親,否則我想不會有今天的我。足夠的理解和溫暖,我想這是治愈最重要的一種方法吧。作為一本成長小說,我所要表達的確實是治愈這一主題,進入森林是自然的治愈,成長并自我治愈。無論如何,我想通過這部作品表達,我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霍聃:
崔昕平教授評價《馴鹿六季》是“剛柔相濟”的,我覺得這個評價很準確。這部作品的柔是顯性的,男孩在回憶起母親的場景時,總那么悲傷,讓人垂淚??晌矣X得在你的其他作品里,雖然文字和情節都非常陽剛,但流露在文字之外的情感卻是一種悲憫和柔軟。我記得你養過一只叫依瑪的小狗,卻不想和它太親近,因為你說如果和它建立感情,它的生活會因為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主人歸來而毫無生趣。我能不能這么說,你書寫的風格就像你本人一樣,鐵血柔情。這是蒙古族的基因里特有的個性嗎?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與我的成長有關,我出生在城市里,自幼體弱,醫生的建議是讓我去一個空氣比較好的地方,于是我被送到草原上的親戚家,四歲到八歲我都是在草原上度過的。在遠離城市的草原上,我有機會經歷草原的游牧生活,作為一個很小的孩子,每天遙看遠方的地平線,看到很多生命的出生與逝去。你永遠無法想象,當我看到一匹被狼撲殺的小馬后的震撼,很小的時候我已經懂得生命與死亡。
草原上的蒙古人,是與牲畜共命運的人啊。外來人對于草原的印象,似乎總是綠野牧歌,其實草原生活極為嚴酷,需要一種堅韌的性格,我想大概就是悲憫而強悍。我在六歲之前已經樹立了自己非常完善的價值觀,后來一直未曾改變。
霍聃:
在這部作品里,你還塑造了一個“老白”的形象,在整部作品中,“男孩”、“秋鳥”與“老白”這兩組人物幾乎是沒有對手戲的,他們只有一次交鋒,這次交鋒也以老白不敢出車門而結束。我試著想了一下,如果把描寫老白的那部分抽去,作品依舊成立,你為什么要留出筆墨來描寫老白這個人物呢?但你卻在作品接近尾聲的時候,寫到老白被凍死在馴鹿皮中,我看到這里覺得很震撼,也有一種宿命的悲涼,兒童文學中比較少涉及“死亡”,你在寫作時是怎樣考慮的呢?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這是一種以旁觀的角度展示人性中惡的一面吧。
首先,我的作品設定的是三年級以上才可以閱讀的。
就像我一直認為要早些讓孩子學會自我保護時說過的那樣,壞人從來不會等待孩子長大。所以,生命與死亡這個主題并非在兒童文學或者說成長小說中是不能觸及的領域。其實,我充分地考慮到孩子認知的問題,所以,在作品中的一些細節,略有血腥的情節基本上都做了處理。在兒童文學這個主題下,我有自己的底限,從素材的選擇到細節的處理,都非常小心,因為書是給孩子看的,必須要考慮到一切,這是一個兒童文學寫作者必須具備的能力或者說操守。
霍聃:
我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在作品的開頭,你感謝了鐵穆爾兄弟,你說他為此書提供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因為這個細節,才得以展開故事,你可以給我們透露下這是個什么樣的細節嗎?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這個細節就是上面提到的老白,在獵獲了駝鹿之后,為了取暖將鹿皮裹在身上凍死的事。
這個情節特別重要,感謝我的裕固族兄弟鐵穆爾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一個好的細節,對于一部作品是相當重要的。
霍聃:
在你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個“老人”,比如本書中的秋鳥、《鄂溫克的駝鹿》里的養鹿老人等,你也在《狼獾河》的前言中,提到與你有著深情厚誼的鄂溫克族老媽媽。因為我也是蒙古族,我的感受是,每每遇到從牧區來的老人,往往第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們祥和的神態、布滿皺紋的雙手和給風吹皺了的額頭。你能給我們講講你為什么常常寫到“老人”呢?你在他們身上寄托了怎樣的情感?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你這么一說,我感覺老人在我的作品里確實經常出現。
