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莫倩

何毓靈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位于距離殷墟宮殿宗廟遺址約500米的小路旁,周圍是鄉村民宅,頗為安靜。工作站的院子里,工作人員整理著運回的部分墓葬隨葬品,清洗、分類、修復、繪圖、出報告。
作為安陽工作站的副站長,何毓靈于20世紀90年代初大學畢業后,便來殷墟工作。20年中,他在前人的基礎上,“一鏟子一鏟子”地解決了許多學術問題,也掘深了現代社會對殷商社會與文化更加全面的認識。
“商朝的歷史是怎么來的?實際上是寫不出來的,而是考古學家一鏟子一鏟子‘挖’出來的。”何毓靈說。
殷墟在國際上的知名度,很大部分是由甲骨文貢獻的。但對于何毓靈等殷墟考古學家來說,如今挖甲骨的機會已不多,挖到甲骨也只是工作中極少的一部分。全面展現殷商社會生活、研究殷商文化的特征與意義,是其工作的重要部分。
“在古代中國,無論是斷代史還是通史,史官所記載的都是皇帝的政務得失、衣食起居,類似《天工開物》類記錄古代中國普通社會生活的著作并不多見。當時社會的衣食住行及所居住的自然環境,大部分都見于考古學家的鏟子下。”何毓靈說。
“比如挖到了3000年前的房間,考古學家會把整個房子挖出來,弄清其陳設布局,力圖恢復當時人的社會生活。”何毓靈說。
通過考古發掘,得以了解殷商時期人們住在夯土臺基、屋頂為茅草覆蓋的兩重檐四面坡四合院式的房子里,用著已較為完善的地下排水設施;作為華北區旱作農業為主的殷商,人們主食為小米,肉食有牛、羊、豬等;海貝作為交易貨幣,死后也要隨葬以示墓主今生后世的“榮華富貴”;斧、鑿、鏟、錛等工具已廣泛用于農耕。等級制之森嚴,從貴族使用青銅器、普通民眾使用陶器便可見一斑;隨年代的變化,祭祀用的陶器由大到小、由精致到粗糙,足見古人對自然神靈的祖先之崇拜似乎從敬畏到超然;河南簡稱“豫”,從文字學看其意為一只手牽著大象,殷墟出土的犀牛、大象殘骸,恰恰證明古時此地的亞熱帶氣候特征。
“殷商是外來文化的交流中心。”據何毓靈介紹,殷商的“外來文化”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與殷商頗有淵源并相互影響的文化,如周邊方國的文化;另一類是與殷商文化范疇相獨立的文化,例如鄂爾多斯高原、成都平原的文化等。
“對于外來文化,殷商并非采取原封不動、照單全收,而是進行本土化的吸收借鑒。”何毓靈說,這在出土的馬車和青銅器中可以窺見。
在殷墟孝民屯和劉家莊遺址中,出土了用于貴族出行和軍隊征戰的馬車,車身有精美的青銅佩飾。它們當時行駛在由黃土夯成的寬8.35米的道路上,兩邊各有1.8米寬的人行道。
在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和古文字學家徐中舒的考證中,殷商時期的馬車從西亞傳到黑海地區,再從西北和北部的游牧部落傳播到中原地區。“在馬車技術被殷商古人吸收后,殷商文明對馬車在構造上和用途上進行了本土化改造。它開始作為王和貴族的特權象征,并且用于戰爭。”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的庫房。安陽工作站是中國考古史上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一支考古隊。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同樣地,據何毓靈介紹,4500年前的中國人并不會使用金屬鑄造器物。那時,出現在人們日常生活與禮制中的器物,是陶器。到了公元前2500年前后的新石器時代晚期,青銅鑄造技術通過河西走廊從西方傳到中原地區。傳入初期,古老的中國人只是利用青銅鑄造技術做一些簡單的器物。為了適應當時中原貴族的禮儀規制及社會治理需要,當時的中原創制出能夠鑄造體型巨大、工藝復雜青銅器的塊范法。出土的大量陶范(一種青銅器鑄造工具)證明了這些制作的難度。與此同時,華夏禮樂的世界中多了青銅器這一重要器物。
“殷商考古證明,中華文化在對外開放中的交流融合,善于學習并為我所用。這也是我認為的中國人性格中最大的特性。”何毓靈說。
在古代中國,禮與樂構成了完整有序的社會政治文化制度。何毓靈說:“殷商時期表現禮制的主要是青銅器。比如只有王才可以用九鼎,因而后世才會用‘一言九鼎’來表示言論的重要性和權威性。再比如司母戊大方鼎,代表王后,是商王武丁的妻子戊死后,其子為紀念她所鑄造。在商朝,只有貴族才可以使用具有身份象征的方鼎。以器物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大約在5000年前形成,一直持續到明清時期,比如官員的帽子、衣服的顏色,比如皇宮里房子的大小、顏色等,都是一個王朝秩序的體現。”
殷商時期,“禮”是維持社會秩序的主要方式之一。而配套器物是其擁有者在其所處的禮儀秩序中物化的表現。以墓葬形制為例,王族、貴族以及平民的墓地,都與墓主人的身份對等。“王,就會有九鼎八簋,小諸侯有七鼎,依次類推。同時,祭品也不同,王是從牛開始,最后以魚結尾。而諸侯的祭品中不可以有牛,以此遞減。不同等級的人使用不同的東西,不同等級墓葬出土的物件反映出當時的等級制度。”

安陽工作站的工作人員清理出土的王裕口M103部分葬品。M103屬于殷墟文化二期墓地,是一個貞人墓,墓地內有蚌器、綠松石、骨管等隨葬品及殉人、殉狗等。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出土于殷墟孝民屯和劉家莊的6輛馬車。馬車是殷商貴族的使用物。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牛尊,青銅酒器,出土于殷墟花園莊東地。精致的青銅器物,是地位和權力的象征。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文物考古繪圖是文物保護和復原工作中的一項重要基礎工作。安陽工作站的工作人員,使用比例規等工具測量陶器的高、寬、口徑等數據后,再進行電腦精確繪圖。 攝影 陳建/人民畫報
2006年至2010年,何毓靈團隊在河南安陽發掘了鐵三路制骨作坊及劉家莊北地制陶作坊,而20世紀50年代,附近還出土了一個鑄銅作坊。三個作坊相距不過400米。這幾個集中的手工業作坊,讓關注人類組織運轉的何毓靈產生了思考:當時的統治階層通過組織、管理手工業生產,尤其是重要的青銅器生產、玉器生產,以此來實現商王的禮制統一。
商王朝的文化區域、分布范圍有限:南北以河南鄭州及河北邢臺為界,東西以河南濮陽及太行山東麓為界,但它形成了一個以青銅禮器為代表的文化圈,并且周邊文明對殷商青銅器所體現的禮制價值觀念深為認可。何毓靈說,這也就在實際意義上形成了中華文明共同價值觀的雛形。“殷墟青銅禮制使其固化了,而且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文化圈范圍,對中原周邊產生了核心文化的共同認識與認可。”而同時,這種對核心文化共同的認可,是中華文明歷朝歷代的追求。在何毓靈看來,中華文明歷來崇尚統一、反對分裂,便是這種價值觀的體現。