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工廠》：一場未來與當下的碰撞

閆寧

毫無預兆地，在2019年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升級的夏天，一部和這兩個國家有著密切關系的紀錄片橫空出世。

用橫空出世或許并不恰當。實際上這部名為《美國工廠》（American Factory）的紀錄片早在3年前便已經開始了拍攝，甚至可以追溯到通用汽車位于俄亥俄州代頓（Dayton）的工廠倒閉的2008年。

影片伊始，鏡頭中出現的是2008年12月蕭瑟、寒冷的冬季。當貼著“The End”（終點）的汽車緩緩從流水線上掠過，人們無言，用擁抱和啜泣揮別曾經的那個時代。

很少有人知道，工廠關門后，自己將走向何處，更可怕的是，同一年發生的次貸危機將一個個殘酷的現實扔在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身上。曾經身為中產階級的吉爾也不例外。工廠關門后，失去收入來源的吉爾無力償還房貸，房子很快被銀行查封，她只能屈居在姐姐的地下室里，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皬哪菚r起，我一直掙扎著想要回到中產的日子?！奔獱栒f，無奈又心酸。

直到6年后，吉爾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2014年，這個曾經是通用汽車的大型工廠重新開張。來自中國的福耀集團接手后，在這里開設了一間汽車玻璃工廠。吉爾重新找到了一份有著不錯薪水的工作，在這家來美投資的中國企業。1000多名美國員工在這里開工，歡天喜地，仿佛頃刻間就能回到曾經的快樂時光。

然而，剛剛開始運行的工廠卻運轉得并不那么順利。

盡管福耀的中國高管已經想好中國熟練工一對一幫帶美國新員工的培訓策略，但依舊無法改變“他們（美國人）太慢了”的事實。美國工人自認為已經很努力，然而和公司的目標相比，這樣的速度根本無法完成既定任務。與此同時，玻璃的質量也不容樂觀。當各家汽車廠商前來審查玻璃質量之時，幾步開外的生產線上，玻璃時不時地爆裂、破碎。

井井有條的廠房里彌漫著初始的混亂。

有意思的是，40年前，改革開放之初，混亂的中國工廠常常是這樣的景象：混亂的廠房、老舊的設備、沒有太多規矩約束的中國工人。前來考察進而合資的外資企業高管們內心崩潰。于是他們帶來了現代的企業管理、企業標準。只是在那時，他們無法預見，有朝一日，中國人竟然能將這套現代企業管理理論運用得如此爐火純青。

眼見美國工廠不高的生產效率無法完成訂單需要，中國工人成了救火員，他們被要求全力以赴地完成既定目標。

開了掛的中國工人火力全開。當地的美國工人無法理解中國工人的工作熱忱，他們眼中的中國人簡直是喪心病狂、沒日沒夜地工作。更讓他們吃驚的是，在美國工廠里負責幫帶美國工人的中國工人薪資水平不僅沒有他們高，甚至比他們低，并且還沒有額外補助。

與此同時，一部分美國生產主管來到福耀位于福建福清的工廠參觀。車間內，中國工人幾乎不間斷地工作，效率極高。美國人說，真希望我們也能達到這樣的速度。語氣里有羨慕，又有無奈。突如其來的口號，讓美國主管側目。很顯然，面對中國車間里班組成員軍事化的產前激勵，美國生產主管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目睹這一切的他們，表情里透露著驚愕，臉上像是寫著“不可思議”這四個字。

一位美國生產主管用流利的中文和中國同行交流美國工廠低效的問題，他應和著說：“他們（美國工人）太爛了！”有意思的是，這位美國小哥回國后，非常想把中國的這套振奮士氣的管理方式在美國工廠如法炮制，改造“太爛的”美國工人，但卻無法奏效。因為，松散的美國人根本不吃這套。正如他所說，美國人不會真的喜歡做玻璃，他們只是來領工資的，僅此而已。

中西方文化的差異在工作效率上得到了第一次體現。美國人領著時薪，為當下考慮;而中國人領著月薪，為未來籌謀。美國人活在當下，人生得意須盡歡，過好一天是一天。對大多數美國藍領而言，工作只是謀生的手段，是為各種賬單負責的。大多數中國人則有一種天生的危機感，總是為未來做著準備（比如說儲蓄），將工作視為人生進階的重要一環。

這樣的差異很快導致了福耀更大的危機——如幽靈般的美國工會。

對于享受過高薪、高保障的美國人而言，福耀雖然已經是“鐵銹地帶”不錯的選擇，但依舊不是最理想的。美國人覺得薪水沒有原來的通用汽車公司高，工廠的安全保障做得不夠好，質疑休息的地方為什么被挪作生產車間。他們覺得自己的權利受損，沒有得到工廠的尊重。一直籠罩在美國工廠上方，甚至能讓福耀董事長曹德旺產生放棄美國工廠念頭的這個幽靈，輪廓漸漸清晰。幾個月前，領到薪水、租上公寓的吉爾還在“感謝福耀，讓她重新擁有自己的生活”，而后，她又怒氣沖沖地在集會上發言，希望更多的人站出來同意成立工會，爭取更多的權益。

對于工廠而言，工會的進駐意味著更低的效率，直接帶來的問題就是虧損。曹德旺曾希望福耀美國工廠能夠成為一家“美國企業”，因此雇傭了美國高管，但在工會問題上，他們卻并不給力。最終美國高級管理層辭職走人，而新來的CEO則是一位在美國生活工作了26年的中國人，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美國當地專門應付工會的機構。

很顯然，新的團隊有備而來，并且完美詮釋中國商人是如何學習、研究規則，并在規則內，最大限度地利用規則，做出基于效率與利潤的最佳選擇。

一場沒有硝煙的斗爭在工廠內展開，原本寄希望于工會的美國工人內部開始產生分化——想要保住工作的和爭取自身權益的。

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工反對建立工會，“因為這會讓有些人變得懶散，傷害到真正勤奮工作的人”。言下之意，工會帶來的低效會拖垮整個企業，最后根本不會有贏家。或許她曾經目睹這里的企業曾深受工會所累，在規則的禁錮中，無法變通，從而漸漸迷失，最終走向倒閉的過程。吊詭的是，發端于美國、為工人爭取權益的工會成為美國制造業發展過程中巨大的阻礙，而善于制造員工內部分化的反工會機構則應運而生。一場權益與效率的博弈化為兩個機構之間的較量，戲劇性地出現在同一個時空中。

在這場美國制造業的衰落大潮中，身處其中的個體有著最為切膚的痛感。可悲的是，依舊有很多人在舒適的當下忘卻了曾經的痛感，投身于權益之戰，最后卻又再一次跌入效率的陷阱。

投票結果讓曹德旺松了一口氣，對工會建立投反對票的占大多數，工廠終得保全。漸漸地，崇尚權益的低效員工被悉數解雇，落寞地走出工廠，開始為當下的境遇憂慮。與此同時，學習現代企業管理的優等生——福耀正在謀劃機器替代人力的未來。

一個時代真正終結了。居住在代頓、習慣于活在當下的美國工人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家鄉遠在彼岸、懷揣著憂患意識的中國人則憧憬著更好的未來。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