其實,在北方的草原和森林中,有很多這樣的老人,他們以自己的存在執著地固守著一些行將消逝的傳統。這些老人,代表正在逝去的時代、遙遠的生活和偉大的傳統。
在我的作品中,我想紀念他們。
霍聃:
你的作品創作背景幾乎都是內蒙古的草原、森林和荒野,也幾乎都以蒙古族、鄂溫克族和動植物為題材創作的。在兒童文學創作中,像你這樣獨獨鐘情于一種題材的作者是比較少的。是什么驅使你這樣做?你覺得這類題材會寫盡嗎?你經常在作品中寫到“地平線”,寫道:“天天生活在草原營地上的(狗),能夠天天看到地平線,它懂得什么是遼闊。但森林提供給它的是一種它無法想象的廣袤?!蹦隳芎臀覀兎窒硪幌拢阈闹幸悦晒抛逦幕癁榇淼牟菰幕?,和以鄂溫克族為代表的森林文化是什么樣的嗎?它們有什么區別和相似之處?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首先,我是一個自然文學作家,創作以北方荒野文化為背景的小說。提起素材的問題,我想起美國作家威廉·卡斯伯特·??思{,他終其一生都在創作那方“郵票般大小”的南方故鄉,他創作的作品背景地,就是根據自己的家鄉塑造出的一個約克納帕塔法縣以及杰弗生鎮,其絕大部分的作品都在這個虛構的地方展開的,這并不影響他為我們創造一個顯然可以用浩瀚來形容的文學世界。
我記得后來去了美國的索爾仁尼琴說過,素材太多了,我幾乎不知道如何取舍。
長期以來,我以中國北方呼倫貝爾草原及大興安嶺森林地區為背景地,通過田野調查的方式了解北方少數民族的地域變遷、文化沿襲、生活方式及群體意識,創作主要以蒙古族、鄂溫克族、鄂倫春族等北方少數民族風俗及野生動物和自然環境為基礎,通過小說形式重構北方少數民族即將消逝的古老文化(使鹿鄂溫克族的馴鹿文化、蒙古族的游牧文化、鄂倫春族的狩獵文化等),尋求人類與自然和平共處的可能性。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存在,就是在艱忍地維護一種偉大的傳統。
草原與森林,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生態系統,而同樣地,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蒙古族從事的是游牧生活,使鹿鄂溫克人從事的是狩獵生活,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體系。我個人還是喜愛草原的廣闊,就像現在,我喜歡生活在草原上可以看到地平線的地方。而森林永遠幽深而神秘,那是可以產生豐富故事的地方。
霍聃:
在草原上,成長是美好的,同時又是艱難的;是硬朗的,同時又是飽含深情的。你說自己童年時曾在草原上生活過一段時間,你說那是你最快樂的時光,足見這個時期對你的影響之大。你怎么看待大自然在孩子成長中的影響?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童年的那段生活是我后來回憶起來人生中最閃亮的日子,那是一種自然教育。我在那里形成自己非常完善的自然觀和世界觀。
我記得我一位蒙古族的朋友說,特別討厭有朋友一說蒙古族就是炊煙。但是我真的特別喜歡炊煙的味道。我記得那時候我在草原里玩累了,我的外婆喊我回家吃飯,我從草叢里往外跑的時候,草太深了,她都看不見我。我騎著我的小馬伸展雙臂,我的手能摸到草尖。我說那是我最后的古代、最后的海洋、最后的游牧生活。
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講,草原生活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塑造了我的品格,并讓我用后來所有的時間去回憶那段時光。

霍聃:
看到你日常曬出的照片,仿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奶茶香,看到牛羊悠閑散步的身影,聽到犬吠聲和羊群咩咩的叫聲,我們都很羨慕你的生活方式,既能面對城市,又能重返草原,你能不能跟我們聊聊你現在的生活狀態,《我的原始森林筆記》《我和草原動物朋友》中有很多你的照片,好帥好酷,狀態超好,這是否跟你的這種生活方式有關?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目前一年會有六七個月的時間在草原上,其他的時間外出參加書展及圖書的宣傳活動。草原從來不是綠野牧歌。
就在前幾天營地附近通古勒嘎大叔準備將羊群從夏營地趕回,遷往冬天的牧場。這也算是小規模的游牧吧,其實路程并沒有多遠,不過就像暮春時節將羊群從冬牧場趕往夏營地一樣,路上要涉過莫日格勒河。莫日格勒河,以九曲回環著稱,陳巴爾虎旗的莫日格勒河夏營地就是因此而得名。因為莫日格勒河夏營地草場寬闊平坦,又有河流,飲羊方便,陳巴爾虎旗的牧民多在此處過夏,是陳巴爾虎旗的傳統夏營地。莫日格勒河水不深,到了秋天更是有時干涸得露出河底。又因為大叔家已經有十來個人趕羊,我以為羊群會輕松過河,所以,一開始我只是想做個旁觀者,拍攝幾張照片。不過因為今年秋季雨水豐沛,即使已經到了枯水期,河水還是比往年略深一些,而且河岸因前些天的降水,濕滑泥濘。羊群心生畏縮,踟躕不前。羊這種動物,作為草原五畜之一,牧民生活的根本,外界人總會將它們形容為溫柔的小羊。其實這是一種執拗倔強起來讓人絕望的動物。其實很多人并不了解,就像有個朋友跟我說起羊的溫順時,我順口跟他說,接羔的季節,你試試拿著一個奶瓶去喂溫馴的小羊,五只小羊就足以將他踩踏成輕傷,讓他一生對羊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一群人頗費周折,羊群卻仍然不愿過河。羊群左突右奔,而且因為混亂擁擠,一些羊被踩在水下溺水。所以,我也當不成旁觀者了,直接下河,將溺水的羊救出,逃跑的捉住。對于那些不愿就范的羊只,直接拎過河。把羊群弄過河以后,自己是相當狼狽,渾身濕透,靴子里灌滿了水。這就是草原的生活。草原,從來不僅僅是綠野牧歌,這是一種嚴酷的生態環境,一種艱忍的生活。
霍聃:
你的很多作品情節跌宕起伏,很有趣味,你是否考慮將一些作品影視化呢?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我的作品似乎談不上有太多趣味吧,更多的時候沉郁的東西多一些,這種感覺或者說氣質跟我作品的背景地還是有關系的,我創作的作品都是以中國北方呼倫貝爾草原和大興安嶺森林為背景的。
影視這邊有過幾次接觸。但是目前中國動物題材的電影制作還不太成熟。前段時間《狼圖騰》拍攝的時候,我一直在關注。一個原因是我的朋友,內蒙古的電視藝術家格日勒圖先生也在競爭其中的角色。另外我也想了解他們怎么訓練這些狼的。
從《狼圖騰》這部電影,可以看到目前以動物為角色的電影拍攝的難度。最早這個劇本是由中影公司買下,后來請了法國導演阿諾先生來拍攝,而阿諾又邀請加拿大人安德魯·辛普森先生的團隊來訓練這些狼。我也在關注那些狼的命運。還好,后來它們被帶回安德魯·辛普森在加拿大的動物拍攝營地,繼續承擔動物演員的角色。
近幾年也有一些動漫電影的接觸。但是談得不是很理想。這個領域我并不了解,目前來看也沒有太多的精力。與其拍攝一個不倫不類的電影,不如讓這些作品先作為閑置資源等一等。
霍聃:
在書寫草原、森林、鄂溫克人生活的作家作品里,你有沒有其他喜歡的作家和作品呢?可不可以推薦一本你最喜歡的書給我們的讀者?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如果僅僅談動物小說和自然文學的影響,我想我最初的自然文學觀應該還是受俄羅斯作家的影響,比安基的作品《森林報》《阿爾沙克的秘密》,艾特瑪托夫的作品《白輪船》《死刑臺》……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先生的三篇作品——《琥珀色的篝火》《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岔犄角的公鹿》也讓我對中國北方的荒野產生了興趣。
書寫草原和森林的作家很多,但是創作關于鄂溫克人生活的作家并不多(如果你指的是使鹿鄂溫克人),我小時候讀到中國作家烏熱爾圖先生的小說《七岔犄角的公鹿》,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使鹿鄂溫克人。
吉爾吉斯斯坦的作家欽吉斯·艾特瑪托夫的作品我很喜歡,《死刑臺》《永別了,古利薩雷》都是很好的作品,他的作品中有一些可以溫暖人性的力量。
霍聃:
就像曹文軒老師說的,“黑鶴是一個獨特的作家,在兒童文學領域,他是一個標志性的作家。他的寫作,與流行寫作、世俗寫作是偏離的。他有他的自然觀、文學觀”。你永遠在探索新的題材和寫作方式,也時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祝你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讓這種英雄式的成長、博大的胸懷感染更多的孩子們。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感謝你的總結,應該說是曹老師的總結。謝謝。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